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2024-10-04 17:51:38
作者: 王朝柱
初秋的黃河,雖然一瀉千里的洪峰已經過去,然而寬闊的河面上仍然濁浪千層,泛起一個又一個漩渦,發出怒吼,永不停息地向東方奔騰而去。一船船國民黨軍隊的傷號、敗兵,源源不斷地由北岸運往南岸。河面上間或漂來一兩隻運載難民的木伐子,隨著濁浪的起伏,在自然地升沉漂搖,越發為黃河增添了悲槍的氣氛。
應開封地區軍政要員之約,上海演劇第二隊,驅車趕到黃河大堤上,向所謂的浴血奮戰的抗日傷員、彩號做思勞演出。冼星海登臨綿延起伏的大堤,俯看氣勢雄偉的滔滔黃河,油然生起一種說不出的豪情,暗自讚嘆說:「啊!黃河,你百折不回,奔流不息,這是你最偉大的性格所在! ……」魯人突然敲響了鑼鼓。冼。星海急忙回身一看,圍觀的難民、傷號,早把二隊的同志們團團一圍住。他匆忙撥開人群,擠進場地。這時魯人、小瑛業已化妝完畢,待命上場。冼星海走到樂隊前邊,右手舉起脂揮棒,輕輕一點,簡易的小樂隊奏響了淒涼、婉轉的序曲。接著,魯人和小瑛登場,共同演出了《放下你的鞭子》。小瑛那動聽的歌喉,使得圍觀的聽眾都灑下了淚水。
正當演劇二隊的演出,緊緊地扣住觀眾的心弦之際,一輛掛有《蔣委員長夫人慰勞抗敵將士》橫幅的軍用卡車,沿著黃塵滾滾的大路急馳而來,並停在演出場地的一邊。楊德烈、易青萍等《五花歌舞班》灼演員相繼下汽車,大聲地吹喝著,打開場子準備演出。正在圍觀《放下你的鞭子》的傷員、難民聞聲回身,一看「蔣委員長夫人慰勞抗敵將士」的橫哼,小聲地議論:「來頭不小啊,蔣委員長夫人送來的戲一定好看……,遂相繼離開了演劇二隊的場地,向著《五花歌舞班》的場子走去。
冼星海全心地投入到音樂之中,沒有注意到場地觀眾的變化,他只是憑藉訓練有素的耳音,發覺劉浪的小提琴聲停止了。他氣憤地用指揮棒向著劉浪軟點,示意他繼續演奏。劉浪沒有拿起琴弓,只是向著觀眾努了努嘴,意思是說:「決看看吧,不要留在音樂中自我陶醉了!』冼星海會意地向兩側一看,方知觀眾走了大半。此刻,他的身後突然傳來了《桃花江》的前奏。他愕然一征,暗自憤然地說:「真是冤家路窄啊里他們怎麼也來了……」他有意回眸,恰恰和準備演唱黃色歌曲《桃花江》的易青萍的目光相遇。冼星海迅速轉過頭來,一面指揮,一面憤然地說:
「劉浪!快把你的小提琴奏響,觀眾會很塊回到我們場地上來的!」
劉浪搖了搖頭,無精打彩地拉響了小提琴。但是,先星海這幾句批評的話語,卻猶如一副精神振奮荊,激勵著每個樂手,全神貫注地盯住冼星海的指揮棒,越演奏越有感情。場上的魯人和小瑛也演得入情逼真。那悲涼的歌聲飛入長空,和易青萍演唱的《桃花江》的浪聲,很是不協調地交織在一起,互相在爭奪著這不尋常的聽眾:
九月十八又來臨,
東北各地起了義勇軍,
剷除賣國賊,
打倒日本兵。
攻城奪路殺敵人,
游擊戰爭真英勇,
