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2024-10-04 16:22:16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關押瑪斯洛娃的牢房是一個長形房間,它長六米四,寬五米,有兩個窗戶,有一個泥灰剝落的壁爐,牢房裡三分之二的地方放著床,床都是木板床,木板已都乾裂。牢房正中對著門,掛著一幅黑糊糊的聖像,聖像旁邊插著一支蠟燭,聖像下面吊著一束蠟菊,上面落滿灰塵。左邊門後,在黑糊糊的地板上放著一個臭氣熏天的木桶。這時剛剛點過名,牢房門已經上了鎖,女犯們準備睡覺了。
這間牢房裡關押著十二個女犯,三個孩子。
這時天還亮著,只有兩個女犯躺下了,一個女犯用囚服連頭都蒙住,是個傻娘兒們,因為沒有身份證被抓進來的,整天就是睡大覺。另一個女犯有癆病,是因偷盜罪被判刑的。她沒有睡,只是枕著囚服躺著,眼睛瞪得老大,為了避免咳嗽,她嗓子眼兒里積攢的一口痰,強忍著不吐出來。其餘的女犯都沒有裹頭巾,她們一色兒都穿著粗布衫,有的坐在床上做針線活兒,有的站在窗前,看著院子裡走過的男犯。
在三個做針線活兒的女犯當中,有一個老婆子,叫科拉布廖娃,她今天早晨送過瑪斯洛娃,她雙眉緊鎖,滿臉的皺紋,下巴下面的肌肉鬆得像掛著一個肉口袋,她現在是滿臉愁雲。她個子很高,身體很壯實,淡褐色的頭髮在後腦勺上盤成一個抓髻,兩鬢的頭髮已經斑白,腮上有一個贅疣,上面長著毛。這個老婆子因為用斧子劈死了丈夫被判服苦役。她所以劈死丈夫,是因為丈夫糾纏她的女兒。她是這間牢房裡女犯們的班長。她也賣酒。她戴著眼鏡在縫什麼東西,她生就的一雙勞動的大手,她也像農婦一樣,用三個手指頭捏著針,針尖還衝著自己。她旁邊的那個女犯正在用帆布縫口袋,她個頭不高,翹鼻子,黑臉膛,長著一雙小眼睛,人很善良,就是愛嘮叨。她是在鐵路上看守道口的,被判坐牢三個月,因為火車通過時,她沒有出來舉起小旗子示警,結果出了車禍。第三個做針線活的女犯叫費多西婭,女犯們都叫她費尼奇卡,她長得白白淨淨,臉紅撲撲的,有一雙孩子般明亮的藍眼睛,她的頭不大,兩條長長的髮辮盤在頭上,她年輕,很招人喜歡。她是因殺人未遂而被關進來的。她一結婚就企圖毒死丈夫,當時她還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她在保釋候審的八個月里,不僅和丈夫和解了,而且還確實愛上了丈夫。待法庭審理此案時,她和丈夫已經愛得如膠似漆,儘管她的丈夫和公公,特別是喜歡她的婆婆,在法庭上千方百計為她辯護,她還是被判流放西伯利亞服苦役。這個善良、樂觀、常帶著笑臉的費多西婭和瑪斯洛娃是鄰床,她不僅喜歡瑪斯洛娃,而且認為關心她,為她做點事是自己的本分。還有兩個女犯坐在床上沒事幹,其中的一個四十來歲,生著一張清瘦的臉,想當年也是很漂亮的,而現在瘦了,臉色也變蒼白了。她懷中抱著一個孩子,她正掏出又白又長的奶頭,給孩子吃奶。她犯的罪是,有一次,從他們村里抓走一名新兵,農民們認為這是非法抓的,就攔住區警察局局長,並把新兵奪下來。而她是這個非法被抓的新兵的姑媽,她最先抓住馬的韁繩,不讓帶走新兵。另一個坐在床上沒事幹的女犯是個個子不高、滿臉皺紋的善良的老婆子,她的頭髮全白了,背也駝了。這個老婆子坐在壁爐旁的木板床上,一個頭髮剃成鍋蓋形、肚子大大的、咯咯地笑著的四歲男孩在她周圍跑來跑去,而她故意做出要抓住他的樣子。男孩只穿一件褂子,在她身邊跑來跑去,嘴裡只喊著:「看呀,你抓不住我!」這個老婆子和她兒子一起被指控犯縱火罪,她自己坐牢,倒不在乎,她主要為她的兒子難過,她的兒子也和她同時被關進牢房,但是她最擔心的還是她的老頭子,因為她不在家,她的兒媳也走了,老頭子會長一身的虱子,沒有人為他清洗。
除了這七個女犯,還有四個女犯站在打開的一扇窗戶前,她們手抓著鐵柵欄,又是打手勢,又是叫喊,和從院子裡走過的那些男犯人,也就是瑪斯洛娃在門口碰到的那些男犯人,搭話。這幾個女犯中有一個女犯是因為偷盜被判刑的,此人長得五大三粗,渾身都是肉,一頭棕紅色的頭髮,她那白里透黃的臉上和手上長滿了雀斑,粗粗的脖子從敞開的領口伸出來,脖子上也長滿雀斑。她朝著窗外,用她那嘶啞的嗓門兒大聲說一些不堪入耳的髒話。她旁邊站著一個矮個子女犯,看她的個子,她像個十歲的小姑娘,她上身長,下身短,人長得特別難看。她的臉很紅,臉上儘是雀斑,兩隻眼睛雖然很黑,但安排得不是地方,中間的距離太大,兩片嘴唇又厚又短,包不住外翹的牙齒。她看著院子裡男犯們的種種形態,不時地發出尖笑聲。這個女犯喜歡打扮,大家都叫她「俏姐兒」,她是因偷盜和縱火而被判刑的。站在她們身後的女犯是一個大肚子的孕婦,她身穿髒兮兮的灰衣衫,瘦筋巴骨的,顯得很可憐的樣子。她是因為窩贓而被判刑的。這個女犯一句話不說,但是她看著院子裡發生的一切,自始至終在笑,她是因為讚許而笑,也是因為感動而笑。站在窗口的第四個女犯是因為出售私酒而被判刑的。她是一個矮壯敦實的村婦,眼球突出,面容和善。和老婆子玩兒的那個小男孩和一個七歲的女孩都是她的孩子,他們因為無人照管,所以只好和她一起坐牢。她也和那三個女犯一樣,看著窗外,可是手裡卻不停地織著襪子,當她聽到院子裡那些男犯說的不堪入耳的話,她就厭惡地皺起眉頭,閉上眼睛。她七歲的女兒披散著淺黃色頭髮,穿一件小衫,站在那個紅頭髮女犯身邊,用瘦小的手抓著她的裙子,注意地聽著女犯和窗外的男犯對罵的那些髒話,而且還低聲地學著說,就像是要背下來似的。第十二個女犯是神甫的女兒,她把私生子丟進井裡淹死了。她是一個身材頎長和勻稱的姑娘,梳著兩條短粗的淡褐色髮辮,兩隻突出的眼睛老顯出發呆的樣子。她全然不注意周圍發生的一切,她穿一件髒兮兮的灰衣衫,赤著腳,在牢房的空地上不停地來回走著,每次走到牆跟前,就突然轉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