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4 16:26:22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特別喜歡一個叫克雷利佐夫的年輕人,克雷利佐夫患有肺病,和瑪斯洛娃在一個犯人隊伍里。聶赫留道夫還在葉卡捷琳堡就跟他認識了,後來在路上又跟他見過幾次面,還跟他交談過。夏天有一次在羈押站,犯人們要在這裡休整一天,這一天聶赫留道夫幾乎是和克雷利佐夫一起度過的。克雷利佐夫對他講了自己的身世,對他講了自己是怎麼走上革命道路的。他入獄以前的經歷很簡單。他父親是南方的一個很有錢的地主,父親死的時候,他還很小。他父母就他這麼一個兒子,父親死後,母親把他撫養成人。他無論是上中學還是上大學,學習都不吃力,大學畢業考試得了第一名,獲得數學系學士學位。學校建議他留校任教,並打算派他出國深造。但他拿不定主意。他愛上了一個姑娘,想跟她結婚,自己想到地方自治局工作。他的打算很多,但哪一樣也定不下來。這時,大學的幾個同學讓他為公共事業捐點錢。他知道,所謂的公共事業就是革命事業,當時他對革命事業還一點兒也不感興趣呢,但是出於同學的情誼,再加上愛面子,怕別人說他膽小,所以就捐了錢。後來接受捐錢的人被捕了,當局發現了一張字條,從字條上看出,錢是克雷利佐夫捐的,因此克雷利佐夫也被捕了,他先是被關在警察局,後被投入監獄。
「在關押我的那座監獄裡,」克雷利佐夫對聶赫留道夫說道,(他坐在高高的板床上,弓著背,兩隻胳膊支在膝蓋上,只是偶爾抬起眼皮看一看聶赫留道夫,他那一雙明亮的眼睛閃射著美麗、智慧、善良、仁慈的光芒。)「管得不是太嚴,我們不僅可以敲牆壁互通暗號,還可以在走廊上隨便走走,互相說說話,互相分著吃東西,互相遞煙吸,每逢晚上大家還一齊唱歌。我的嗓子還不錯。是啊,要不是我母親過分悲傷,我在監獄裡還是挺好的,甚至覺得很愉快,很有意思。我在監獄裡認識了很有點名氣的彼得羅夫(他後來在要塞里用玻璃割破喉管自殺了),還認識了其他一些人。但我不是革命者。我還認識了旁邊牢房的兩個犯人。他們都是因為攜帶波蘭傳單而被捕,又都是因為在押送人員押送他們前往車站的途中企圖逃跑而被判罪。他們中一個是波蘭人,叫洛津斯基,另一個是猶太人,叫羅佐夫斯基。是啊,這個羅佐夫斯基還是個孩子,他說他十七歲,但是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
他人長得瘦小,一雙黑眼睛亮晶晶的,他很富有靈氣,像一切猶太人一樣,很有點音樂才能。他的嗓音正在變,但他歌唱得很好聽。是啊,我親眼看著他們二人被帶出去受審。他們是早晨被帶走的,晚上才回來,他們說,他們被判了死刑。這是誰都不會想到的。他們的問題並不是太嚴重,只不過是想逃走,又沒有傷害任何人。像羅佐夫斯基這樣一個孩子被判處死刑,這恐怕不正常,不合乎情理。我們監獄裡的人都認為,這種判決只是為了嚇唬嚇唬他們,這個判決未必能得到上面的批准。起先,大家都很緊張,都很擔心;過了一段時間,大家都安下心來了。日子一天天過去。是啊,可是,有一天晚上,一名看守來到我的牢房門口,告訴我說,上面派木匠來了,他們正在釘絞架呢。開始我還納悶兒呢,怎麼回事?釘的什麼絞架?但是看守當時心情很激動,我看了他一眼,這才明白過來,他們是為我們的那兩個犯人準備絞架呢。我真想敲一敲牆壁,真想和其他同志談一談這個問題;但是又怕他們兩人聽見。同志們也都沒吭聲。看得出,大家都已經知道這件事了。走廊上,牢房裡,整個晚上一點聲音也沒有,大家都靜悄悄的。這個晚上,沒有人敲牆壁,也沒有人唱歌。十點鐘左右,看守又走到我跟前來告訴我說,劊子手已經從莫斯科調來了。他說完就走了。我喊他,讓他回來。可是我突然聽到羅佐夫斯基在他的牢房裡喊道:『你是怎麼了?你叫他幹什麼?』我說他給我送來了煙,但是羅佐夫斯基好像猜到了似的,他問我為什麼不唱歌,為什麼不敲牆壁。我現在不記得我對他說了什麼,反正我趕快走開了,免得再跟他說話。是啊,這是一個可怕的晚上。整個晚上我都在仔細聽著周圍的動靜。天快亮的時候,我突然聽到走廊的門開了,進來很多人,我站在監視孔旁邊。走廊里亮著燈。最先走過去的是典獄長。他人很胖,看樣子,他是個很自信、很果斷的人。可是他臉色蒼白,顯得很沮喪,還有點驚惶。跟在他後面走過去的是副典獄長,他雙眉緊鎖,板著臉。