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2024-10-04 16:22:53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一大早就走出家門。巷子裡有一個鄉下人趕著車怪聲怪調地喊著:「賣奶,賣奶,賣奶!」
昨天夜裡下了第一場暖融融的春雨。除了石砌的馬路,其他地方轉眼間就冒出綠油油的小草。園子裡的白樺樹枝披上綠色絨毛,李樹和楊樹舒展開散發著清香的長長的葉子。許多住家和商店都把窗扇卸下來擦洗。聶赫留道夫路過一個舊貨市場,市場上排成一排的貨位前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很是熱鬧。有一些衣衫破爛的人,他們腋下夾著皮靴,肩上搭著熨得平平整整的褲子和坎肩,走來走去,招攬著生意。
一些小飯館門前,已經擠了不少不去上工的工人,男的都穿著乾淨的緊腰衫和鋥亮的皮靴,女的頭上都包著色彩鮮艷的真絲頭巾,身上穿著閃著亮點的外套。警察挎著系黃帶的手槍,站在崗位上,窺視著不軌行為的發生,一旦發現了目標,他們就可以藉此排遣煩悶的心情。在林陰小道上,在剛剛變綠的草坪上,孩子們和狗跑著玩兒,保姆們坐在長凳上,愉快地拉著家常。
大街的左邊,也就是背陰的一邊,又冷又潮濕,可是大街的中間就很乾爽,各種車輛在馬路上穿梭而過,發出轟轟隆隆的響聲,這些車輛有載重馬車,有敞篷輕便馬車,有有軌馬車。各教堂敲響的各種音質的鐘聲在空氣中迴旋,蕩漾,它們召喚人們去教堂參加晨禱,現在監獄裡也正在進行晨禱。每個盛裝的人都匆匆趕往自己要去的教堂。聶赫留道夫的車夫沒有把馬車趕到監獄門口,而是趕到通往監獄的路口,就讓車停住了。
路口離監獄一百來步,站著一些男女,他們很多人手裡都拿著包袱。路口的右邊是幾座低矮的木房,路口的左邊是一幢掛著牌子的兩層樓房。監獄還在前面,是一座巨大的石頭建築,探監的人是不能走近的。一名持槍哨兵來回走動著,誰要是想繞過他,他就沖誰厲聲吆喝。
右邊木房的柵欄門旁邊,哨兵的對面,有一名看守坐在長凳上,他穿一件鑲邊的制服,手中拿著記事本。探監的人陸陸續續來到他跟前,告訴他想探誰,他把名字登記在本子上。聶赫留道夫也來到他跟前,告訴他想探瑪斯洛娃。穿制服的看守也把名字記下來。
「為什麼還不放人進去?」聶赫留道夫問道。
「正在做早祈禱,做完早祈禱,就放人進去。」
聶赫留道夫回到等候探監的人群里,這時有一個人從人群中走出來,朝監獄走去,此人穿的衣服破破爛爛,頭上戴一頂皺皺巴巴的帽子,光腳上穿一雙破舊不堪的鞋,臉上有一條一條的紅道子。
「你往哪兒鑽?」荷槍哨兵沖他厲聲吆喝道。
「你嚷嚷什麼?」穿得破破爛爛的人對哨兵的叫嚷表現出毫不在乎的樣子,他反問了一句,就走回來了。「不讓進去,就等著,何必嚷嚷呢,簡直像個將軍。」
大伙兒都很佩服他的勇氣,所以都笑了。探監的人大部分衣著都很差,甚至有的穿得很破爛,但是也有一些穿得很體面的男女。聶赫留道夫身邊就站著一個衣著很不錯的人,他的臉颳得光光的,面色紅潤,手裡拿著一個包袱,看來裡面包的是一些換洗衣服。聶赫留道夫問他是不是第一次來探監,拿包袱的人回答說,他每個禮拜日來,於是他們就閒聊起來。他是銀行的看門人,是來探望弟弟的,弟弟因偽造證件正在受審。這位好心人把自己的底細都告訴聶赫留道夫了,他正想問聶赫留道夫的情況,這時只見一匹個頭很大的烏黑的純種馬拉著一輛膠輪輕便馬車奔馳而來,車上坐著一名大學生和一個戴面紗的女子。大學生手裡拿著一個大包袱。他來到聶赫留道夫跟前問聶赫留道夫,怎麼才能把他帶來的這包施捨品交給犯人,施捨品是麵包。
「這是我的未婚妻的心意,她就是我的未婚妻,是她的父母建議我們把這包麵包施捨給犯人的。」
「我也是第一次來,不了解情況,我想,你應該問一下這個人。」聶赫留道夫說著,指了一下身穿制服手拿記事本坐在右邊的看守。
就在聶赫留道夫和大學生說話的時候,監獄的大鐵門(中間有一個小窗口)打開了,從門裡走出來一個穿軍服的軍官和另一名看守,那個手拿記事本的看守向大家宣布,探監的人現在可以進去了。哨兵站到一邊,探監的人好像怕誤了探監的時間,一起向大門擁過去,有的人幾乎是跑過去的。大門旁邊站著一個看守,兩眼盯著從他身邊走過去的人,嘴裡大聲報著人數:「十六,十七……」另一個看守站在大門內,從他身邊每走過一個人,他就用手在這人的背上拍一下,數一個數,他的任務是計算進入下一道門的人數,等到探監者被放出的時候,從人數上就可以控制,不讓一個探監者滯留在獄內,同時也不會放出來一個犯人。這個看守根本不看是誰從他身邊走過,所以當聶赫留道夫從他身邊走過時,他也在聶赫留道夫的背上拍了一下,聶赫留道夫頓時感到看守在自己背上的這一拍,對自己簡直是莫大的侮辱;不過轉念一想,他到這裡幹什麼來了,既然到了這裡,就不能計較,什麼不滿了,什麼受了侮辱了,都是多餘,他想到這裡,反而有點慚愧了。
