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024-10-04 16:28:53 作者: (英)簡·奧斯汀 著;王晉華 譯

  在伊莉莎白走進尼塞費爾德的大廳,在眾多穿紅制服的軍官里四下徒勞地尋找威科漢姆先生之前,她從來不曾想過威科漢姆竟然會沒有到場。她一定會在那兒碰到他的這種預感,並不曾受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6]的攪擾。她比平常更著意地打扮了一番,事先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要把他的全部愛心都征服過來。她滿懷信心地想著,不到晚會結束她就能贏得他的心了。可是此時此刻一種擔心驀然湧上她的心頭,她懷疑可能是彬格萊先生為了討達西先生的好,在邀請軍官們時有意漏掉了威科漢姆先生。這雖然只是她的猜想,可是他沒有來這一事實卻由他的朋友登尼先生道出了。登尼先生告訴她和正要邀他跳舞的麗迪雅說,威科漢姆於昨天有事不得不進城去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還帶著頗有意味的微笑補充道:

  「我想如果他不是有意要躲開這裡的一位先生,就不會那麼湊巧,偏偏是昨天有事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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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後面說的這句話,麗迪雅沒有聽見,可伊莉莎白卻聽見了,因為這話證實了她剛才的猜測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威科漢姆的缺席與達西有關。所以她對達西的那種一向的不喜歡叫這突如其來的失望感弄得越發強烈了,乃至當達西稍後一會兒走上前來向她很有禮貌地問好的時候,她簡直不能對人家保持起碼的禮貌。對達西的關注、寬容和忍耐便是對威科漢姆的傷害。她決意不跟達西攀談,有點悶悶不樂地走開了,那天晚上,她和彬格萊先生說話時甚至都帶著怨氣,因為他的偏袒和盲目惹惱了她。

  不過,伊莉莎白可不是那種生性悶悶不樂的人。雖然她自己這一晚上的美好光景是不復存在了,可不多一會兒她的心情還是好了起來。在將她的這一番怨氣講給了一個星期沒見面的卡洛蒂.魯卡斯以後,她不久便能主動地去招呼她怪裡怪氣的表哥,給予他特別的關照了。只是,他們倆在一起跳的這頭兩場舞卻又壞了伊莉莎白的心境。那是兩場活受罪的舞。科林斯先生又呆笨又古板,只會一個勁兒地道歉而不知道配合,常常走錯了步子還絲毫沒有察覺。跟這個蹩腳的舞伴跳的這幾場舞叫她受盡了難堪,丟盡了面子。因此和他跳舞結束的那一刻真使她感到了一種莫大的解脫。

  她下一場舞是和一位軍官跳的,這又使她得以談起威科漢姆,重新聽到人們對他的讚揚,讓她的心情又恢復了許多。這一場舞跳完後,她又回到了卡洛蒂那兒,在正和卡洛蒂聊著天的時候,她突然發現達西先生到了她身邊,並請她賞光跳下一場舞。她對此毫無心理準備,慌亂之中懵懵懂懂地接受了人家的邀請。隨後達西便走開了,留下她一個人在那裡,為她慌亂之中沒有了主意而生著氣。卡洛蒂在旁邊盡力地勸慰她。

  「我敢說,你會發覺他非常討人喜歡的。」

  「啊,上天不容!那將會是我不幸中的最大不幸了!去發現一個我決意要憎恨的人討人喜歡!不要讓我沾上這邪惡的邊兒。」

  當舞樂重新奏起,達西先生走上前來請伊莉莎白跳舞的時候,卡洛蒂禁不住小聲地提醒她不要犯傻,不要因為她對威科漢姆的好感而在一個地位和身份比他高出十倍的人的面前,表現出不高興的樣子。伊莉莎白一聲沒吭地走下了舞池,被達西先生邀來與他面對面站在一起跳舞。她不禁為自己所達到的這種尊貴而感到詫異了,她注意看了一下鄰居們的表情,他們跟她一樣,見到此景也是詫異不已。他們倆跳了一會兒,誰也沒說一句話,她於是想他們之間的沉默也許一直要延續到這兩場舞的結束了,她決心不先打破這沉默。只是到後來,她倏然異想天開地覺得,要她的舞伴張口說話也許是對他的一種懲罰,於是她開始就跳舞談了點自己的看法。他回答了幾句,便又默默不語了。在這樣子沉默了一陣子以後,她再一次跟他搭了話:

  「現在輪到你說點什麼啦,達西先生。我剛才談了跳舞,你該來談談這客廳的規模,或是有多少對舞伴之類的話題了。」

  他笑了,告訴她說凡是她希望要他講的,他都願意講。

  「呃,很好。就眼下看,這個回答還算說得過去。或許我還可以捎帶說上一句,小型的舞會比那種大型的要使人覺得愉快得多。現在,我們可以沉默了。」

  「那麼,在你跳舞的時候,你講話還是有規則可循啦?」

  「有的時候是這樣。你知道,一個人必須稍稍說點什麼。否則的話,兩個人半個鐘頭在一起一聲不吭,會讓人家覺得很怪的。可是考慮到還得照顧某些人的利益,所以談話應該這樣來安排,以儘可能地減少他們的說話之勞。」

  「在現在這一場合下,你考慮的是你自己的情緒呢,還是以為你這是為我考慮呢?」

  「兩者都有。」伊莉莎白調皮地說,「因為我總是發現,我們兩人在思維上的巨大相似性。我們倆都是那種既不合群又不願多言的性格,除非我們能說出什麼滿堂皆驚的話,讓人當作格言而流傳後代。」

  「我敢肯定,你的性格與此並沒有任何驚人的相似之處。」達西說,「至於我的性格與此有多少相似,我也不能斷言。毫無疑問,你自然認為你這是一副忠實的性格畫像嘍。」

  「我當然不能給我自己描述的準確性作評斷啦。」

  達西先生沒有回答,他們又都陷入了沉默,直到他倆又下到舞池,達西先生才問起她和她的妹妹們是不是常常到麥里屯去。她給予了肯定的回答,隨後她受不了那種追根究底的誘惑,又補充說:「你那一天在麥里屯碰到我們的時候,我們剛剛結交了一位新朋友。」

  這話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一種傲慢鄙視的神情散布在他的臉上,不過他卻什麼話也沒有說。伊莉莎白雖然責怪自己心軟,可也未再提及這個話題。最後還是達西先生開口了,他抑制著感情說:

  「威科漢姆先生稟有討人喜歡的優雅舉止,使他能交上許多朋友,可是他是否同樣地能夠保持住與他們的友誼,那就不一定了。」

  「他真是不幸,竟失去了你的友誼。」伊莉莎白加重了語氣回答說,「而且,這種友誼的失去,也許要使他終生受到損失。」

  達西沒有吭聲,好像是想換個題目來談。就在這個時候,威廉.魯卡斯爵士走近了他們,打算是穿過舞池到客廳的另一端。可是一看到達西先生,他便停了下來,十分有禮地鞠了一躬,稱讚他舞跳得好,舞伴也選得好。

  「我今天是真正地飽了眼福啦,親愛的先生。這樣優美的舞姿可不是常常能見得到的,顯而易見,是一流的。不過,我還得說,你的舞伴也沒有給你丟臉,而且我希望這種快樂能夠常常有,我的親愛的伊莉莎白小姐,尤其是在一樁美事(他拿眼睛掃著她的姐姐和彬格萊先生)就快要如願的時候。屆時將會有一個多麼熱鬧的慶祝場面啊!不過,還是別讓我再打攪你了吧,先生。我中斷了你和這位小姐的親密談話,你是不會感謝我的,而這位小姐的那雙明亮眼睛也在責怪我了。」

  這後面話的內容達西幾乎沒有聽見,威廉爵士對他的朋友的那個暗示似乎很強烈地震撼了他,他朝著正在跳舞的彬格萊和吉英那邊望著,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格外地嚴肅起來。不過,他很快便恢復了鎮定,轉過身子對他的舞伴說:

  「威廉爵士的這一打斷,叫我想不起來我們剛才談到哪兒啦。」

  「我一點兒也不認為我們剛才進行過什麼談話。對於這屋子裡的兩個都無話可說的人,威廉爵士能打斷他們什麼呢?我們已經試著談了兩三個話題,而毫無成效可言,我們下一個話題將會談些什麼,我簡直想像不出。」