最後走過去的是警衛隊。他們從我的門前走過,在隔壁的牢房門前站住。我聽見副典獄長用一種古怪的聲音大聲說道:『洛津斯基,起來了,把你的乾淨衣服穿上。』是啊,後來我就聽見,門嘎吱一聲開了,他們朝洛津斯基走過去,然後我聽見洛津斯基的腳步聲,他朝走廊的另一頭走去。我只能看見典獄長。他站在那裡,臉色刷白,他把紐扣解開又扣上,並不斷地聳肩。他突然好像害怕什麼似的,閃到一邊。原來是洛津斯基從他身邊走過,朝我的門走過來。他是個漂亮的小伙子,一張波蘭型的臉,額頭高高的,長著一頭濃密的、淡黃色的鬈髮,一雙藍藍的眼睛很好看。他是一個風華正茂、精力充沛、充滿活力的小伙子。他當時就站在我的監視窗口前,所以我能看見他的整個臉。他的面容消瘦,面色灰白,那表情還真有點嚇人。『克雷利佐夫,你有煙嗎?』他問我。我打算給他煙,但是副典獄長好像怕耽誤時間,就趕緊掏出自己的煙盒遞給他。
他拿出一支煙,副典獄長劃著名火柴給他點上,他一邊吸菸,一邊好像在想什麼。後來,他好像想起了什麼,就說道:『太殘忍了,太不公道了,我沒有犯任何罪。我……』我一直看著他那白白的脖子,他的喉嚨有點發顫,他說不下去了。這時,我聽見,羅佐夫斯基用他那尖細的嗓門兒在走廊里大聲叫呢。洛津斯基丟掉菸頭,從我的門前離開了。接著羅佐夫斯基來到我的門前。他的臉帶著一種稚氣,紅紅的,流淌著汗水,他的一雙烏黑的眼睛淚汪汪的。他也穿一件乾淨的衣服,褲子特別肥大,他老是用兩手提著褲子,他全身都在顫抖。他把他那一張可憐的臉靠近我的監視孔,說道:『克雷利佐夫,醫生給我開了潤肺湯,是不是?我感覺不舒服,我再喝點潤肺湯。』沒有人理他,他用疑問的目光看看我,看看典獄長。他想說什麼呢,我猜不出來。是啊,副典獄長突然沉下臉來,用他那尖細的嗓門兒嚷道:『開什麼玩笑?走吧。』看來,羅佐夫斯基還不知道死亡在等待著他,他好像有什麼急事似的,順著走廊快步向前走去,走到所有人的前面去了。但是後來他不肯走了,我聽見他的尖叫聲和哭聲。後來我又聽見一陣嘈雜聲和沉重的腳步聲。他尖聲叫喊著,哭著。後來他的聲音漸漸地遠了,走廊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就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是啊,他們就這樣被絞死了。是用繩子把他們吊死的。另一個看守目睹了這個場面,他告訴我說,洛津斯基沒有反抗,但是羅佐夫斯基抗拒了好長時間,最後只好把他拖上絞刑台,硬把他的頭塞進繩套里。是啊,這個看守是個缺心眼兒,他說:『先生,我聽說絞死人很可怕,其實沒什麼可怕的。把他們吊上去,他們只是肩膀動了兩下,』他學著他們的肩膀先是向上聳,然後就耷拉下來了。『然後劊子手把繩套拉緊,他們就一動不動了,就都歸天了。』『沒什麼可怕的。』」克雷利佐夫重複著看守的這句話,他真想笑,可是沒笑出來,而是啜泣起來。
之後,他好長時間沒說話,一邊吞咽著涌到喉嚨的淚水,一邊喘著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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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件事情以後,我就成了革命者了。是啊。」他調整了一下情緒後,說道,然後他簡短地說了說他參加革命的情況。
他參加了民意黨,甚至還當了破壞小組的組長,這個小組的目的就是利用恐怖活動,迫使政府主動放棄政權,把政權交給人民。他懷著這個目的去很多地方從事活動。他去過彼得堡,到過國外,去過基輔,去過敖德薩,不管到哪兒,他的活動都獲得成功。後來,他非常信任的一個人把他出賣了。於是他被捕了,受到審訊,在監獄裡關了兩年,被判了死刑,後又被改判終身服苦役。
他在監獄裡得了肺病,現在,在這種極端惡劣的條件下,他知道他最多還能活幾個月,但是他並不後悔他所做的一切,他說,如果他有第二次生命,他還要做他原來做的事,他要破壞現行的社會制度,因為這種社會制度如果不推翻,他所見到的事就還會發生。
聶赫留道夫由於接近了這個人,又由於聽了他講的他的經歷,所以懂了許多過去不懂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