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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2024-10-04 16:22:10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又可恥,又可憎。」聶赫留道夫沿著熟悉的街道,步行回家的時候,心裡這樣想。他和米西談話以後,一直感到心情很沉重。他覺得,從表面上看,從形式上看(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他沒有對不住她的地方,因為他對她沒有做出過任何承諾,也沒有向她求過婚;可是從實際上看,他覺得他們兩人已經聯繫在一起了,他已經答應她了;而今天他又痛切地感覺到,他確實不能同她結婚。「可恥又可憎,真是可恥又可憎,」他心裡老是這樣想,他不僅是指他對米西的態度,也指他的其他方面。「一切都可恥又可憎。」他已經走上自己住宅的門廊,心裡還這麼想。

  「晚飯我不吃了,你去吧。」他對跟著他走進餐廳的侍僕科爾涅伊說道。餐廳里已經擺下餐具和茶。

  「是。」科爾涅伊應聲道,但他沒有離去,而是動手收拾桌子上的東西。聶赫留道夫一邊看著科爾涅伊收拾東西,一邊心裡產生了一種對他的厭惡感。他希望現在大家都能讓他安靜一會兒,可是他覺得偏偏有人和他過不去,故意纏著他。科爾涅伊拿著餐具走出去了,聶赫留道夫走到茶炊跟前,想倒一杯茶喝,這時卻聽到阿格拉費娜的腳步聲,他趕緊到了客廳,隨手把門關上,免得看見她。三個月前,他的母親就是在這間屋子裡去世的。現在這個屋子裡有兩盞反光燈,一盞在父親的肖像旁邊,一盞在母親的肖像旁邊。他回想起母親臨終前他對待母親的態度,他覺得他的態度是反常的,是應該受到譴責的。這種態度同樣「又可恥,又可憎」。他回想起母親生病的最後時期,他簡直希望她快點死去。他心想,他希望她快點死去,是為了她能早日擺脫痛苦,而實際上是為了他自己不再看到她那痛苦的樣子。

  他希望喚起自己對母親的美好回憶,他看了一眼母親的畫像,這是他花了五千盧布請一位著名畫家畫的。她穿一件黑天鵝絨衣裙,袒露著胸部。看得出,畫家刻意描畫了兩乳之間的胸部和光耀奪目的兩肩和脖子。這可真是又可恥,又可憎。把母親畫成一個半裸的美人,這本身就是對母親的褻瀆,對母親的不恭。因為三個月前,母親就躺在這間屋子裡,她渾身乾癟得像一具木乃伊,而且她身上還散發著一種難聞的氣味,這氣味不僅散發在整個房間,而且散發到整座樓里,怎麼也消除不掉。他覺得好像現在還能聞到這種氣味。他記起來,她臨終的前一天,她用她那隻骨瘦如柴的變黑的手抓住他有力、白淨的手,看了看他的眼睛,說道:「不要責怪我,孩子,如果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這時淚水從她那被痛苦折磨得無神的眼睛裡湧出來。他看了一眼畫像上這個半裸的女人,看了一眼她那豐滿、光滑的雙肩和同樣豐滿、光滑的雙臂,看了一眼她那得意的笑容,他再一次自言自語地說:「多麼可憎!」畫像上她那裸露的胸脯使他想起了另一個年輕的女人,他最近看到她時,她也是這樣裸露著胸脯。她就是米西,她曾經找了一個藉口,讓他晚上到她家去,看一看她參加舞會前穿上舞裙的樣子。他想起她那美麗的雙肩和美麗的雙臂,就覺得反感,更不要說她那粗暴、殘酷的禽獸般的父親和她那名聲不大好的過於聰明的母親了。總之,這一切都令人反感,這一切都可恥又可憎。

  「不能這樣下去,不能這樣下去,」他心裡想,「應當擺脫出來,應當擺脫所有這些虛偽的關係,擺脫和科爾恰金一家的關係,擺脫和瓦西里耶夫娜的關係,擺脫和遺產的關係,擺脫和一切、一切的關系……對呀,應該呼吸呼吸自由的空氣。應當到國外去,到羅馬去,畫我的畫……」他想起來他對自己的繪畫才能產生過懷疑。「到哪兒都行,只要能呼吸上自由的空氣。先到君士坦丁堡,再到羅馬,只是趕快擺脫陪審員的職務。還要配合律師爭取法院能重新審理這個案子。」

