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4 16:26:37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政治犯住的是兩個小房間,門外的走廊是被隔開的。聶赫留道夫走進被隔開的走廊,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西蒙松。西蒙松穿一件短上衣,手裡拿著松木劈柴,蹲在爐子前面,爐子已經生著了,爐門受熱氣的吸引,唿扇唿扇地動著。

  他看見了聶赫留道夫,但是沒有站起來,而是抬起眼皮從下往上看著聶赫留道夫,並伸出一隻手。

  「您來了,我很高興,我正需要見到您呢。」他看著聶赫留道夫的眼睛,意味深長地說道。

  「有什麼事嗎?」聶赫留道夫問道。

  「一會兒再說,現在我生爐子呢。」

  西蒙松又繼續生他的爐子,他生爐子有他自己的一套獨特的理論,這理論就是儘量減少熱能消耗。

  聶赫留道夫正想走進第一個房間,此時瑪斯洛娃從另一個房間出來了,她手裡拿著笤帚,彎著腰,把一大堆垃圾和灰土往爐子這邊掃。她穿著白衣褂,長筒襪,裙子的下擺掖在腰裡。頭上包著一塊白頭巾,為了擋土,連額頭都包住了。她看見聶赫留道夫,直起身子來,臉變得通紅,顯得很興奮。她放下笤帚,用裙子擦了擦手,站到聶赫留道夫面前。

  

  「您打掃衛生呢?」聶赫留道夫說著,伸過一隻手去。

  「是啊,這是我的老本行,」她說著,笑了笑,「簡直髒得沒法兒說了,我們打掃了一遍又一遍。喂,毛毯幹了嗎?」她問西蒙松。

  「差不多幹了。」西蒙松用一種特殊的目光看著她,說道。他的這種目光引起聶赫留道夫的驚奇。

  「好吧,我等一會兒來拿,我現在拿皮襖去,把皮襖也烤一烤。我們的人都在這兒。」她指著第一個房間的門對聶赫留道夫說,她自己朝第二個房間的門走去。

  聶赫留道夫推開門,走進這個不大的牢房,房間裡只有一盞放在床板上的小小的鐵製油燈照明,所以光線很暗。房間裡又冷又潮濕,空氣里瀰漫著塵埃和煙霧。鐵製油燈把它的周圍照得很亮,可板床還是黑糊糊一片,牆上有好多影子在晃動。

  在這個不大的牢房裡,除了兩個管理伙食的男犯不在外,其他人都在,那兩個男犯出外打開水和買食物去了。聶赫留道夫的老熟人薇拉也在這兒,她更瘦了,臉色更黃了,一雙大眼睛閃射出驚惶的目光,額頭上青筋暴突,頭髮剪得很短,身穿一件灰色衣褂。她坐在一張鋪開的報紙前面,報紙上放著很多菸草,她正一下一下地往卷好的空紙筒里裝菸草,動作很麻利。

  蘭采娃也在這裡,在政治犯當中,聶赫留道夫對她的印象最好。

  她管理著內部事務,即使在條件極端惡劣的情況下,她仍然表現了一個女人的持家才能,所以大家都喜歡她。她坐在燈旁,挽著袖子,正在擦杯子和碗,她把擦乾的杯子和碗放到板床上鋪著的一塊毛巾上,她那一雙曬黑的手顯得特別靈巧。蘭采娃很年輕,人長得不算漂亮,但她那一張臉顯得很溫柔,很有靈氣,尤其是她笑的時候,她的臉變得那麼富有魅力,表現出她是個樂觀的人,是個精神不倒的人。她現在就是用這種笑迎接聶赫留道夫的。