日本的軍隊有好幾十萬,
消滅不了鐵的義勇軍,
冼星海的預言是正確的,觀眾們很快又罵罵咧咧地離開了《五花歌舞班》的演出場地,回到演劇二隊這邊觀看《放下你的鞭子》。楊德烈、易青萍看著紛紛離去的觀眾,索性中斷了演出,聽著小瑛那富有感染力的歌聲,一個個氣得大眼瞪小眼,失卻了主張。
楊德烈氣乎乎地一揮手,說:「立即發放慰勞品,把他們的演出攪了!」接著又大聲呼喊:「哎!發慰勞品了!蔣委員長夫人送的,每人一盒罐頭,發完為止,快來領!……」
楊德烈、易青萍等人站在軍用卡車上一面吹喝,一面向車下扔著綠色的,長圓形的鐵皮罐頭。少頃,圍看《放下你的鞭子》的傷員、難民再次蜂擁而來,團團圍住這輛軍用卡車,在地上拼搶著一盒盒特製的罐頭。一時間,施捨罐頭的叫喊聲,爭搶罐頭的吵鬧聲,還有那被罐頭砸破腦袋的哭鬧聲匯成一片,是那樣刺耳地迴蕩在黃河大堤的上空。
《放下你的鞭子》的演出被徹底攪停了。冼星海、洪深、魯人、小瑛等人怒視著爭搶罐頭的場面。只有劉浪一人抱著提琴,象看耍猴似地笑了。
不知何時,易青萍走到劉浪的身邊:「劉浪,我們出門打的是蔣妾員長夫人的旗號,走到哪兒都被奉為上賓。怎麼樣?還是跟著我們走吧!」
冼星海大步趕來,一把拉住劉浪,兩隻冒火的怒眼瞪了易青萍一下,憤憤地說:「卑鄙!無恥!劉浪,走!」
這時,哄搶罐頭的場面達到了高潮。一個掛了花的大兵在地上滾了半天,好不容易地才搶到了一盒罐頭。他潰退上千里,也沒有吃到一餐帶油腥的飯菜了。今天他笑著從槍上摘下刺刀,用力挑開罐頭鐵皮,大出所料的是全是炒黃豆。他氣得把罐頭鐵皮往汽車上一扔,大喊了一句:「我們上當了!罐頭裡裝的是炒黃豆!」剎時之間,搶著罐頭的人爭著把罐頭打開,倒出來的全部都是炒黃豆。隨即便是扔罐頭、罵娘的聲音。其中一個山東大兵罵得最響亮:「我日他娘的旦蔣委員長的夫人干騙人的事,她一定不得好死:」
突然,黃河北岸隱隱傳來了飛機的馬達聲。楊德烈用力砸了兩下車篷,大聲喊了一句:「日本飛機來了里快開車!』就是這樣,代表蔣委員長未人的《五花歌舞班》,演完了這齣用黃豆罐頭慰勞抗敵將士的真實醜劇之後,又乘著軍用卡車逃跑了。
剎時,黃河南岸大堤上亂做一團,儘管洪深、冼星海、魯人等大聲地呼喊:「不要慌!趕快躲在大堤的南岸!」可仍然制止不住這混亂的場面。國民黨的殘兵敗將猶如驚弓之鳥,聞聲喪膽,奪路逃命,沒有防空經驗的難民,誤以為潰敗的大兵懂得防空,跟在四處逃命的國民黨敗軍之後亂跑。演劇二隊的同志們,望著由北方飛來的日本飛機,就近貼在大堤的南側。不一會,十多架轟炸機「下蛋」了,濁浪翻滾的水面上掀起了沖天水柱,一艘艘滿載傷員、敗兵的機帆船翻入河巾,一具具屍休順流東去,把河水染成了一片紅色。
日木的飛機轟炸結束了,仰起頭向北方飛去。幸留人間的難民、傷員、敗兵驚魂未定,悻悻然地紛紛離去。天空布滿了低沉的陰雲。一時狂風大作 濁浪排空,冼星海佇立在堤岸上,俯視著發怒的黃河,聽著它發出的怒吼!
