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6:51:38 作者: 蕭紅

  有一次母親讓我去買黏糕,我略微地去得晚了一點,黏糕已經出鍋了。我慌慌忙忙地買了就回來了。回到家裡一看,不對了。母親讓我買的是加白糖的,而我買回來的是加紅糖的。當時我沒有留心,回到家裡一看,才知道錯了。

  錯了,我又跑回去換。馮歪嘴子又另外切了幾片,撒上白糖。

  接過黏糕來,我正想拿著走的時候,一回頭,看見了馮歪嘴子的那張小炕上掛著一張布簾。

  我想這是做什麼,我跑過去看一看。

  我伸手就掀開布帘子,往裡邊一看,呀!裡邊還有一個小孩呢!

  我轉身就往家跑,跑到家裡就跟祖父講,說那馮歪嘴子的炕上不知誰家的女人睡在那裡,女人的被窩裡邊還有一個小孩,那小孩還露著小頭頂呢,那小孩頭還是通紅的呢!

  祖父聽了一會覺得納悶,就說讓我快吃黏糕吧,一會冷了,不好吃了。

  可是我哪裡吃得下去,覺得這事情真好玩,那磨房裡邊,不單有一個小驢,還有一個小孩呢。

  這一天早晨鬧得黏糕我也沒有吃,又戴起皮帽子來,跑去看了一次。

  

  這一次,馮歪嘴子不在屋裡,不知他到哪裡去了,黏糕大概也沒有去賣,推黏糕的車子還在磨盤的旁邊扔著。

  我一開門進去,風就把那些蓋上白布簾吹開了,那女人仍舊躺著不動,那小孩也一聲不哭,我往屋子的四邊觀察一下,屋子的邊處沒有什麼變動,只是磨盤上放著一個黃銅盆,銅盆里泡著一點破布,盆里的水已經結冰了,其餘的沒有什麼變動。

  小驢一到冬天就住在磨房的屋裡,那小驢還是照舊地站在那裡,並且還是安安敦敦地和每天一樣地麻搭著眼睛。其餘的磨房裡的風車子、羅櫃、磨盤,都是照舊地在那裡呆著,就是牆根下的那些耗子也出來和往日一樣地亂跑,耗子一邊跑著還一邊吱吱喳喳地叫著。

  我看了一會,看不出所以然來,覺得十分無趣。正想轉身出來的時候,被我發現了一個瓦盆,就在炕沿上已經像小冰山似的凍得鼓鼓的了。於是我想起這屋的冷來了,立刻覺得要打寒顫,冷得不能站腳了。我一細看那扇通到後園去的窗子也通著大洞,瓦房的房蓋也透著青天。

  我開門就跑了,一跑到家裡,家裡的火爐正燒得通紅,一開門就熱氣撲臉。

  我正想要問祖父,那磨房裡是誰家的小孩。這時馮歪嘴子從外邊來了。

  戴著他的四耳帽子,他未曾說話先笑一笑的樣子,一看就是馮歪嘴子。

  他進了屋來,他坐在祖父旁邊的太師椅上,那太師椅墊著紅毛嗶嘰的厚墊子。

  馮歪嘴子坐在那裡,似乎有話說不出來,右手不住地摸擦著椅墊子,左手不住地拉著他的左耳朵。他未曾說話先笑的樣子,笑了好幾陣也沒說出話來。

  我們家裡的火爐太熱,把他的臉烤得通紅的了。他說:

  「老太爺,我攤了點事……」

  祖父就問他攤了什麼事呢?

  馮歪嘴子坐在太師椅上扭扭歪歪的,摘下他那狗皮帽子來,手裡玩弄著那皮帽子。未曾說話他先笑了,笑了好一陣工夫,他才說出一句話來:

  「我成了家啦。」

  說著馮歪嘴子的眼睛就流出眼淚來,他說:

  「請老太爺幫幫忙,現下她們就在磨房裡呢!她們沒有地方住。」

  我聽到了這裡,就趕快搶住了,向祖父說:

  「爺爺,那磨房裡冷呵!炕沿上的瓦盆都凍裂了。」

  祖父往一邊推著我,似乎他在思索的樣子。我又說:

  「那炕上還睡著一個小孩呢!」

  祖父答應了讓他搬到磨房南頭那個裝草的房子裡去暫住。

  馮歪嘴子一聽,連忙就站起來了,說:

  「道謝,道謝。」

  一邊說著,他的眼睛又一邊來了眼淚,而後戴起狗皮帽子來,眼淚汪汪的就走了。

  馮歪嘴子剛一走出屋去,祖父回頭就跟我說:

  「你這孩子當人面不好多說話的。」

  我那時也不過六七歲,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我問著祖父:

  「為什麼不准說,為什麼不准說?」

  祖父說:

  「你沒看馮歪嘴子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嗎?馮歪嘴子難為情了。」

  我想可有什麼難為情的,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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