  「談談書籍怎麼樣?」他笑著問。

  「書籍——啊!不成。我相信我們從來沒有讀過同樣的書,也不會抱著同樣的感情去讀。」

  「你這樣認為,我很遺憾。不過,即便如此,我們也不會缺少談話的內容。——至少我們可以對我們不同的觀點進行比較。」

  「不行。在舞廳里我沒有談書的興致,我的腦子總是裝滿了其他一些事情。」

  「當前和眼下總是吸引了你的全部注意力——不是這樣嗎?」他問道,表情裡帶著疑惑。

  「是的,總是這樣。」伊莉莎白答道,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的思想早已溜到了別的地方,這一點為她隨後不久突然激動地說出的下面一番話所證實了,「我記得,達西先生,你曾經說過你一向對人是很難原諒的,你的怨恨一旦結下就很難驅除。我想,你在結下這怨恨的時候,一定是非常小心的了。」

  「是的。」他說,聲音非常堅決。

  「並且也從來沒有受到過任何偏見的蒙蔽啦?」

  「我希望沒有。」

  「對於那些從不改變他們主張的人來說,他們一開始就要做出正確判斷的這種責任,是極其重大的。」

  「我可以問一下,你問的這些問題是有所指的嗎?」

  「僅在於闡釋你的性格,」伊莉莎白一邊說,一邊努力想拂去她自己那一臉的嚴肅表情,「我想試著把它弄個明白。」

  「你有沒有成功呢?」

  她搖了搖頭。「我根本進行不下去。我聽到了許多對你截然不同的看法,叫我非常地迷惑。」

  「我十分相信,」達西嚴肅地回答道,「關於我的傳聞是會極不一致的。我希望,班納特小姐,你在眼下還是不要對我的性格進行描述,因為我有理由擔心,這樣做恐怕會讓我們雙方都有失體面。」

  「可是,如果我現在不描繪出你的性格,那我也許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絕對不願意破壞你的這種興致。」他冷淡地回答。伊莉莎白沒有再說什麼,他們又跳了一場舞,就默默地分開了。雙方都感到不太滿意,雖然在程度上有所不同,因為在達西胸中充滿了能遷就她的感情,因此很快就原諒了伊莉莎白,把他的全部憤懣都轉向了另一個人。

  他們分開沒有多長時間,彬格萊小姐便朝伊莉莎白走過來,帶著一副客氣的輕蔑神情這樣對她說:

  「喂,伊莉莎白小姐,我聽說你和喬治.威科漢姆先生很合得來!你姐姐一直在跟我談論他,並且問了我許多的問題,我發現那個年輕人忘了告訴你一點,即他是已故的達西先生的管家老威科漢姆的兒子。不過,作為朋友,我且勸告你最好不要太聽信他的話。因為關於達西先生虐待他的說法,就完全是謊言。因為恰恰相反,達西先生一直待他非常好,儘管喬治.威科漢姆是以最不正當的方式來對待達西先生。我雖然不清楚具體的細節,但是我十分了解達西先生一點兒也不應該受到指責,他聽到喬治.威科漢姆被人提起就受不了。我還知道我哥哥在給軍官們發出邀請時本來是要把他包括在內的,結果是他自己很知趣地躲開了,為此我哥哥當然是分外高興了。他跑到鄉下來,真是太荒唐了,我不知道他怎麼竟敢這麼做。伊莉莎白小姐,因為在這裡揭露了你所喜歡的人的不端行為,我對你很是同情。其實,只消考慮一下他的出身,也就不能指望他會比現在強出多少啦。」

  「在你看來,在他的不端行為和他的出身之間,似乎是可以畫上等號了。」伊莉莎白生氣地說,「因為我除了聽你說他是達西先生的管家的兒子外,再也沒有聽到你譴責他別的什麼了。而且關於這一點,我也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他自己早已告訴過我了。」

  「請原諒,」彬格萊小姐回答說,帶著一絲嘲笑轉過了身去,「原諒我的打攪。我可是出於一片好意。」

  「一個傲慢的女人!」伊莉莎白對自己說,「如果你認為憑這無聊的攻擊就可以影響了我,那你是打錯算盤了。我從你這話里聽出的,只是你自己的狂妄無知,還有達西先生的不良居心。」末了,她便找她的姐姐去了,因為她姐姐也就這件事問過彬格萊。伊莉莎白來到吉英這裡的時候,只見她臉上浮現著甜美而又滿足的笑容,渾身閃耀著快樂的光芒,足以說明她度過了一個多麼美好的晚上了。伊莉莎白一眼就看出了姐姐的這些感情。剎那間,對威科漢姆的關心、對他的仇人的憤懣和一切別的苦惱都變得無足輕重了,她只希望姐姐在邁向幸福的道路上一切順利。

