一考定終身,悲喜兩重天
2024-10-04 17:56:37
作者: 張程
對於平民子弟來說,科舉考試幾乎是實現人生跨越、進入官場的唯一渠道。對於絕大多數希望在官場有所作為的人來說,科舉考試是唯一的正途。所有人都對科舉考試傾注了過分的關注。蒲松齡在《聊齋志異·王子安》中向我們講述了科舉考試結束之後發榜之前,考生們的緊張和滑稽情形:
「秀才入闈考試有『七似』:初入時,白足提籃似丐;點名時,官呵隸罵,似囚;其歸號舍,孔孔伸頭,房房露腳,似秋末之冷蜂;其也場也,神情惝怳,天地異色,似出籠之病鳥。」考完後,考生都盼望著結果發布,更是草木皆驚、胡思亂想。一想到自己能高中,就仿佛頃刻間樓閣就在眼前,榮華富貴撲面而來;一想到自己要落榜,則瞬間身體冰涼、靈魂出竅。真的是坐立難安,似乎被蜜蜂叮咬了一樣。忽然,有差役快馬過來傳送喜報,考生們的神經一下子繃到了極限。如果沒有自己的喜報,考生神色猝變,嗒然若死,就像中了毒的蠅蟲,打他都沒有感覺。落榜的考生,最初的時候心灰意冷,大罵考官瞎了眼睛,筆墨無靈,發誓要將案頭的書本、文具都燒了;燒了還不解恨,還要把灰燼碎踏成泥;踩踏了還不解恨,更要將灰燼倒到陰溝里去。他們往往還發誓從此要披髮入山,面向石壁,做一名隱者或者苦行僧。誰膽敢再和自己談八股文,一定要和他動刀子。過了幾天後,落榜者的怒氣漸漸平了,又對科舉考試心痒痒,又開始像破卵之鳥銜木重新營巢,再次投入科舉鏖戰之中。每次科舉發榜的時候,此情此景都一再重現,當局者痛哭欲死,而旁觀者看來卻非常可笑。
落榜者反響如此巨大,正是因為科舉高中能帶來巨大的榮耀和現實利益。它的吸引力太大了,大到能改變考生的命運。一個人一旦科舉成功,馬上就門庭若市,全家風光起來。同鄉、同學,乃至七大姑八大姨都來了。有來祝賀的,有來請吃飯的,有來乞討舊衣舊筆舊書的,有來求新詩的,有來求你寫對聯的,甚至有書商找你把往常做的文章、寫的詩句,結集出版的。如果是未婚的青年才俊,上門提親的媒婆會蜂擁而來,女方的條件一個賽一個的出色。女方家庭也不再考慮什麼門當戶對、財力婚房等硬性條件了,只要是新科舉人、進士,哪怕是出身佃農家庭,地主也願意將女兒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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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中進士以後,進士名錄會向全國發布,名列其中者會全國知名。康熙八年(1669年)的冬天,浙江德清的舉人蔡啟僔到北京去趕考,路過江蘇山陽縣(今江蘇淮安)的時候,知道該縣縣令邵某人是同鄉,於是就前往拜訪。他把自己的名片遞進去以後,邵某人卻在上面批道:「查明回報」,還以為蔡啟僔是前來打秋風、揩油的人。蔡啟僔受到這種侮辱當即掉頭拂袖而去。第二年朝廷公布了本年科舉高中的金榜,榜發到山陽縣,邵縣令赫然看到狀元正是同鄉蔡啟僔,馬上後悔不已,重金謝過。一次考試、一張金榜就這麼改變了蔡啟僔的命運。這就是科舉考試對一個人「登龍門」般的作用。
洪州(今南昌)人施肩吾在唐憲宗元和十年(815年)考中進士,衣錦還鄉途中寫了《及第後過揚子江》,用考試前後心態的對比真實地反映了科舉對讀書人「登龍門」的作用:
憶昔將貢年,抱愁此江邊。
魚龍互閃爍,黑浪高於天。
今日步春草,復來經此道。
江神也世情,為我風色好。
為了鼓勵天下讀書人安心讀書,為了鼓勵天下的士子都迷戀科舉考試,政府刻意營造了科舉高中的隆重和尊貴,朝廷用各種方式來顯示科舉的榮耀。比如,皇帝要親自召見所有的進士,依照科舉名次唱名傳呼,叫作「傳臚」。對於讀書人來說,由皇帝金口玉言叫你的名字,是人生莫大的榮耀。到了清朝,「傳臚」發展成為一個盛大的典禮,在紫禁城的正殿太和殿舉行。除了有新科進士全體亮相以外,王公百官也要整齊排列,在鼓樂和鞭炮聲中注視著新科進士接受皇帝的恩賜和檢閱。第一名進士,也就是狀元,最為光彩奪目。他的名字首先被皇帝叫出來。聽到名字後,狀元要向前站到太和殿丹陛下的中間處。此處的巨石上雕刻著飛龍,是只有御駕才能經過的地方。狀元站在御駕所經的地方,左右兩邊交叉披著兩條紅綢帶,帽子上插著兩隻用薄銅葉製成的金花,美其名曰「十字披紅雙插花」。在皇帝的打量和眾人的羨慕中,狀元的獨享殊榮可想而知。
「傳臚」之後,還有大規模的慶賀宴會。唐朝進士的曲江唱和,本質就是慶祝宴會。從宋朝以後,進士的慶祝宴會被稱為恩榮宴,由政府出資舉辦。赴宴的除了新科進士,還有此次科舉考試的所有負責官員以及禮部尚書、侍郎等眾多的官員。皇帝會派皇親國戚來賜進士酒宴、衣物、果品,在恩榮宴上進士們都會吃到御膳、喝到御酒。一甲的三位進士用的是金碗,隨其量盡醉無算。從唐代開始,新科進士一般在曲江宴會之後會到雁塔題名。宋朝以後,題名改為立碑。國子監會立下每一屆進士的碑。到清朝,工部撥出專門的建碑銀兩,交國子監為進士及第者刻碑留名,給天下讀書人做垂範。北京城的熱鬧還沒有結束,喜報早已傳到進士的家鄉。相關部門會豎起彩旗,敲鑼打鼓、轟轟烈烈地把捷報送到進士的家裡去。於是,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都可以從科舉考試中得到體現。
對於高中者來說,之前的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都得到了回報。那麼那些科舉落地的失敗者呢?他們怎麼辦?
