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茉莉粉和玫瑰露

  過了幾天，先皇的一位貴妃死了，凡是誥命夫人都要入朝守喪。皇上下旨，凡是有爵位的人家一年之內不得大擺宴席，百姓家三月之內不准結婚。賈母、王夫人等人都得去守喪，到了下午才回來，大約需要一個月的時間。大家商量，府上不能沒有個主事的人，就托薛姨媽處理園中的事情，照顧園中的姑娘。賈母還尤其叮囑她照顧好黛玉，薛姨媽就搬到瀟湘館和黛玉一塊兒住，也好照顧她的飲食起居。黛玉心中十分感激，見了寶釵也姐姐長姐姐短的，賈母看了十分高興。薛姨媽覺得自己畢竟是外人，對家務事也從不多嘴。尤氏雖然每天都過來，也不過是隨便看看，不敢深管。

  因為府里沒了做主的人，家中的下人開始乘機結黨拉派，惹是生非。因不准官宦人家擺酒唱戲，各家有戲班子的也都遣散了。王夫人想起家中還有十二個學唱戲的女孩子，便和大家商量該怎麼辦。尤氏提議讓人把她們領走算了。王夫人說她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因生計所迫，被賣了學戲，不如趁這個機會讓她們回家去。

  王夫人把這十二個女孩子叫來一問，有的是怕父母再把自己賣了，有的是父母早已經死了，有的是捨不得離開，所以要走的也就四五人。王夫人就讓想走的，叫家人領回去；不想走的就留在園子內做丫鬟。賈母留下了文官，正旦芳官給了寶玉，剩下的分給了各位姑娘。女孩子們到了園中，如鳥兒出籠，終日盡情歡樂。

  這日，賈母等人進宮去守靈了，賈環為討好趙姨娘的丫鬟彩雲，找寶玉房裡的芳官要茉莉粉[1]。芳官因粉不多了，給了他一包薔薇硝[2]。賈環趕快拿著東西去找彩雲，正趕上彩雲和趙姨娘在那裡閒聊。趙姨娘一眼就看出了這不是茉莉粉，十分生氣地說道：「有好的你不要，偏讓別人耍你，要是我，直接把這東西扔到她臉上去，也算是報了仇。」賈環說道：「我可不敢去，萬一挨打了怎麼辦？你要是不怕三姐姐，你就去鬧，那我就服你了。」這一說，戳到了趙姨娘的痛處。她也不管那麼多了，拿著茉莉粉就往怡紅院那邊去，路上遇見了夏婆子，還在一邊煽風點火。這趙姨娘更生氣了，壯著膽子就進了怡紅院的門。恰好寶玉不在，看芳官在那兒吃飯，就把薔薇硝摔在芳官臉上，又是打又是罵。芳官不幹了，撒起潑來，在地上是打滾號哭。藕官、蕊官、葵官、豆官聞訊紛紛趕來，與趙姨娘打成一團。直到探春、李紈等人趕來，哄走趙姨娘，才算休戰。

  探春越想越氣，心想肯定是有人挑唆的，便要追查，但又沒有頭緒。後來艾官悄悄告訴她，是夏婆子平時恨芳官，挑撥趙姨娘來鬧事的。探春恨透了她們結黨拉派，但又沒有什麼依據，只能算了。

  怎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主管廚房的柳嫂有個女兒，名叫五兒。今年十六歲，雖然是廚役之女，但生得皮膚白嫩，模樣俊俏，和平兒、襲人的模樣差不多。因為身體弱，就沒出來做事。最近柳嫂聽說寶玉房裡缺丫頭，就想讓五兒到寶玉房裡來，託了熟人芳官和寶玉說一說。

  因為柳嫂時常做些好吃的給芳官，芳官也就把寶玉賞的好東西給她們一點。這天芳官到廚房拿東西，柳嫂忙上前問道：「我托你辦的事辦了麼？」芳官說道：「過幾天再說吧，那個該死的趙姨娘剛和我鬧了一場，不方便說。」又問道：「前幾天我給你的玫瑰露，姐姐可喝了？」柳嫂忙說道：「都喝了，五兒喜歡得要命，又不好再管你要。」芳官說道：「沒事，我再管寶玉要點給你。」