探監的人走進的第一個房間是一個拱頂大房間,有幾個窗戶,都不大,上面都裝了鐵柵欄,在這個名為集會室的房間裡,聶赫留道夫出乎意料地發現,在壁龕里,掛著一個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受難的像。
「在監獄的集會室里為什麼掛這個像?」他心裡想,因為他在思想上總是把耶穌和獲得自由的人聯繫在一起,而不是和囚犯聯繫在一起。聶赫留道夫走得很慢,其他急於探監的人都走到他前面去了,他此時的感覺很複雜,當他想到這裡關著許多歹徒,許多兇犯時,就感到恐懼;當他想到這裡也關著許多無辜者,比如昨天的那個青年,還有卡秋莎,就感到無限同情他們;當他想到他馬上就要和卡秋莎見面時,又感到膽怯和激動。他從第一個房間走出來時,聽見看守在房間的另一頭說了兩句話,但是他只顧想自己的事了,完全沒有注意看守說的是什麼,只是繼續跟著大多數探監的人朝著男牢走去,可是他需要到女牢去。
當走到和犯人見面的房間的門口,他讓那些性急的人先進,他是最後一個走進去的。他推開門走進這個房間時,首先使他吃驚的是,有幾百個人的喊聲、叫聲、哭聲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聲浪,把耳朵都要震聾了。他走到人們跟前,看見人們把臉緊緊地貼在把房間隔成兩部分的鐵絲網上,就像蒼蠅爬在白糖上一樣,這時他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個只有後牆上有幾個窗戶的房間被兩道而不是一道從天花板到地面的鐵絲網隔成兩半。兩名看守在兩道鐵絲網中間來回走著。鐵絲網的那邊是犯人,鐵絲網的這邊是探監的人。犯人和探監的人之間隔著兩道鐵絲網,這兩道鐵絲網相距兩米多,所以相互不僅不能傳遞東西,就是連對方的臉也看不清,特別是近視眼。是不是大聲吼叫,對方就能聽到,這都很難說。兩邊的人都把臉貼在鐵絲網上,他們當中有妻子,有丈夫,有父親,有母親,有子女,他們都想互相看看對方,說幾句需要說的話。但是因為每個人都希望對方能聽到自己的話,所以就儘量放開嗓門兒說,而且還想讓自己的聲音蓋過別人的聲音。結果所有人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就形成一片吵嚷聲,什麼也聽不清楚,這就是聶赫留道夫一走進這個房間就聽到的聲音,所以他非常吃驚。要想聽清楚他們都在說什麼,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憑他們臉上的表情和相貌猜測他們說什麼和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離聶赫留道夫不遠,有一個老婆子,她頭上包著頭巾,把臉貼在鐵絲網上,朝那邊一個剃著陰陽頭的年輕人下巴哆嗦著使勁地喊話,這個年輕人揚起眉毛,緊皺前額,直著耳朵聽著。老婆子旁邊是個穿緊腰衫的年輕人,他把兩個手掌擋在耳朵後面,聽一個長得很像他的、臉色憔悴的白鬍子犯人說話,他一邊聽,一邊直搖頭。再過去是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他一邊揮手,一邊喊叫,同時臉上還掛著笑容。他旁邊是一個婦女懷抱孩子坐在地板上,頭上圍著質地不錯的純毛頭巾,她正號啕痛哭,顯然,她是第一次看到鐵絲網那邊那個穿著囚衣、剃著陰陽頭、戴著腳鐐的頭髮已白的人。和聶赫留道夫說過話的那個銀行看門人就站在這個婦女的旁邊,他朝鐵絲網那邊的一個光頭、眼睛閃亮的犯人拼命地喊。當聶赫留道夫明白過來,他也必須在這種條件下探監,在這種條件下和被探望的犯人說話時,他憤怒了,他痛恨那些製造這種制度和維護這種制度的人。令他奇怪的是,這樣一種可怕的探監方式,當局這樣戲弄人的感情,可是誰也沒有為此而感到屈辱。不管是當兵的,還是典獄長,不管是探監的人,還是犯人,大家都照章辦事,好像大家都認為,就應該這麼做似的。
聶赫留道夫在這個房間裡只待了五分鐘,他在裡面覺得憋悶得很,他覺得自己無能為力改變這種狀況,他和這個世界太不協調了,他感到頭昏腦漲,他感到一陣噁心,就像暈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