  「我想知道,」伊莉莎白說,臉上浮現出的笑容並不比她姐姐的少,「關於威科漢姆先生你打聽到了些什麼呢?不過,你一直處於極度的幸福之中,也許顧不上再想到第三個人了,如果真是這樣,我也一定不會介意的。」

  「不是,」吉英回答說,「我沒有忘記威科漢姆的事。只是我也告訴不了你什麼。彬格萊先生對他並不太了解,而且對他之所以得罪了達西先生的事由原委也毫無所知。可是,他可以擔保他的朋友品行良好,誠實正派,他還完全相信威科漢姆先生從達西先生那兒得到的關照,遠比他應該得到的要多。我不得不遺憾地說,從彬格萊和他妹妹所說的來看,威科漢姆先生絕不是一個值得尊重的年輕人。我擔心他對自己的行為太放縱太不知檢點了,乃至失去了達西先生的信任。」

  「彬格萊先生自己並不認識威科漢姆先生吧?」

  「不認識。那天早晨在麥里屯他是第一次見到威科漢姆。」

  「那麼他這話都是從達西先生那兒聽來的了。我完全滿意了。關於那個牧師位置,他是怎麼說的呢?」

  「具體的情況他並不太準確地記得了,儘管他不止一次地聽達西先生說起這件事,不過,他相信那位置留給威科漢姆先生是有條件的。」

  「我一點兒也不懷疑彬格萊先生的真誠。」伊莉莎白激動地說,「但是,想必你也能諒解,只憑保證一類的話並不能叫我信服。彬格萊先生對他朋友的辯護,我敢說,當然是很有力的,可是既然他不了解這件事的始末,而且他僅知道的那點兒也還是從他的朋友那兒聽來的,所以我將仍然斗膽地像我從前那樣保持對這兩位先生的看法。」

  伊莉莎白後來便把話題轉到了一個雙方都高興談的事情上,這樣一來就不會激起不同的情緒了。伊莉莎白滿心歡喜地聽著吉英為贏得彬格萊先生的青睞所懷有的諸多美好的心愿,伊莉莎白於是說了許多話來增加她這方面的信心。後來,彬格萊先生自己也來到了姐妹倆這裡,伊莉莎白告辭去找魯卡斯小姐。魯卡斯小姐向伊莉莎白問起她和她最後的那個舞伴跳得是否愉快,在她正要回答時,科林斯先生走上前來,非常興奮地告訴伊莉莎白,他真是幸運,有了一個重大的發現。

  「通過一個極偶然的機會,」他說,「我發現,這間屋子裡現在就有我那個庇護人的一位至親。我碰巧聽到那位先生和這主人家的小姐提到他的表妹德.包爾小姐和她的母親凱薩琳夫人。這類事情真是發生得太奇妙了!誰會想到我竟然在這一舞會上會遇到——或許是凱薩琳.德.包爾夫人的姨侄!謝天謝地,我發現得正是時候,還來得及向他問候,我這就到他那邊去,相信他不會怪我問候得晚了一點兒吧。對這門親戚的在場毫無所知,我的道歉一定是可以接受得了。」

