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考試的苦與累
2024-10-04 17:56:34
作者: 張程
科舉考試的漫長過程和經濟方面的壓力,對讀書人來說還是外在的考驗。讀書和科舉本身的苦則是內在的考驗,尤其考驗一個人的毅力、能力乃至體力。
白居易曾經述說自己讀書的辛苦:「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致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發早衰白,瞀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也,動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所致,自悲矣!」二十年來日夜讀書不得休息,頭昏腦漲、未老先衰,凡是苦讀過的人都知道這種疲勞過度,乃至懸樑刺股的艱辛。
北宋的蘇洵曾經回憶自己應考的辛苦:「自思少年嘗舉茂才,中夜起坐,裹飯攜餅,待曉東華門外,逐隊而入,屈膝就席,俯首據案。其後每思至此,即為寒心。」蘇洵用了「寒心」二字,讓後來者讀來寒心。而對科舉考試描述最悲慘、也最詳細直接的莫過於明朝末年江西人艾南英。他說:「考試一般都喜歡選在秋冬季節或者是初春的時候舉行。當時正是一年當中最冷的時候。考試都是在凌晨入場,到了考試那一天,雖然地上還結著冰,瓦上還掛著霜,天寒地凍,甚至寒風刺骨,參加考試的考生們都得早早地準備好,在考場門口等著。開始入場的時候,考生們看到負責的官員穿大紅顏色的官袍,坐在堂上。廳堂里燈燭輝煌,官員們圍著火爐烤著火,而各個考生不得不脫掉衣服、鞋子、襪子,接受兵丁的檢查。所有考生都得左手拿著筆硯,右手拿著脫下來的衣服,幾乎是赤身裸體地站在庭院裡等候接受檢查。如果運氣好,負責的人先喊到你的名字,你就可以先接受檢查,少挨一會兒凍。如果運氣不好,最後才叫到你的名字,你站在露天中挨凍一兩個時辰都是有可能的。檢查的時候,兩名兵士負責一個考生。上至考生的頭髮,下至考生的腳趾頭,兵丁都會一一檢查,不會有任何遺漏。就算一個人再身強體壯,在秋冬季節這樣裸露在外面,走完整個程序也會牙齒打戰、渾身發抖,腰以下部位幾乎凍得沒有感覺了。
「有時候,童試或者科試會遇到烈日炎炎的酷暑。省里的學政和州縣負責的官員們,一般都穿著輕便的衣服坐在樹蔭底下納涼,喝著茶,旁邊還有人給他們扇扇子。而應考的考生們則排著整齊的隊,擠在庭院裡,既不能帶扇子,又要穿戴整齊,坐在考場上答卷。因為應考的人很多,而考場是固定的,常常是幾百個人擠在一間酷熱的房子裡,一起揮汗如雨地答著卷。整個房間瀰漫著汗臭味、腥味。為了照顧考生,考場也準備了飲用水,也有專門的負責倒水的差役,但是沒有一個考生敢去飲水。因為一旦有人離座去飲水,考官就要在他的考卷上做上記號,懷疑他有作弊行為。那樣的話,考生即便答得再好、字寫得再工整,也要降一等錄用。所以,所有的考生寧願忍飢挨餓,冒著酷暑,也要正兒八經地坐在那兒答卷。
「考試正式開始。考官先公布題目,題目由一個教官在上面宣讀。為了照顧一些聽力或視力弱的考生,題目會寫在一塊牌上,由專人拿著到考場四周巡視一遍。即便如此,因為一天會出好幾道題目,同時這個牌子不可能巡視到所有地方,總是會有人聽不清題目或者是看不見題牌,但是又不敢去問旁邊的考生——因為一旦和旁邊的考生交頭接耳,考官又會在你的試卷上做上標記。考試開始後,考場四周都有負責的兵丁,所有的考生都不能仰視,更不能四處張目,也不能伸腰打哈欠,更不能靠在桌上或者側著身子。有以上任何情形,都會被監考官懷疑作弊。結果常常是有些考生腰酸背疼,或者憋著尿,甚至手腳都麻了也不敢動一下身子。考生們坐的蓆子是官府採購的,經辦人員常常侵貪採購經費,買來的蓆子又薄又窄小,質量差,身材稍微胖一點的考生都不夠坐,坐久了身體也很不舒服。一排考生坐一條長席,只要有一個人動,所有的考生都能感覺得到。考試所用的硯台,也是由官府負責採購的。同樣,採購來的硯台質量差,做工粗劣,常常磨不出墨來,有些考生把大量時間都花在了磨墨上,手都磨酸了也磨不出好墨。如果一個人非常不幸坐在了屋檐下,又偏偏遇到了下雨,他就只能用自己的衣服小心地遮住試卷,快速寫完,快速交卷了事。」所以艾南英感嘆,科舉考試「蓋受困於胥吏之不謹者又如此」。
