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2024-10-04 16:22:13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瑪斯洛娃晚上六點鐘才回到牢房,現在她已經不習慣走路了,可剛才走了十五俄里的石頭路,所以兩條腿又累又痛,法庭上的嚴厲判決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的情緒特別沮喪,再加上肚子餓得難以忍受。
還是在一次暫時休庭的時候,法警在她身後啃麵包和煮雞蛋,她就直流口水,她覺得很餓,想跟法警要一點吃,又覺得這樣做太丟面子,有損自尊心。這之後又過了三個鐘頭,她已經不想吃東西了,只覺得渾身乏力。她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聽到對她的出乎意料的判決。起初,她以為是聽錯了,她不相信她聽到的判決是給她的,她不相信自己會被判服苦役。但是當她看到法官和陪審人員臉上那若無其事的樣子,當她看到他們把這樣關係一個人命運的大事根本不當回事,她憤怒了,她朝著整個法庭,聲嘶力竭地喊出,她沒有罪。後來,她發現,她喊叫也沒有用,也沒被當回事,也不可能改變他們的判決,於是她哭了,她覺得,難道她必須接受這個強加給她的不公正的判決嗎,接受這個殘酷的判決嗎,她很驚訝。她感到更為驚訝的是,判她重刑的這些個男人總是那麼柔情蜜意地看著她,尤其是那些年輕的男人。只有副檢察長例外,他看她時懷著另一種情緒。當她坐在候審室等候開庭的時候以及暫時休庭的時候,她發現,這些個男人都假裝有別的事,都從候審室的門旁走過,或者乾脆走進候審室,為了能夠看清楚她。可是這些男人不知為什麼突然判她服苦役,儘管她沒有犯被指控的罪。起先她還哭,後來也不哭了,呆呆地坐在候審室里,等著被押回牢房。她現在只是想吸菸。她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在候審室里看見博奇科娃和西蒙的,他們兩人也是宣判以後被帶到這間房子裡來。博奇科娃一看到瑪斯洛娃,張嘴就罵,並叫她是苦役犯。
「怎麼,得意了?沒事了?大概沒逃脫掉。下賤的淫婦。你自己作的孽,自己償還。做了苦役犯,你還能花枝招展地打扮嗎,怕不行了吧!」瑪斯洛娃兩手插在囚衣的袖筒里,坐著,低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離她兩步遠的被踩髒的地板。她只是說:「我沒招惹您,您也別招惹我。我本來就沒招惹您。」她把這話連著說了幾遍,然後就不吭聲了。等到西蒙和博奇科娃被帶走,一個法警給她拿來三個盧布,她才打起一點精神來。
「你是瑪斯洛娃?」他問道,「這是一位太太給你的,拿著。」他說著,把錢遞給她。
「是哪一位太太給的?」
「叫你拿著你就拿著,難道還要跟你聊聊天兒不成。」
這錢是妓院的老鴇基塔耶娃給的。她離開法庭前問一名警官,她能不能給瑪斯洛娃一點錢。警官說可以。她獲得允許後,就從又白又胖的手上摘下帶三個紐扣的麂皮手套,從綢裙的後兜里掏出一個時髦的錢包,裡面裝著大量的利息券,這是剛從她開妓院掙的票證上剪下來的,她從中拿出一張兩盧布五十戈比的利息券,又添了兩枚二十戈比和一枚十戈比的硬幣,一共三個盧布,她把這錢交給警官。警官把法警叫過來,當著這位施捨者的面,把錢交給法警。
「請您把錢一定交給她。」基塔耶娃對法警說。
法警看她如此信不過自己,就很生氣,因此他又把這氣撒到瑪斯洛娃的身上。
瑪斯洛娃看到錢很高興,因為她現在正需要錢呢。
「要能弄支煙抽抽,那多解乏呢。」她這樣想,她現在沒有別的願望,惟一的願望就是能吸上一口煙。因此當煙味兒從別的辦公室里散發出來,混合到走廊的空氣里,她就如饑似渴地呼吸著這帶有菸草味兒的空氣。她在候審室里等了很長時間,因為負責放她走的書記官把她給忘了,只顧為了一篇查禁的文章和律師爭論個沒完沒了。審判結束後,有幾個年輕人,也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到候審室來看她,互相還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可是她現在全然不在意了。
到了下午四點多鐘,終於讓她走了,押解她的兩個兵,一個是下城人,另一個是楚瓦什人,他們帶她從後門走出法院。他們走到法院的穿堂里時,她交給他們二十戈比,請他們買兩個麵包和一包香菸。
楚瓦什人接過錢,笑著說:「好吧,我們給你買。」楚瓦什人的確給她買來了一包香菸和兩個麵包,並把找的零錢也交給她。路上不允許抽菸,所以瑪斯洛娃是帶著沒有得到滿足的菸癮走到監獄門口的。當押解她的士兵帶著她剛走進大門,正趕上從火車站押來一百名犯人。她在過道里遇上他們。
這些個犯人,有留鬍子的,有不留鬍子的,有上了年紀的,也有年輕的,有俄羅斯人,也有別的民族的人,有幾個人剃了半邊頭,他們都戴著腳鐐。過道里一時間灰塵飛揚,腳步聲和說話聲響成一片,他們身上還散發出難聞的汗臭味兒。這些個犯人從瑪斯洛娃身邊走過時,都貪婪地看她,有的人還涎皮賴臉地走到她跟前,用手摸摸她。
「喂,瞧啊,這個妞兒真漂亮。」一個人說。
「大妹子,你好啊!」另一個人擠眉弄眼地說。
一個黑漢,後腦勺剃得光光的,露出發青的皮膚,臉颳得乾乾淨淨,嘴唇上留著一撮小鬍子,拖著腳鐐,緊走了幾步,來到她跟前,一把把她抱住。
「怎麼,連相好的也認不出來了?別裝腔作勢了!」當她把他推開的時候,他齜著牙,瞪著眼,大聲嚷道。
「你這個渾蛋,你要幹什麼?」副典獄長從後面走過來,大聲罵道。
那個犯人把脖子一縮,趕緊走開了。副典獄長衝著瑪斯洛娃嚷了起來。
「你在這兒幹什麼?」
瑪斯洛娃想說,她剛從法院被押送回來,可是她太累了,懶得開口說話。
「剛從法院回來,長官。」一個押送兵穿過人群,把手舉到帽檐上,說道。
「嗯,那就把犯人交給看守長,這太不像話了!」
「是,長官。」
「索科洛夫,把她帶走!」典獄長大聲說道。
看守長走過來,氣呼呼地用手指戳了一下瑪斯洛娃的肩膀,朝她點點頭,就帶她到女牢去了。在通往女牢的走廊里,她被渾身上下搜查了一遍,什麼也沒有搜出來(她把那包香菸已經夾到麵包里了),就把她關進了她早晨出來的那間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