  「你這不是要向達西先生去作自我介紹吧?」

  「當然是啦。我將懇請他原諒我這晚到的問候。我相信他就是凱薩琳夫人的姨侄。我能告訴他,上個星期時他姨媽的身體還十分健康。」

  伊莉莎白極力勸阻他不要這樣做,並肯定地告訴他,他這樣不經人介紹就自己上前去跟達西先生說話,達西先生一定會認為他冒昧放肆,而不會將此看作是對他姨媽的一種恭維。他們雙方根本沒有必要去打這個招呼,即便是有的話,也必須是由有地位的達西先生主動來做。科林斯先生雖然在聽著,臉上卻是一副我行我素的堅定神情。在伊莉莎白話說完後,科林斯這樣回答道:「我親愛的伊莉莎白小姐,對於你在那些屬於你的理解力範圍之內的一切事情上的無與倫比的判斷力,我是崇拜之至的。可是請容許我說上一句,在俗人那些既定的禮儀形式和那些規範著教士們的禮節之間,是有著很大差別的。我認為從尊嚴方面來講,一個教士的身份和一個諸侯的身份是同等的——只要他同時又能保持一種適宜的謙恭。所以在這件事情上你應該叫我去聽憑我良心的吩咐,我的良心總是在引導我去做好我應當做的事情。請原諒我沒有接受你的教誨,你的教誨在其他任何事情上都將會是我一貫的指南,儘管在我們面前的這件事情上,由於我所受的教育和平時的留意鑽研,我覺得我自己比你這樣的一個年輕小姐更適於做出正確的判斷。」他說著深深地鞠了一躬,離開她去討叨達西先生了。

  伊莉莎白急切地注視著達西先生對科林斯這一貿然舉動的反應,她看到達西先生的詫異是顯而易見的。她的表兄先是莊重地鞠了一躬,然後開了腔,雖然在她這裡一個字兒也聽不到,可是她好像覺得她聽見了他說的所有的話,從他說話的口型她知道他在囉唆著「道歉」「哈斯福德」「凱薩琳.德.包爾夫人」之類的詞語。看到他在這樣的一個人面前出醜,她心中好不煩惱。達西先生用毫不掩飾的驚奇的目光打量著他。當科林斯先生終於說完輪到他講話的時候,他用一副敬而遠之的神情回答了幾句。可是科林斯先生再一次開口的勇氣卻絲毫也沒有受到對方的影響。達西先生由於他這兩次滔滔不絕的開口,蔑視的表情與時俱增。他的話音剛落,達西先生便微微地鞠了一躬,朝另一個方向走了。科林斯先生隨後又回到了伊莉莎白這裡。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科林斯先生說,「我沒有理由不滿意他剛才對我的接待。達西先生聽到我對他的問候似乎非常高興。他極其禮貌地回答了我的話,甚至還恭維我說,他對凱薩琳夫人的眼光很是信服,她的恩寵是向來不會給錯了人的。他的這一想法的確很妙。總的來說,我對他很滿意。」

  因為伊莉莎白不再有興趣要去追求什麼,所以她把注意力幾乎全都用到姐姐和彬格萊先生身上了,她的觀察給她帶來一連串的愉快的想法,幾乎使她變得跟吉英一樣高興了。她想像著吉英就要嫁到這所房子裡,生活在一個真正相愛的婚姻所能賜予的一切幸福和溫馨之中。想到這裡,她甚至覺得她能夠努力去喜歡彬格萊的兩個姐妹了。她也清楚地看出她母親也正是像她這麼想的,她打定主意不貿然走到母親那裡,免得母親又話多出醜。可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卻偏偏天公不作美,她們母女倆不知怎麼竟然坐到了一起,她為此真感到晦氣。她非常不安地發現,母親正跟魯卡斯夫人毫無顧忌地聊著天,她們扯的不是別的,正是她期望吉英不久將會嫁給彬格萊之類的話題,比如:他是如此帥氣可愛的一個小伙子啦,如此富有,住著離她們家只有三里路之遙啦,這些是她母親自我道賀的開場白。想到他的兩個姐妹是那麼的喜歡吉英,她們倆一定也像她這樣希望促成這一樁姻緣,一想到這,她心裡就甭提有多歡喜啦。再次,既然吉英能攀上一門富親,那她的幾個小女兒也就有指望再碰上別的闊人啦。最後又說她很高興她以後便可以把她這幾個女兒的終身大事託付給她們的姐姐了,不必她自己再為她們過多地去應酬交際啦。她有必要把這稱作一件幸事,因為那種應酬都是一些乏味的禮尚往來。可是讓我們不禁感到有些滑稽的是,班納特夫人比任何人都更不可能覺得,待在家裡會是一種享受了。末了,她對魯卡斯夫人說了許多祝福的話,希望魯卡斯夫人不久也將有同樣的好運來臨,儘管她沾沾自喜,很明顯地表示出她根本不相信魯卡斯夫人也會有這樣的福分。

  伊莉莎白極力想阻止她母親的這番滔滔傾瀉,或是勸她把聲音放得低一點兒。因為她發覺她母親的這番表白都叫坐在她們對面的達西先生聽去了,她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氣惱。可她的母親卻只是罵她多管閒事,不聽她的這一套。

