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2024-10-04 16:22:36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聶赫留道夫離開副檢察長的辦公室,就乘車直接到拘留所去了。
但拘留所里根本沒有一個叫瑪斯洛娃的人,看守告訴他說,她應該被關在羈押所,聶赫留道夫又直奔羈押所。
瑪斯洛娃確實在羈押所。副檢察長忘記了,六個月前,發生過一起政治事件,這起政治事件被誇大到無以復加的地步,結果憲兵抓了很多人,都關在拘留所里,他們中有大學生(包括女大學生),有醫生和醫士,還有工人。所以拘留所已經滿員。
從拘留所到羈押所有一段不短的距離,所以聶赫留道夫來到羈押所已是黃昏時分。他看見一座陰森森的高大建築物,他想朝門口靠過去,但哨兵不允許,只是按了一下鈴。鈴聲響後,走出一名看守。聶赫留道夫出示了許可證,但是看守說,沒有得到典獄長的許可,不能進去。聶赫留道夫立刻去找典獄長。他剛上了幾級樓梯,就聽到從門裡傳出的彈鋼琴的聲音,彈的是一首複雜的、雄壯的樂曲。一個一隻眼睛包著紗布的侍女氣呼呼地打開門,琴聲好像一下子從房間裡衝出來,衝進他的耳朵。這是李斯特的一首狂想曲,不過聽得太多了,也聽膩了,彈得還是很好的,可是彈到一個地方,就不往下彈了,而是回過來重彈。聶赫留道夫問這位裹紗布的侍女,典獄長在不在家。
這位侍女說,典獄長不在家。
「是不是很快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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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想曲又停住了,緊接著又洪亮地響起來,一直重複到有妖邪的地方。
「我去問問。」
侍女去了。
狂想曲剛剛又洪亮地響起來,可是還沒有彈到有妖邪的地方,又突然中斷了,這時就聽見說話的聲音。
「告訴他,不在家,今天也不會回來,做客去了。他幹嗎這麼糾纏不休的。」聽見門裡一個女子這麼說,然後又是彈琴的聲音,但是琴聲又中斷了,聽見挪動椅子的聲音。一定是這位彈琴的人發火了,想親自教訓一下這位糾纏不休的來訪者,問他為什麼不約定時間來。
「爸爸不在家,」她一走出房門,就氣呼呼地說道。她是一個長得很難看的姑娘,臉色蒼白,頭髮蓬鬆,兩眼無神,眼圈發青。當她看見這個年輕人穿一件很考究的大衣時,說話的語氣馬上緩和下來。「請進……您有什麼事嗎?」
「我需要到監牢里看一個犯人,」
「那一定是個政治犯?」
「不是政治犯,我帶著副檢察長給我開的許可證。」
「可是爸爸不在家,這些事情我不了解,請進來吧,」她從前廳再次招呼他進去。「要不您去找副典獄長吧,他現在在辦公室,同他談談。您貴姓?」
「謝謝您!」聶赫留道夫道過謝就出來了,沒有回答她自己姓什麼。
他身後的門還沒有關上,那活潑、歡快的樂曲聲又響起來了。這聲音和這環境,和這勤奮練琴的姑娘的難看面容,是多麼地不諧調。
聶赫留道夫在院子裡碰見一個翹鬍子的青年軍官,就問他副典獄長在哪兒,原來這位青年軍官就是副典獄長。他接過許可證看了看說,這是拘留所的許可證,不是這裡的許可證。他不能憑這張拘留所的許可證就放他進去看犯人,再說天也已經晚了……「請您明天來吧,明天十點鐘,任何人都可以探監,您明天來吧,明天典獄長也在家。到時候,您可以在探監室見你要見的犯人,如果典獄長許可的話,你也可以在辦公室和犯人見面。」
這一天,聶赫留道夫探監的願望落空了,只好回家。聶赫留道夫走在大街上,他一想到要和她見面,心情就不能平靜。此時此刻他腦子裡想的不是法院的事,而是他同副檢察長的談話,同獄吏們的談話。他為了達到和她見面的目的,做了巨大的努力,他把自己的願望親口告訴副檢察長,他為了見到她,去了兩所監獄,這一天的經歷在他腦子裡縈繞了很久,很久。他一回到家裡,就拿出很久都沒有摸過的日記本,翻看了幾頁,就拿起筆寫道:「兩年沒有寫日記了,心想,以後再也不會幹這種幼稚的事了。其實這不是什麼幼稚的事,而是自己和自己交談,和真實的自己交談,和赤誠的自己交談,每個人都有真實的一面,赤誠的一面。這個我一直在沉睡,所以我不可能與別人傾吐心聲。四月二十八日法庭上(當時我是陪審員)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它把我從沉睡中喚醒,我看到她穿著囚服坐在被告的凳子上,她就是被我騙了的卡秋莎。由於令人不可思議的誤解,由於我的過錯,她被判處服苦役。我剛才找過副檢察長,也去過監獄,他們沒有讓我見她;但是我決心已定,我一定要見到她,向她認錯,向她懺悔,為了贖我的罪,我願意和她結婚。上帝啊,幫助我吧!我心裡舒暢多了,我有了指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