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6:51:41 作者: 蕭紅

  晌午,馮歪嘴子那磨房裡就吵起來了。

  馮歪嘴子一聲不響地站在磨盤的旁邊,他的掌柜的拿著菸袋在他的眼前罵著,掌柜的太太一邊罵著,一邊拍著風車子,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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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了風水了,我這碾磨房,豈是你那不乾不淨的野老婆住的地方!」

  「青龍白虎也是女人可以沖的嗎!」

  「馮歪嘴子,從此我不發財,我就跟你算帳:你是什麼東西,你還算個人嗎?你沒有臉,你若有臉你還能把個野老婆弄到大面上來,弄到人的眼皮下邊來……你趕快給我滾蛋……」

  馮歪嘴子說:

  「我就要叫她們搬的,就搬……」

  掌柜的太太說:

  「叫她們搬,她們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我是叫你滾蛋的,你可把人糟蹋苦了……」

  說著,她往炕上一看:

  「唉呀!面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蓋得的!趕快給我拿下來。我說馮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那個剛生下來的小孩是蓋著盛面口袋在睡覺的,一齊蓋著四五張,厚敦敦的壓著小臉。

  掌柜的太太在旁邊喊著:

  「給我拿下來,快給我拿下來!」

  馮歪嘴子過去把面口袋拿下來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紅的小手來,而且那小手還伸伸縮縮地搖動著,搖動了幾下就哭起來了。

  那孩子一哭,從孩子的嘴裡冒著雪白的白氣。

  那掌柜的太太把面口袋接到手裡說:

  「可凍死我了,你趕快搬吧,我可沒工夫跟你吵了……」

  說著開了門縮著肩膀就跑回上屋去了。

  王四掌柜的,就是馮歪嘴子的東家,他請祖父到上屋去喝茶。

  我們坐在上屋的炕上,一邊烤著炭火盆,一邊聽到磨房裡的那小孩的哭聲。

  祖父問我的手烤暖了沒有?我說還沒烤暖,祖父說:

  「烤暖了,回家吧。」

  從王四掌柜的家裡出來,我還說要到磨房裡去看看。祖父說,沒有什麼的,要看回家暖過來再看。

  磨房裡沒有寒暑表,我家裡是有的。我問祖父:

  「爺爺,你說磨房的溫度在多少度上?」

  祖父說在零度以下。

  我問:

  「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說:

  「沒有寒暑表,哪兒知道呵!」

  我說:

  「到底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看一看天色就說:

  「在零下七八度。」

  我高興起來了,我說:

  「噯呀,好冷呵!那不和室外溫度一樣了嗎?」

  我抬腳就往家裡跑,井台,井台旁邊的水槽子,井台旁邊的大石頭碾子,房戶老周家的大玻璃窗子,我家的大高煙筒,在我一溜煙地跑起來的時候,我看它們都移移動動的了,它們都像往後退著。我越跑越快,好像不是我在跑,而像房子和大煙筒在跑似的。

  我自己玄乎得我跑得和風一般快。

  我想那磨房的溫度在零度以下,豈不是等於露天地了嗎?這真笑話,房子和露天地一樣。我越想越可笑,也就越高興。

  於是連喊帶叫地也就跑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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