  「哼,這位達西先生與我有什麼關係?為啥我非得怕他不可呢?我告訴你,我們可沒有欠下他的這份情,在他面前怎麼就不能說他不愛聽的話呢?」

  「看在上帝的分上,母親,小聲點吧。你得罪了達西先生,對你有什麼好處呢?你這樣做永遠也不會叫彬格萊的朋友看得起你的。」

  可是任憑伊莉莎白怎麼說也沒有用,而且她的母親還把她的看法用同樣高的聲調兜售了出來。伊莉莎白又是害臊又是氣惱,臉上是紅了一陣又一陣,她不由自主地老是往達西先生那邊看,儘管每一次瞧都更是證實了她所擔心的事情。因為雖然他並不總是在注視著她的母親,她卻清楚地看得出來,他的注意力整個兒被她母親吸引了。他臉上的表情從一開始時的氣憤和鄙視,漸漸地變成了一種冷淡和莊重。

  最後,班納特夫人總算是倒盡了她的心事。魯卡斯夫人聽她再三地訴說那些沒有她自己份兒的快樂事,早已在不住地打哈欠了。現在,倒樂得能安靜地去吃桌上的冷火腿和雞肉了。伊莉莎白現在也開始自在一點兒了。只是好景不長,吃過晚飯以後,有人提出了想聽聽歌曲,她很是不安地發現,瑪麗還沒等到人們邀請,便準備要給大家唱了。伊莉莎白使了不少的眼色,極力想避免這場難堪的自我表現,卻也是枉然——瑪麗不願意理會她的用意,她很高興能有這樣一個施展的機會,她開始唱了起來。伊莉莎白極其痛苦地把眼睛盯在瑪麗的身上。她好不容易耐著性子聽她唱完了幾節,可末了她這份耐心也沒得到回報。因為瑪麗一聽到底下傳來的喝彩聲和希望她再能給他們獻上一首的暗示以後,便又唱了起來。瑪麗的才能根本不配在這樣的場合表演。她嗓音低弱,表情做作。伊莉莎白真的是痛苦萬分。她瞧了瞧吉英,看看她是怎麼忍受這一切的。但見吉英只是在平心靜氣地跟彬格萊拉著話兒。她跟著看了看彬格萊的兩個姐妹,看見她們倆面面相覷,臉上露出了嘲諷的神情,再看看達西,只見他仍然是那副冷而又冷的嚴肅面孔。她去拿眼睛看她的父親,要他來阻攔一下,免得瑪麗唱個沒完沒了。她的父親領會了她的意思,在瑪麗唱完第二首歌的時候班納特先生大聲地說:

  「行了,孩子。你叫我們大家開心的時間夠長的了。給其他小姐也留點表演的時間吧。」

  瑪麗雖然裝著沒有聽見,卻也變得有點不自在了。伊莉莎白為她難過。也為她父親的那番話難過,覺得她剛才的那份擔心怕是也沒有起到好的作用。這會兒大家正在請別人唱歌。

  「如果,」科林斯先生說,「我有唱歌的才能,我也一定很樂意為大家唱上一曲的,因為我認為音樂是一種高尚的娛樂,完全可以和牧師的職業相媲美。當然,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我們應該為音樂花費過多的時間,因為還有許多別的事情無疑在等著我們去做。作為一個教區的主管牧師就有許多事情要做。首先,他必須制訂出什稅的協議,使它既對他自己有益也不會侵犯到他的庇護人的利益。他必須自己寫出他的禱文,這樣一來他做教區裡的其他工作的時間就所剩無幾了,而且他還得照管和改善他的住宅,把它弄得儘可能地舒適,這也是他不可推卸的責任。另外,他還應該用關心、謙和的態度去對待每一個人,尤其是那些他所崇拜的人,而這項工作我認為也不是可以小看的。我不能將這一職責從他身上卸下,如果他遇到庇護人家的親友時,沒有對人家表示出他的尊敬,我也認為這是不對的。」他說著向達西先生鞠了一躬,結束了他的這番演講。他說得是那麼的慷慨激昂,幾乎大半個舞廳的人都能聽到。許多人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又有許多人微微地笑著。可是哪一個也沒有班納特先生更覺得有趣了,而他的太太卻一邊一本正經地在誇讚科林斯先生講得精彩,一邊用不小的聲音跟魯卡斯太太說,科林斯是一個非常聰明、非常善良的年輕人。