落榜考生們不僅面臨從頭再來的問題,還會受到社會的鄙視。比如,忠厚無用的好人范進,考到五十多歲還不曾進學,當時已經是面黃肌瘦、花白鬍子了,戴著一頂破氈帽,穿著一件破舊的麻布直裰,在十二月的寒風裡凍得哆哆嗦嗦,一副失意潦倒的可憐樣。同鄉們都去慶祝考中的人了,沒有人知道五十多歲、不名一文的老范進是如何踉踉蹌蹌、蹣跚地回到自己的茅草屋裡去的。這不是《儒林外史》的虛構,現實情形的確如此,而且有過之無不及。
清朝嘉慶年間舉人李貽德,年過五旬,屢次會考不中。有一年,他的一個同年中舉、之後同樣屢試屢敗的朋友死在了北京。李貽德寫詩哀悼:「故鬼未還新鬼續,憐人猶自戀長安。」道盡了科場辛酸。不久,李貽德也病死京城。
唐朝元和十年(1815年),舉子廖有方落第之後前往四川旅遊散心。他走到寶雞西邊的時候,住在一個旅館裡,突然聽到有呻吟之聲。他循聲找去,在一個陰暗的角落發現了一個貧病交加的青年。廖有方問他的來去。那青年回答說:「我在長安趕考數年,至今未遇知音。」彌留之際,那青年掙扎著給廖有方磕了一個頭,托廖有方在他死後一定要為他收屍安葬,說完該青年就死了。廖有方感慨自己與他同命相憐,把鞍馬、行李全都賤賣給村民,備了一口薄木棺,安葬了此人。廖有方臨行時不勝悲涼,既不知道這位死者的名字,也不知他家在何處,只能作了一首詩作為留念:「嗟君歿世委空囊,幾度勞心翰墨場。半面為君申一慟,不知何處是家鄉。」
以上兩個都是因多年科舉不第而死的例子。還有一些考生因為屢次科舉不第而精神恍惚乃至精神失常。唐朝趙璘在《因話錄》中記錄了這麼一個例子:當時有個讀書人叫作陳存,寫的一手好古文,可惜就是不擅長考試。也許是心理壓力過大、過於緊張,每一次考試來臨的時候,陳存都會「突發狀況」,要麼身體不適,要麼發揮失常,老是考不中進士。禮部尚書許孟容知道陳存有真才實學,在他主持科舉考試的時候,決定多方為陳存提供方便,一定要讓陳存考中進士。陳存知道後千恩萬謝。臨試的前一夜,陳存的心情依然萬分緊張,同伴就給他準備了食物,安慰他舒緩情緒,抓緊休息。第二天五更天了,陳存還沒有起床去參加考試,同伴就進來叫他,叫不應,仔細一看,陳存已經中風癱瘓了。南唐時期,讀書人齊愈考中進士。得知喜訊後,齊愈騎馬在街上走,走著走著,突然大笑不止,從馬上摔了下來。旁人將他扶起,許久才把他救活過來。
浙江省貢院門口有一副對聯,是清代著名學者阮元在擔任浙江巡撫的時候寫的。這副對聯的上聯是「下筆千言,正桂子香時,槐花黃後」;下聯是「出門一笑,看西湖月滿,東浙來潮」。它用文學的語言表現出了考生的自信,突出了科舉考試陽光的一面。只要考生有本事,大可笑傲考場。然而,科舉考試的成功與否,並不是取決於一個考生的真才實學,其中有很多偶然性的因素。考試就是緊張、激烈的競爭。自有據可考的唐高祖武德五年(622年)的第一位狀元孫伏伽開始,到清光緒三十年(1904年)最後一位狀元劉春霖為止,在1283年間中國只產生了五百零四名狀元。而參加考試的考生,數以百萬甚至可能千萬計。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科場成功,絕大多數人註定要像范進那樣窮困潦倒,或者是像陳存那樣過於緊張而精神失常,甚至像金法那樣得了精神病以後,不治身亡。當然也有少數人像黃巢那樣,看破科舉,走到了政權的對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