沿著黃河大堤走來了一位龍過四一卜灼衣民。他穿著一件檻褸不堪的黑色中式上衣,腰中繫著一條粗粗的灰布腰帶,頭上戴著一頂破草帽,吃力地挑著一副擔子,步履艱難地走來。他的身後跟著一位中年婦女,身材細長,面色憔悴,兩隻俊俏的大眼深深地陷了進去。她的懷中抱著一個哀哭的娃娃,瑟瑟的秋風吹亂了她的髮絲。陡然間,挑擔的農民身子一晃,往前一傾,摔例在地上。中年婦女抱著乾嚎的娃娃撲在他的身旁,淒楚地哭叫著召孩子他爹,孩子他爹!……」
孩子的哭聲,中年婦女的呼叫,驚醒瞭望著黃河凝思的冼星海。他急忙拉著小瑛趕到跟前,蹲在暈倒的農民身邊,摘下軍用水壺給他餵水。不省人事的農民漸漸醒來,微微睜開雙眼,感激地看著冼星海和小瑛,乾枯的眼裡侵慢地溢出了淚水。冼星海關切地問:
「老鄉!你覺得哪兒不舒服?我們隨身帶有藥品,可以送給你一些。」
「我、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是餓昏了。」
冼星海深知挨餓的滋味,從挎包中拿出兩個饅頭:「吃吧!人是鐵頭飯是鋼,吃下去就有力氣了。
餓昏的農民飽含著熱淚接過饅頭,放到嘴邊,剛要咬吃,聽見了娃娃越來越弱的哭聲,他又慌忙把饅頭從嘴邊移開,遞給了中年婦女:「孩子他娘,你快點把它吃下去吧,多長點奶水,好喂喂咱這可憐的孩子……」
冼星海一聽慌了神,趕決把小瑛、魯人、劉浪等人隨身帶的饅頭全部搜來,放進農民的挑擔里:「老鄉這是我們的午飯,全都送給你吧,留著在逃難的路上吃!
這位農民拉著中年婦女跪倒在塵埃,衝著演劇二隊的同志們作了兩揖,顫抖地說:「好人,你們都是一些好人」一我們一家三口從關外逃到關內,也沒有碰上象你們這麼好的好人啊!……」
冼星海扶起這對逃難的夫妻,伸手逗了逗孩子,只見娃娃滿臉淚痕,驀然間又綻開出稚氣的笑容。
小瑛佗把身上的水壺摘下來,雙手捧到這位農民的面前:
「這兒有水,你們夫妻一面喝水,一面吃著饅頭。口中年婦女細心地嚼著饅頭,然後從嘴裡取出一些嚼成粥狀的饅頭,抹到娃娃的嘴裡。孩子那大口大口吃東西的好玩樣兒,把演劇二隊的同志們全都逗笑了。
這時,洪深快步走過來,心情沉重地說:『同志們!對岸有不少被鬼子飛機炸傷的人員,我們應當趕過河去做些急救的工作。」
魯人聽後把雙手一攤,問道:「船呢?我們總不能飛過去吧?!」
洪深指著停泊在岸邊的一隻中型木船說:「我租了一隻,快上船過河吧!」
北風越吹越大,河面上的濁浪越來越高。洪深帶領演劇二隊同志們乘坐上木船。那位年過花甲,古銅色的臉上嵌刻著一道道皺紋的老硝公,巡視了一遍乘客,嚴肅地說:
「諸位先生,一定要坐牢穩,無論發生什麼樣的事,也不准亂動!