「等到閱卷的時候,主考官和從考官每人要看幾千份考卷,考生們寫的文章有平奇虛實、繁簡濃淡,而考官又有自己的偏愛喜好,並沒有固定的、統一的、讓所有人都信服的評卷標準(評判帶有很大的偶然性和不確定性),即使一些飽學之士也不一定能錄取。被錄取的人常常要感謝上天的恩惠。」
對於落第試卷,考官一般要附上批條,扼要說明淘汰的理由。批條總是籠統地寫兩三個字敷衍,如「欠妥」「欠穩」之類。有一個士子領到落第試卷,發現批條為「欠利」二字,於是題詩:「已去本洋三十圓,利錢還要欠三年。」他將批條上的「利」曲解為「利息」,大約他為本科考試借貸了30塊銀圓,需要還上三年的本息了。還有一個落第考生的批條只有「粗」一個字,他題道:「自憐拙作同嫪坶,一入卿房便覺粗。」大約他覺得文章粗糙與細膩與否,與閱卷考官的品位息息相關。而一張試卷竟然貼著「豬肉一斤,雞蛋三十枚」的批條!原來,批條都不是考官親自動手貼上去的,而是命僕人代勞。僕人或者不識字,或者隨手粘之,誤將考官要採辦的物品清單當作批條貼上去了。
本書首發𝗯𝗮𝗻𝘅𝗶𝗮𝗯𝗮.𝗰𝗼𝗺,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等試卷評定以後,主考官端坐堂上,地方政府相關官員站立一旁,所有的考生都要低頭哈腰走到考官面前,跪地接受考官的教誨,不敢發出聲音。得到自己的名次、接受教誨以後,各個考生從角門出去,等回到家裡以後早已是面目全非,說不出話來了。」
艾南英所說的考試還僅僅是初級考試,到了鄉試、會試的時候,考場的環境更差,搜查防弊更嚴格。清代鄉試的考場檢查極嚴,考試之前、考試之後、場內、場外,都有嚴格的規定。對於考生夾帶紙條的防範尤其嚴格,考生進場的時候要全身進行嚴格的搜查。為防止夾帶,還規定考生必須要穿可以拆縫的衣服,鞋和襪必須是單層的,皮衣不能有面,氈毯不能有里;禁止攜帶木櫃木盒、雙層板凳;被褥裡面不能裝棉,硯台不許過厚,筆管須鏤空,蠟台須空心通底,糕餅餑餑都要切開;嚴禁交通囑託,賄買關節,嚴禁士子與員役協同作弊,違禁者嚴處。
商衍鎏在《清代科舉考試述錄》中描述順天(北京)貢院大門前有一座「天開文運」的牌坊,其他與各省貢院基本相同。各省貢院均建於省城東南,貢院大門上正中懸「貢院」墨字匾額,大門東、西建立兩坊,分別書「明經取士」和「為國求賢」。貢院大門外為東、西兩座轅門,進大門後為龍門,龍門直進為至公堂,是監臨和外簾官的辦公處所。在龍門和至公堂中間,有一樓高聳,名曰明遠樓,居高臨下,全闈內外形勢一覽無餘。監臨等官員可登樓眺望,稽查士子有無私相往來、執役人員有無代為傳遞之弊。龍門、明遠樓兩側是士子考試的號舍,號舍自南而北若干排,每排數十間乃至近百間,順天和某些大省貢院的號舍總數可達萬餘間,中小省也有數千間(號舍是三面圍牆,一面敞開,僅有一肩寬;上下有兩塊活動木板,考生將下面的木板後挪,權當座椅,將上面的木板前挪,伏在上面答卷。考試期間,考生終日禁錮其中,寫作、飲食、休息都在狹小的空間內完成。號舍不僅狹小,還有「光線昏暗」「漏風漏雨」「夏熱冬寒」等特點,遠比童試、科試時的席地答卷辛苦)。貢院四面圍牆遍插荊棘,四角各有一樓,以為瞭望。考試期間,貢院四周派軍隊分段駐守巡邏。
考生們要蓬頭垢面地參加幾天幾場的考試,其中的艱苦更是難以訴說。多數的時候,考生在答卷時遇到天災人禍,身體不支就只能自己承擔了。更糟糕的是,考場就是戰場,考生和考生之間的傾軋、鉤心斗角,讓人更是心力交瘁。
來看些極端的考場悲劇: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福建鄉試時,由於天氣酷熱,考生中暑生病,頭場就有四個人死在考場,第二場又有三個考生還沒有考完就病死在號舍中。有的考生則發瘋了。咸豐年間某次浙江鄉試,一名山陰考生突然發瘋。他不答題,只在試卷上題了兩首絕句,其中一首為:「黃土叢深白骨眠,淒涼情事渺秋煙。何須更作登科記,修到鴛鴦便是仙。」署名是「山陰胡細娘」。「胡細娘」回到寓所便死了。光緒十一年(1885年)浙江鄉試第二場即將開始的黎明,一個考生用小刀在自己的腹部猛劃了十幾下,被抬出了貢院。有的考生不堪忍受考場的巨大壓力,直接在考場中自殺。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浙江鄉試,「場中考生死者三人。一死於蛇,一以燭簽自刺,一自碎其睪丸。」那得是多麼巨大的苦楚和壓力,才讓後兩位考生選擇了那般痛苦的死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