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是的！創作是不能用數學來計算的。創作中的甘苦也是一般人難以理解的。有時，長期的生活感受，瞬間化做靈感，樂曲如飛瀑自天而瀉，揮筆草成千古絕唱，那當然是件愜意的事。然而有時感受很深，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音樂形象，憋得茶食無味，難以成眠，脾氣也變得暴躁起來。突然，茅塞頓開，豁然開朗，飛逮草出這首難產的樂曲，這時的心情，只能用『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來形容。還有一種更為苦惱的情形，生活的感受、思想境界均巳達渾」了創作出優秀作品的水準，可是就苦於無法用藝術形式展現出來。有時，幾易其稿都不滿意，就是自己覺得過得去了，」一般同志出於鑑賞者的旁觀地位，表演者出於再創作的目的，仍然會提出很多非難一這種非難的苛刻程度也是一般人想像不到的。怎麼辦？退坡是允許的，將就過去也是經常有的，可是作者的心靈深處卻永遠地存著負債似的遺憾。嚴肅的藝術家的創作實踐，不存在爬不上去的坡，不准許以將就的水平搪塞聽眾，從而毀壞自己的藝術聲譽。在他的創作實踐中，有的只是對藝術的刻求新意，永遠向著新的。藝術高峰進擊！當他達到了預期的目的，再抬頭仰望新的藝術高峰，那才是真正的藝術創作所帶給作者的甘露。

  冼星海在創作《黃河大合唱》的過程中，前兩種不同的甘苦都飽嘗了，只有第三種甘苦僅僅嘗到了唱不完的苦汁，遠沒有出現苦盡甜來的樂觀局面。《黃河怨》巳經兩易其稿 演唱者小瑛仍不滿意。《黃河頌》巳經三易其稿，擔任獨唱的那個小伙子試唱後，還是哭喪著臉不住地搖頭。冼星海當眾撕掉了兩首樂曲的手稿，說了一句『明天再聽新的一稿吧！」然後又回到自己的窯洞，和油燈為伴，繼續進行通甘達旦的艱苦創作。

  翌日清晨，朝陽剛剛升起，小瑛就急不可奈地闖進了窯洞，，厥著嘴說：「星海者師，寫出來了嗎？」

  冼星海很是理解小瑛的心情，微笑著說：「小瑛！第三稿又趕出來了，但不知能否達到你所要求的水平。」

  「快里先看曲子，再談水平。，小瑛急忙奪過新寫的《黃河怨》，雙手捧著墨跡未乾的曲譜小聲地試唱著。她越唱越沒情緒，最後乾脆由哼唱變成不出聲的心唱了。全曲試唱結束之後，她的情緒十分沮喪，眼裡喻著的淚水都快溢出，小聲說：「還是缺點什麼？」

  「不滿意，沒關係，坐在炕沿上詳細地談談你的意見。」冼星海一看小瑛的表情， 自己的心裡很不是個滋味。但是，他明自作曲家不應當庸俗地迎合趣味低下的演唱者，必須首先用自己的作品征服情操高尚的歌唱家；通過他那動人肺腑的歌喉，去打動聽眾的心弦。因此，他極力掩飾自己內心的苦悶，笑著說：「小瑛！學生對老師提意見，一定要不講情面。你的意見要能擊中了這首《黃河怨》的要害，並幫我想出了修改的點子，我請你吃、吃……」他一眼看見了炕桌上碗裡的紅棗，伸手抓了一把塞到小瑛的手裡，我請你吃這延安的紅棗!