冼星海是漁民的兒子,自小生活在船上,對水對船的習性了如指掌。他順著木船的自然搖擺,平穩地走到老躺公身旁,和顏悅色地說:「今天風浪高,不好行船,讓我給你當個幫手吧?」
老峭公打量了一下冼星海,驚詫地問:「你識水性嗎?」
「當著您不敢說大話,在這樣的風浪中游泳,保證淹不死!」冼星海笑著答說。
「你會唱行船的號子嗎?」老峭公又問。
「我不會唱黃河梢公的號子,不過請你放心,聽你唱過兩遍以後,我保證能和著你唱的調子唱里 」冼星海又笑了笑說。
老峭公認為冼星海是說大話,可又不便說什麼,只好答應著:「好,您就幫著我掌佗吧!」
老峭公解開拴在河堤船樁上的纜繩,穩穩地掌著船舵,唱著鏗鏘有力的船夫號子,指揮著四名搖槽的青年,把木船漸漸地劃向河道中心。急轉的漩渦,躍起的浪濤,不住地扑打著船幫。小船忽而跳上浪尖,忽而調頭打轉。老躺公全神貫注,用力把住船舵,使勁地喊著號子。冼星海大聲和著銷公的號子,一邊拚命劃著名,終於划過河道中心的急流漩渦。這時老銷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勝利的喜悅。這時,船上突然響起了悠揚,悅耳的號子聲。老硝公聞聲猛地抬起頭,發現領唱號子的人,原來是汗流滿面的冼星海。他用心品著這號子的韻味,滿意地點了點頭:「先生,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聰明啊,沒想到哇,您過了一次黃河,把我喊了大輩子的船號就全學會了」。
冼星海望著讚嘆不已的老艙公,風趣地說:「老大爺,我剛才不是和你說大話吧?」
「不是,不是……」老躺公伸出大拇指:「象您這樣快學會船號的人,我敢說全中國就你一個!」
魯人聽後笑了,半開玩笑地說:「真是人老眼力好!你老一眼就看對了,他―在這方面的能耐,堪稱全國第一!」
「不,不!我還得跟著老大爺當學生。」
老峭公聽了冼星海這句話一怔,驚奇地問:「什麼?你要當我的學生?」
「是啊,你肯收嗎?」
「別打哈哈了,我能教你些什麼呢?」
「象剛才你唱的船夫號子啊!」
「教這些玩藝中!不過,我會的那點家底啊,你用不了一袋煙的功夫就全會了。」
洪深站在船上,十分幽默地插話說:「好!我們在北岸就呆它一袋煙的功夫。尾海,你就跟著這位老大爺當一袋煙功夫的學生。」
木船停泊在黃河北岸,演劇二隊的同志們相繼下船登岸,在洪深的帶領下做戰地服務工作。有的給傷員包紮傷口,有的給病號餵水,只有冼星海留在船上當學生。老躺公坐在船頭小聲哼唱,冼星海用心記著譜。太陽偏西了,老銷公點著旱菸袋,一面吸菸解乏,一面笑著說:
「我這個老師當完了!可以告訴我嗎?你記這些玩藝有什麼用項嗎?」
「有啊!有啊……」冼星海非常認真地說:「這些船夫號子」是你們這些黃河上的叭工創造的。它反映了你們不畏艱險,勇往直前的戰鬥精神。假如把這些號子改造一下,創作一些反映中國人民抗擊日本的歌曲,一定會獲得成功的!老大爺里謝謝你啦,我到大堤上看看河北的大地去!」
冼星海告別了躺公走下木船,登上黃河北的大堤。只見劉浪獨自站在一邊,自言自語地發著牢騷:。日本鬼子就要打到黃河邊來了,大兵棄甲南逃,我們這些文弱書生卻要到北岸看看,真是有點不可思議啊!」
「那些留在東三省抗日的義勇軍,你劉浪能不能思議啊?冼星海勃然大怒:『一位真正的藝術家,他首先是一位偉大的愛國者!可你劉浪呢,竟然說出這些話來,才真是不可思議哪!'」
「星海先生,該回南岸了!」
河中傳來了老峭公的喊聲。冼星海應聲和戰友們一齊走下聳立的長堤,登上了木船,劃向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