  在伊莉莎白看來,即便是她的家人事先已經約定好了,要在這個晚會上大大地表現一番,也再不會比他們現在表演得更加生動、更加成功了。她為彬格萊和她的姐姐感到慶幸,因為有些亮相的場面彬格萊不曾留意,而且即便是他看到了她的家人的愚蠢,以他那樣的性情也不會使他覺得太難堪。但是他的兩個姐妹和達西先生竟然得到了這樣一個可以嘲笑她的家人的機會,真是夠糟糕的了。她不能斷定出是那位先生的緘默、輕蔑態度還是那兩位小姐的傲慢的笑容,更叫她不能忍受。

  在晚會所剩下的時間裡,她也沒能得到些許的快樂。她被科林斯先生纏得無所適從,他死皮賴臉地待在她身邊不走,雖然他不能勸說她跟他再跳上一場,可是也弄得她沒法再和別的人跳。她懇求他去找其他舞伴,並提出願意把他介紹給這屋子裡的其他任何一位姑娘,卻也是枉然。他一板一眼地告訴她,他對跳舞是根本無所謂的,他的主要用心是周到地服侍她,以逐漸與她親近,所以他是打算整個晚上都留在她身邊的。對於這樣的一個一廂情願的計劃,爭論也沒有用。多虧她的朋友魯卡斯小姐給她解了不少的圍,魯卡斯小姐常常走過來,好心地把科林斯先生的話鋒轉到她自己身上。

  伊莉莎白現在至少可以不再受到來自達西先生那方面的討厭的注意了。儘管他常常就沒有什麼事兒地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可他卻再也沒有走上前來跟她攀談。她覺得這很可能是因為她提到了威科漢姆的緣故,心裡不免感到一陣得意。

  浪博恩家的成員是最後離開晚會的。班納特夫人使了個小小的手腕,在別的人都走了以後藉口等馬車又多待了一刻鐘的時間,就是在這一段時間裡卻使他們有機會看到了彬格萊家的一些人是如何急切地盼望著他們一家趕快離開的。赫斯特夫人和她的妹妹除了抱怨她們是多麼的疲憊之外,便幾乎再也沒有開過口,顯然是巴望著趕緊只剩下她們自己好清靜清靜。她們不耐煩地打消了班納特夫人每一次想要攀談點兒什麼的企圖,隨之而來的沉默使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感到了乏累。儘管有科林斯先生不時地發表些長篇大論,可也沒能減輕這沉悶,科林斯先生誇讚彬格萊和他的姐妹倆熱情好客、招待周到、彬彬有禮,給賓客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達西什麼也沒有說。彬格萊先生和吉英兩人獨自在一塊兒站著,彼此說著話。伊莉莎白跟赫斯特夫人和彬格萊小姐一樣,一直保持著沉默,甚至連麗迪雅都困得不想說話了,只是偶爾地嘆一聲:「天呀,我真是快累死了!」跟著便打一個長長的哈欠。

  當他們站起來終於要動身的時候,班納特夫人客氣地一再寒暄,希望他們全家很快能來浪博恩做客。她還特別跟彬格萊先生本人說,如果他能在隨便什麼時候,也無須等什么正式邀請,來和他們吃頓家常便飯,那一定會使他們全家人非常高興的。彬格萊很是感激,答應她從倫敦回來後,便儘快前來拜訪,他去倫敦是明天動身,在那裡只待幾天。

  班納特夫人完全滿意了,告別了人家以後一路上打著如意算盤:就把成親前的準備工作計算在內,譬如購置新車、購買結婚的衣服之類的事,只消三四個月的工夫她就可以看到她的大女兒嫁到尼塞費爾德去了。至於她的二女兒和科林斯先生之間的婚事,她也覺得有同樣的把握,也為之高興,雖然在程度上差了一點兒。在所有的女兒里,伊莉莎白是她最不喜歡的一個。雖然姑爺的人品和這件婚事本身對伊莉莎白來說,已是足夠好的了,可是這兩者同彬格萊先生和尼塞費爾德一比,就讓人覺得黯然失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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