  小瑛被逗笑了。一會兒，她的笑容又被愁雲罩住了，嘆了一口氣說：「咳！算了，就這樣將就著唱肥。」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不行！」冼星海一把奪過《黃河怨》的曲潛，揉成一團擲到地上，大動肝火地說：。「小瑛里你對待藝術怎麼這樣不嚴肅？！音樂是表達靈魂的藝術，不允許有任何瑕點。將就著唱，這叫什麼話？」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一」小瑛從來沒見過冼星海對她發過這樣的脾氣，她嚇得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竟然硬咽地哭了。

  「那還有什麼意咨思？將就著唱吧這句話，就不應當從你的嘴裡說出來，更不該是對待我的作品！懂嗎？」

  「懂！我錯了……我、我不想唱自己不滿意的作品，可是時間太緊了。」

  時間是為藝術家服務的！在這點上，你要永遠地記住，絕不能因為時間而糟蹋藝術！

  可今天晚上，就要請您指揮排練合唱了……

  那也不准將就著唱！」冼星海看著委屈的小瑛，緩和了一下口氣說：「你不要責怪我的態度不好，你要知道，一位真正的藝術家，他不僅要傾心於藝術，同時，他也不允許任何人來砧污藝術！

  「我，我記下了……」

  「好！那就從《黃河怨》開始吧。我必須告訴你，發表對藝術作品的意見，一定要做到直言不諱，才會真正有助於藝術作品精於求精。」

  小瑛贊同地點了點頭，昂起頭擦去滿面的淚跡，認真地指出《俊何怨》這首歌子二。從第一稿到第三稿都寫得不深刻， 曲調的進行流於一般，不能表達中華民族的苦難，更不能激發全國人民對抗日救亡的情感『最後說：星海老師，您把手稿揉成團扔了，我及有去揀回來，這就是我沒有說出口的心裡話。

  冼星海聽了這用語尖刻，絲毫不留一點情面的話，內心深處隱隱覺姍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不知何故，著日他對恩師杜卡斯教師提意見的場面，又碎然從腦海深處泛起。他似乎又聽見了恩師杜卡斯臨終之前和他說的話。他平靜了一下跳動過速的心，深沉地說：『好，這話就象是出自一位嚴肅的藝術工作者之口了。小瑛，我決定立即重多這首《黃河怨》，你在黃河岸邊生活了這麼長的時間，一定會有辦法啟發我打開新的創作思路，儘快地創作出一首你我都滿意的《黃河怨》，然後通過你的演唱，才能感動我們的廣大聽眾，」

  小瑛微微地點點頭，遂取出一卷畫稿說：「這是我們演劇三隊搞舞台美術的同志在黃河岸邊畫的速寫。您看看吧？或許有些作用。」

  冼星海把畫稿放在炕桌上，一張一張地翻閱著， 用心地思付著每一幅畫面的寓意。當他翻到一幅黃河波濤滾滾，淹沒了千里平原，一位中年婦女抱著不滿周歲的嬰兒掙扎在水中，蓋頂的怒浪飛扑打來，眼看就要把她永遠地沈沒在渾濁的波浪之中……他頓時感到這位中年婦女向他大聲呼救，孩子也在拼命地哭喊一轉瞬間，這一幅畫面，又出現一面披頭散髮的婦女，慘遭兩名國民黨兵痞的污辱、痴呆呆地站立在黃河岸邊，秋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她回看死『於非命的丈夫，低首親吻了一下懷中的孩子，望著濁浪排空的黃河嚎陶著。一待這悲憤的哭訴，化做震撼心靈的旋律時，冼星海突然揮筆，一邊飛快地記錄著由心中產生的悲悽曲調，一邊小聲地吟唱著這動天地、泣鬼神的歌聲：

  風啊你不要叫喊：

  雲啊你不要躲閃旦

  黃河啊你不要鳴咽生

  今晚，我在你面前里

  哭訴我的愁和怨里

  命啊，這樣苦，

  生活啊，這樣難里

  敵人啊里 你這樣沒心肝，

  寶貝啊，你死得這樣滲旦

  我和你無仇又無冤，

  偏讓我無顏偷生在人問生

  冼星海寫到此處，似乎又聽到了敵人飛機俯衝投彈聲，以及難民翻船被黃河急浪漩渦將要捲去時的叫喊聲。他感到這樣單薄的女聲獨唱，無法表現他的全部的憤慈之情，只有在主旋律的背景上，必須加進炸裂人心的三部女聲合唱，藉以渲染悲慘畫面的氣氛。隨之，他雙眼噴住悲憤的淚水，緊緊地咬住下嘴唇，繼續一邊揮筆一邊吟唱：