  芳官回到怡紅院，剛想說五兒的事，見寶玉正為趙姨娘上次來吵鬧的事心煩，只好閉嘴不提了，只跟寶玉說想再要點玫瑰露。寶玉忙說道：「還有呢，我也不吃，你都拿去吧。」說著，讓襲人取出來，看瓶中剩的不多，就連瓶一塊兒給了芳官。

  芳官拿著瓶子，就去了廚房。柳嫂正好把五兒帶進來坐坐，就見芳官拿了一個五寸來高的玻璃瓶子，迎著光一照，裡面的汁液就像胭脂一樣好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寶玉喝的西洋葡萄酒呢。母女兩個樂得忙道謝，芳官笑著說道：「就剩下這些了，連瓶子都給你吧。」五兒忙接了過去。芳官對柳嫂說道：「你怎麼不帶她到園子裡去逛逛？」柳嫂說：「改日的吧。畢竟是外人，被別人看見了，又不免要解釋。」芳官聽了，也就沒再說什麼，轉身走了。

  五兒母女倆得了這玫瑰露，高興得不得了。柳嫂想著這是好東西，一般人嘗不到，就讓五兒給她舅舅送過去一些。五兒到了舅舅那兒，大家一見這個，一屋子的哥哥、嫂嫂、侄兒沒有不高興的，忙過來拿一點嘗嘗，吃過之後都讚不絕口。五兒舅舅還給了她一些茯苓糕[3]，讓她拿回去給她母親品嘗。

  

  柳嫂接過五兒拿回來的茯苓糕，就放了起來。五兒想著玫瑰露是芳官給的，就想背著母親拿一些茯苓糕給芳官嘗嘗。這天五兒趁著黃昏天色暗，悄悄地去找芳官。到了怡紅院門口，把東西交給芳官就轉身回來了。迎面碰上了林之孝家的帶著幾個婆子進來了，一時來不及躲閃。林之孝家的認識她，便問道：「你怎麼來這兒了？」五兒笑著說道：「我跟我媽進來解解悶，剛才我媽讓我到怡紅院去送東西，所以在這兒。」林之孝家的說道：「這話不對。我剛才見你媽媽出去，我才關的門。如果真是你媽媽派你去怡紅院，她怎麼不告訴我你在那兒，還讓我關門？可見你是撒謊。」五兒一時支支吾吾地不知該怎麼回答。

  林之孝家的看她詞不達意，又聽說府里最近丟了東西，幾個丫頭都不承認，心裡就起了疑。正好有幾個小丫頭路過，對林之孝家的說道：「你好好審審她吧，昨天聽說太太房裡的柜子被打開了，少了很多東西，璉二奶奶派平兒來要些玫瑰露，誰想也少了一瓶。」又一個丫頭趕忙說道：「我見有一個玫瑰露的空瓶子在她母親的廚房裡呢。」林之孝家的聽了，忙讓人提著燈籠去找，還真找到了一個玫瑰露的瓶子，還有一包茯苓糕。五兒在旁邊急著說道：「那是寶二爺的丫鬟芳官給我的。」林之孝家的說道：「我管你是『方官』還是『圓官』，現在有了贓物，我只能給你報上去，你到主子那兒分辯去吧。」

  李紈和探春剛巧這天都有事，林之孝家的只能來回二奶奶。鳳姐剛要睡，聽見這事，就吩咐道：「把她娘打四十板子，攆出去，再也不許進來；五兒也打四十大板，要麼賣掉，要麼配給下人。」

  平兒出來把鳳姐的話告訴了林之孝家的，五兒嚇得哭哭啼啼，給平兒跪下了，細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平兒聽了，笑著說道：「這麼說來，你是無辜的。現在天已經晚了，奶奶才喝了藥睡了，犯不著為了這點事再去吵醒她。就把她先交給別人看一個晚上，等明兒我稟告了奶奶，再作定奪。」林之孝家的不敢違拗，把人帶了出來，交給了人看管，自己便回去了。