  他的腦子裡突然浮現出那個眼睛有點斜視的女犯的身影。當被告最後陳述時,她哭得多麼傷心!他把吸完的香菸趕緊在菸灰缸里捻滅,又點上一支香菸抽起來,並開始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他和她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又一幕幕縈繞在他的腦際。他想起來他和她的最後一次會面,他想起他當時難以克制的獸慾,他也想起當他的欲望得到滿足後他是多麼恨自己。他想起來白衣裙,藍腰帶,他想起來那次晨禱。「我是愛她的,那天夜裡,我是真心實意向她表示愛的,我對她的愛是純潔的,在此之前,我就愛上她了。我第一次住在姑媽家寫論文的時候,我就愛上她了!」他想起來他當年的情景,那時,他是一個充滿朝氣、充滿青春活力的青年,他伸開雙臂擁抱生活,他一想到這些,心裡就異常痛苦。

  把當年教堂里的卡秋莎和今天上午他們審訊的那個陪商人縱酒的妓女做一比較,這個反差是多麼大,可是把當年的他和現在的他做一比較,這個反差也同樣地大。當時他是一個富有朝氣的人,一個自由的人,他面臨著許許多多的機遇,現在他覺得自己完全掉進愚昧、空虛、無目的和微不足道的生活的羅網,他沖不出這個羅網,他甚至不想衝出這個羅網。他想起來,他曾以直爽而自豪,他曾經發誓永遠不說假話,確實那時他也不說假話;可是現在他卻離開假話不能生活,而他周圍的人都把他的假話當作真話。那麼能不能不說假話,至少他現在還不能,他已經陷入假話的泥淖,他已經習慣說假話了,說假話成了他的一種消閒。

  怎樣才能擺脫同瓦西里耶夫娜的關係,同她的丈夫的關係,使自己面對他和他的孩子們的眼睛又不至於羞愧?怎樣才能把真情告訴米西,從而解除和米西的關係?如何才能從既認為土地私有制不合法可同時又繼承了母親的地產這個矛盾中走出來?如何贖自己對卡秋莎犯下的罪?決不能就這樣算了。「我決不能拋棄我所愛過的這個女人,我決不能滿足於給律師花錢免除掉她本不應該服的苦役,我決不能像過去那樣用錢來贖罪,過去我認為,只要給了她錢,我就心安理得了。」

  他還記得那一幕:他在走廊里追上她,把錢塞給她,就跑開了。

  「唉,那筆該死的錢!」他一想到他把錢塞給她的情景,就不寒而慄,就憎恨自己。「唉,那是一種多麼醜惡的行為啊!」他想到這裡,都說出聲來了。「只有壞蛋和惡棍才能幹出這種事來!」他自言自語道。「難道我真是……」他停住腳步,「難道我真是不折不扣的壞蛋嗎?不是壞蛋又是什麼呢?」他自問自答道。「難道就這一件事?」他繼續做自我暴露。「難道我對瓦西里耶夫娜的態度,對她丈夫的態度不醜惡、不卑鄙嗎?難道我對財產的態度不醜惡、不卑鄙嗎?既然認為私有財產不合法,為什麼還要藉口是母親的財產就占為己有了呢?我過的完全是一種遊手好閒的、醜惡的生活。我做得最壞的一件事就是欺負了卡秋莎。人們會說我是壞蛋,我是畜生,人們怎麼說我都不過分,我能夠欺騙他們,但我不能欺騙自己。」

  

  他突然明白了,他最近一個時期對人的憎惡,特別是今天對公爵、對瓦西里耶夫娜、對米西、對科爾涅伊的憎惡,就是對自己的憎惡。奇怪的是,在承認自己丑惡的思想中既有痛苦,也有喜悅和撫慰。

  聶赫留道夫在生活中已經不止一次地清掃過自己的靈魂。常常有這樣的情況,一個人生活了一段較長的時間之後,就會覺得自己的思想遲鈍了,有時甚至停滯不前了,就需要清除一下思想中的垃圾,因為它們堆積得太多,就成了思想前進的障礙。聶赫留道夫把這種清除思想中垃圾的舉措稱作「清掃靈魂」。