  「我們都以為您已經回俄羅斯了,不再來了。」她說道。

  瑪麗亞·帕夫洛夫娜也在這裡,她坐在遠處一個昏暗的角落裡,她正和一個黃頭髮的小女孩玩兒呢,小女孩嘴裡不停地咿咿呀呀的,她的童音很好聽。

  「您來得太好了,您看見瑪斯洛娃了嗎?」她問聶赫留道夫。「您看我們的小客人。」她指著小女孩說道。

  克雷利佐夫也在這兒,他很消瘦,他的臉色蒼白。他腳穿氈靴,盤著腿,彎腰弓背坐在遠處角落的板床上,渾身不停地哆嗦著,雙手插在皮祆的袖筒里,眼巴巴地看著聶赫留道夫。聶赫留道夫正想走到他跟前去,突然看到門右邊坐著一個戴眼鏡的、頭髮鬈曲的人,他穿一件人造皮夾克衫,他一邊在背包里翻找東西,一邊同長得挺不錯、老是笑嘻嘻的格拉別茨說著話。

  此人就是有名的革命家諾沃德沃羅夫,聶赫留道夫趕緊上前和他打招呼。他所以急著同他打招呼,是因為在這批政治犯中,他最討厭的就是這個人。諾沃德沃羅夫用他的藍眼睛透過眼鏡看了一眼聶赫留道夫,皺起了眉頭,向他伸過一隻瘦長的手來。

  「怎麼樣,一路上過得還不錯吧?」他說道,他的話顯然暗含譏諷的意思。

  「是的,有意思的事情大多了,」聶赫留道夫回答說,他裝作沒聽出來諾沃德沃羅夫的話音里有譏諷的意思,而是把他的話當做好意。

  然後他就走到克雷利佐夫跟前去了。

  從表面上看,聶赫留道夫對諾沃德沃羅夫的話毫不在意,可是他心裡卻很不平靜。諾沃德沃羅夫說過的和想說的不愉快的話和他想做的不愉快的事破壞了聶赫留道夫的好情緒,他覺得心裡特別堵得慌。

  「你的身體怎麼樣?」他握住克雷利佐夫冰涼的和顫抖的手,問道。

  「沒什麼,就是老覺得冷,渾身都濕透了,」克雷利佐夫說著,趕緊把手伸進皮襖的袖筒里。「這兒賊冷。你看哪,窗子上的玻璃都打碎了。」他指著鐵柵欄外兩處被打碎的玻璃,說道。「您怎麼好久沒來了?」

  「如今當官的管得嚴了,不讓進來。現在換上來的這個軍官還和氣點。」

  「還和氣呢!」克雷利佐夫說道,「您問一問瑪麗亞·帕夫洛夫娜吧,他今天早晨都幹了什麼。」

  瑪麗亞·帕夫洛夫娜仍然坐著,說了一下今天早晨在羈押站大門口因為這個小女孩而發生的事。

  「依我看,必須集體提出抗議,」薇拉果斷地說道,同時她又用疑問和擔心的目光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又看看那個。「西蒙松提過抗議了,但這還不夠。」

  「提什麼抗議?」克雷利佐夫心煩地皺著眉頭說道。顯然,薇拉的浮躁、做作和神經質早已惹火了他。「您找到瑪斯洛娃了嗎?」他問聶赫留道夫。「她呀,老是幹活兒,這打掃衛生的事就全歸她了。這不,這個房間已經打掃完了,現在又打掃那個房間去了。就是跳蚤除不盡,咬得人真受不了。瑪麗亞·帕夫洛夫娜在那兒幹什麼呢?」他望了一眼瑪麗亞·帕夫洛夫娜待的角落,問道。

  「她給她收養的女兒梳頭呢。」蘭采娃說道。

  「她不會把虱子給我們帶來吧?」克雷利佐夫說道。

  「不會,不會,我很仔細,她現在乾淨了,」瑪麗亞·帕夫洛夫娜說道。「您照看一下孩子吧,」她對蘭采娃說,「我去幫幫瑪斯洛娃。我還要把毛毯給他帶回來。」

  蘭采娃把孩子抱過來,像母親一樣溫柔地摟住她那光溜溜、胖乎乎的胳膊,然後把孩子放到膝蓋上,給了她一塊糖。

  瑪麗亞·帕夫洛夫娜出去了,她前腳剛出去,那兩個打開水、買食物的人後腳就跨進了囚室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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