  狂風啊！你不要叫喊生

  烏雲啊生你不要躲閃！

  黃河的水啊里你不要鳴咽！

  冼星海順著感情的澎湃流瀉，加進了強有力的間奏，把情感推向第一個高潮。接著，他就象登上了珠穆朗瑪峰，遠眺冰雪晶瑩的萬千世界那樣，從沒有過的心曠神怡。他異常順利地譜完全曲之後，又小聲地試唱著：

  今晚我要投在你的懷中，

  洗清我的千重愁來萬重冤，

  丈夫啊，在天邊！

  地下啊！在團圓！

  你要想想妻子兒女死得這樣慘，

  你要替我把這筆血債清還里

  小瑛安靜地坐在一邊，她隨著這起伏跌宕、戲劇性極強的音樂旋律，也完全進入了音樂所表達的意境。當冼星海唱完『你要替我把這筆血債清還』以後，她感到曲未盡意，又主動地補了一句「你要替我把這筆血債清還！」

  冼星海聽後連聲叫好：「好，好！這一句補得好。』旋又拿起譜筆填寫上了，然後將剛剛寫好的手稿送到小瑛面前，「小瑛，這一稿還滿意吧？」

  「滿意！滿意！一百個滿意」小瑛邊說邊接過《黃河怨》的手稿，「又是一首千古綸我力爭把您要表達的情感全都唱出來！」

  冼星海看著小瑛那真摯的表情。臉上也露出了笑顏，撫摸著小瑛的頭說：「為了答謝你的啟發，今天中午我請客，彌看怎麼樣？」

  「行，行竺您什麼時候幫我排唱呢2」

  「今天咬上一塊到西北大旅社，再幫助大家排練合唱！」

  「好吧旦未然老師讓找轉告你，希望從魯藝請兩位同志擔任朗誦。您看……」

  「我早就選好了，今天晚上和我們一塊去。」

  「同志們還有一個意見，認為這部《黃河大合唱》氣魄大，我們演劇三隊的人手少，難以表達出這部作品的真貌，很希望和魯藝音樂系的師生聯合演出，一塊向黨中央、向毛主席、向延安人民做匯報演出。」

  冼星海沉吟片時，鄭重地說：「這個意見好里你先在這裡練習，我這就去找學院的領導。」

  冼星海和蕭玲、魯人、馬可在小瑛的帶領下，走進汽燈如晝的西北大旅社的食堂。正在待命排練的抗敵演劇三隊的同志，熱烈鼓掌表示歡迎。先星海走到指揮的位置，巡視了一遍一卻昌隊員，樂手們的精神面貌，熱情地說：

  「同志們！為了出色地完成這次匯報演，冉藝的領導同意大家的意見，音樂系的全休師生參加沈出《黃河大合眼》！

  抗敵演劇三隊的同志們又激動地鼓起掌。

  冼星海仲手示意大家安靜，然後又笑著說： 「我繪同志們請來兩位大熟人擔任朗誦，一位是魯人同志，一位是簫玲同志。從今夭晚上開始，參加同志們的排練。」

  抗敵演劇隊的同志們再次熱情地鼓掌。

  魯人瓮聲瓮氣地大聲說：「同志們！鼓掌歡迎是表示客氣，說叨我們之間的關係並不那麼親密。我提醒大家，半年多以前，咱們還在周公、郭廳長的領導下保衛大武漢呢，」魯人的話語把同志們都逗笑了，同時也引起了大家對往事的回憶。

  冼星海突然發現樂隊中的一位同志，在用心擺弄著一個印有亞細亞的洋油桶，『他好奇地走到近前問：「同志，你這是在搞什麼發明創造？」

  這位同志被問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咱們這個土樂隊沒有低音樂器，影響了這部《黃河大合唱》的氣魄。我試著用這個油桶做了一把低音大提琴，你聽聽還行吧？」說完用力拉了兩下，發出嗡嗡的金屬聲。