  經過一番清掃靈魂的工作以後,他的思想提高了很多,他為自己規定了幾條他打算永遠遵守的定規,比如堅持寫日記,又比如他要開始過一種新生活,而且要堅持過下去。他把「開始過新生活」稱作「翻開新的一頁」。但是每次他都經不住大千世界的誘惑,在不知不覺中又陷入泥淖,而且陷得比以前還要深。

  他就這樣,經過思想上的一番清掃,精神又振作起來了,他不斷地清掃,不斷地振作,已經有好幾次了。第一次是他那年夏天來到姑媽家的時候。這是他最富有朝氣,精神最振奮的時候。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很長時間。他的第二次精神振作就是戰爭時期,他辭去文職,投身於軍隊,準備為國捐軀。但是過去不久,他的頭腦中又積滿了垃圾。

  後來又有一次精神振作,那是他辭去一切職務,出國去從事繪畫的時候。

  從那時到現在,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這個階段,他沒有清掃過思想中的垃圾,所以他思想中的垃圾從來沒有這麼多過,他的良心要求他做到的和他實際過的生活之間的差距從來沒有這麼大過,他看到這樣的差距,真有點驚恐萬狀。

  差距這麼大,思想中的垃圾又這麼多,所以開始一段時間,他已經絕望了,覺得無法清掃了。「我已經試著在不斷地完善自己,我要在各方面做得儘可能完美,可是我沒做到。」他心中始終有一個拉後腿的人,這個人這樣說,「那又何必再試呢?又不是你一個人這樣生活,大家都這樣生活。」但是他心中還有一個人,這個人是幫助他淨化靈魂的,這個人是自由的,是正確的,是威力無比的,是永恆的,這個人在聶赫留道夫的心中復甦了。聶赫留道夫不能不相信他。不管這個心中的人和他這個實在的人之間有多大差距,對於他心中的這個已經復甦了的人來說,什麼事情都能辦得到。

  「我以後絕不講假話了,不管我為此將會付出多大代價。我要把實情都說出來,我要對每個人都說真話,我要做光明磊落的事,」他語氣果斷地自言自語道。「我要對米西講真話,我要告訴她,我是一個浪蕩子,我不能和她結婚,我讓她白白地浪費了年華。我要告訴瓦西里耶夫娜(首席貴族的妻子),不過對她我沒有什麼可告訴的。我要告訴她的丈夫,我是一個壞蛋,我騙了他。我要正確處理遺產。我要告訴卡秋莎,我是個壞蛋,我對不住她,我對她有罪,我要盡我所能幫助她,使她能夠得到公正的判決。我一定要去看她,請求她寬恕我。我就像小孩求饒一樣,一定求她饒恕我。」他停住腳步。「如果需要,我就和她結婚。」

  他停住腳步,就像小時候一樣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仰起頭,好像對著什麼人,說道:「上帝啊,幫助我,教誨我吧,到我身邊來吧,把我身上的一切污垢都通通清除掉吧!」

  他祈禱,他請求上帝幫助他,到他身邊來,清除他身上的污垢,而這時他的要求已經得到滿足。這時,上帝已經在他心中,上帝在他的頭腦中復甦了。他覺得他自己就是上帝,所以他不僅感覺到了自由,感覺到精神振奮和生的歡樂,而且還感覺到善的威力。凡是人們能夠做到的一切最美好的事,他覺得他現在都能做到。

  他這樣想的時候,眼裡含著淚水,這是好事,也是壞事。我們說是好事,是因為他流的是高興的眼淚,那個在他心中沉睡不醒的人,也就是幫他淨化靈魂的人,現在已經甦醒了。我們說是壞事,是因為他流的是感動的眼淚,他未免有點孤芳自賞、顧影自憐,品味起自己的美德來了。

  他感覺很熱,他走到窗前,把窗戶打開。窗戶朝著花園。這是一個寧靜的、清新的月夜。大街上傳來轔轔的車輪聲,然後一切又歸於寧靜。往窗下看,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棵高大、光禿禿的楊樹的枝枝杈杈在一塊乾淨的沙地上的投影。左邊的棚頂好像被月光塗成銀灰色。

  透過樓前密密層層的樹枝,可以看到黑糊糊的圍牆。聶赫留道夫看著這灑滿月光的花園和屋頂,看著楊樹投在地上的黑影,呼吸著這使人煥發精神的清新空氣。

  「這多好啊!這多好啊!我的上帝!」他說的是他此時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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