  這晚，五兒被人關著，心裡是又氣又委屈，本來身子就弱，這一夜滴水未進，嗚嗚咽咽的，一直哭到了天亮。那些平時就和柳嫂有過節兒的人，都跑來和平兒說柳嫂的壞話。平兒都聽著，也不作聲。天一亮，平兒就找到襲人和芳官，問她們到底給沒給五兒玫瑰露。芳官一聽這事，也吃了一驚，忙說是自己給的。平兒知道恐怕真的是冤枉五兒了，那茯苓糕估計也真是五兒的舅舅給的。平兒又問她們：「這事也奇怪了，那太太屋的玫瑰露是被誰偷去了？」正巧晴雯走進來，笑著說道：「太太那瓶玫瑰露，肯定是彩雲偷了給環哥了，不要冤枉了別人。」

  平兒笑著說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寶玉剛好在一旁聽見了，說道：「別再去找彩雲的麻煩了，就說是我為了嚇唬他們，故意偷了太太的東西，這件事就這麼完了吧。」襲人說道：「好是好，只是太太又該說你像個小孩子似的貪玩。」平兒笑著說道：「這樣辦最好了，要是真查出來是趙姨娘屋裡的人偷的，恐怕探春又得生氣了。」平兒說道：「這事雖然可以這麼辦，但也得給彩雲提提醒，免得她再犯。」眾人聽了也覺得是。

  平兒便把彩雲叫了過來，說道：「彩雲，我們已經知道太太房裡的玫瑰露是你偷的，我們求了寶二爺，讓他把事情攬下來，就不對外聲張了。但是今後還干不幹這事了，你心裡應該有數。如果你還不承認是你偷的，我就去告訴二奶奶，讓她去查，也別冤枉了你。」彩雲一聽，頓時紅了臉，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說道：「姐姐放心，本來是趙姨奶奶再三央求我，讓我偷太太的東西給環哥，你今天就是不來找我，我也要去見你。不要冤枉五兒，是我乾的，我現在就去二奶奶那兒認罰。」

  眾人聽了這話，都沒想到她這樣有擔當，寶玉忙笑著說道：「彩雲姐姐果然不是那樣的人，但這件事還是我去認了吧。只求姐姐們以後讓我少操點心吧。」彩雲說道：「我幹的事，為什麼要你去認，死活都該我受罰。」平兒、襲人忙說道：「不是這樣，你去承認，難免又牽出趙姨奶奶，到時三姑娘又該生氣了。不如寶玉去認，這事不就完了麼。」彩雲聽了聽，低頭想了想，才答應。

  大家商議妥當後，平兒就把芳官帶來見二奶奶，見了鳳姐便說道：「五兒是冤枉的，那玫瑰露是寶玉給芳官，芳官轉贈的。再有，奶奶房裡的東西，也是寶玉拿的。」鳳姐一聽，沒說什麼，就讓平兒看著辦。

  平兒這才出來，告訴林之孝家的，把五兒放了，讓她母親也還回廚房當差。告訴大家事情是寶玉鬧出來的，大家也就不敢深問。一一交代完了之後，平兒轉身回去向鳳姐復命。鳳姐這時說道：「寶玉的為人，我們還不清楚，什麼事情都愛往自己身上攬。別人再去求求他，他架不住別人的幾句好話，什麼事不答應？我看這事就沒那麼簡單，該把太太屋裡的丫頭都叫來，也不用嚴刑拷打，就讓她們在太陽底下跪著，不許吃也不許喝，不說就不許站起來，保管她們不出一日就全交代了。」平兒笑著說道：「你又何苦操這份心！該放手時就放手吧，又不是什麼大事，就算了吧，幹嗎要和這些小人結仇。況且你自己現在還病著，怎知不是平時操勞過度，氣大傷著的，趁早眼不見為淨。」這些話說得鳳姐倒笑了，說道：「隨你們吧，不生這閒氣了。」平兒笑著說道：「這才對麼。」說完轉身出去了，一場風波可算是平息了。

  [1]［茉莉粉］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制的。取粉擦臉可除去面部色斑等，使面部光潔、白皙，有美容增白的功效。

  [2]［薔薇硝］從藥用角度看，野生灌木薔薇的根枝葉花均可作藥，其性涼、苦澀，可清熱利濕、祛風、活血、解毒。也可以用作美容護膚，但效果沒有茉莉粉好。

  [3]［茯苓糕］茯苓糕，又名「復明糕」，是閩南民間傳統手工食品，是把茯苓和麵粉攪合在一塊兒，蒸出來的一種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