  冼星海高興地說：「好，是個不小的發明創造，解決了一個很大的問題。同志們，大家還有些什麼發明創造？讓我見識一下，開開眼界吧，」

  打鼓的樂手拿著一個特號的搪瓷缸子，裡邊裝了四把鋁製的勺子，舉在空中用力一擺，嘩嘩作響。

  冼星海滿意地點了點頭說：「我猜著了，這是土造的三角鐵，專門製造浪花飛濺效果的。對吧？」

  「對！」大家一齊笑著說。

  冼星海轉身又走回指揮的位置：「同志們都是發明家，對保證《黃河大合唱》的演出會起了不小的作用的。今天晚上主要是排練合唱，大家對音樂有什麼意見，還可以提……」

  「沒有了！」

  冼星海抄起指揮棒，剛要指揮排練《黃河船夫曲》，突然，合唱隊中傳出一聲「報告」。冼星海聞聲抬頭，看見合唱隊中一位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愁眉苦臉，有些為難地說：。星海老師，我擔任獨唱的那首《黃河頌》寫出來了嗎？」

  「寫出來了！」

  早巳走回合唱隊中的小瑛搶著說：「真是應了後來者居上那句話啦，大劉，新寫的《黃河怨》屬第一，給你新寫的那首《黃河頌》不屬第二，也能屬第三！ 」

  小瑛的話把無心的合唱隊員逗笑了，把有心的冼星海刺得一驚。

  這時，擔任獨唱《黃河頌》的大劉n繫著嘴說：「星海老師！給黨中央、毛主席匯報演出，屬於第二流、第三流的作品我不唱！」

  「我贊成，」冼星海取出新寫的《黃河頌》手稿交給大劉，嚴肅地說：「你先試唱一遍，如果達不到一等水平，我就再開個夜車，一定要寫出一等水平的《黃河頌》來！」

  大劉接過《黃河頌》的手稿，先默默地心唱了一遍，然後自如地放聲試唱起來。

  冼星海從演唱的歌聲中， 明白了大劉仍然不喜歡這首新寫的《黃河頌》。一個有經驗的作曲家，都懂得一首優秀的作品，不可能引起所有歌唱家的興趣，真正檢驗作品優劣的是廣大的聽眾。冼星海仔細地觀察每個合唱隊員、樂隊隊員的表情，藉以窺測出每個人對新寫的《黃河頌》的真實態度。結果是冷熱不一，反映不同。《黃河頌》試唱結束後，冼星海問道：「大劉同志！要不講情面地談出你的意見。」

  大劉很直率地說：「這首《黃河頌》和其它樂章比起來，至多算是二等品！」

  「什麼？你說得也太挖苦點了吧？夢海老師為了滿足你的要求，已經重寫了四遍啦衛 」一位演員說了這句帶倩緒的話後，在同志們中間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剎時間，七嘴八舌地爭論起來。

  冼星海有些激動，說：「同戀們，請安L+1先請大劉同志談完全部意見。他說得對，還可以再重寫四淘。總之。一定要做到曲不驚人死不休。」

  同志們很快安靜下來。

  「我承認，星海老師費了不少心血。這第四稿憑心而論，也說得過去，可它比其它的樂章就遜色多了。老實說，我就一個想法，給黨中央、毛主席匯報演出，應當拿最好的作品。如果毛主席聽了《黃河頌》以後，能高興地說：『寫得好：是一首中華民族偉大精神的頌歌。那該有多好啊！

  冼星海被大劉的心情、話語打動了。雖然說作家無一不以為自己的作品是美的，但一個嚴肅的藝術家，仍然不會輕易地把作品拿出來問世。冼星海毅然把指揮棒交給了馬可，「大劉同志，你說得好，把第四稿的曲譜還給我吧。今晚的排練由馬可同志擔任指揮。明天一早，我一定給你一首滿意的《黃河頌》！」

  冼星海接過曲譜，撕成兩半，棄之地上，然後大步走出了西北大旅社的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