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2024-10-04 16:22:06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已經吃完了飯。她的飯菜既精細,又有營養,她總是一個人吃飯,她不願意別人看到她做這種毫無詩意的俗事。她的沙發床旁邊放著一個小桌子,上面放著一杯咖啡,公爵夫人也吸菸,吸的是一種用玉米葉子卷的香菸。公爵夫人的身材屬於瘦長型,頭髮和眼睛都是黑的,眼睛很大,牙齒很長,她雖然已人老珠黃,但打扮得很年輕。
有人說她和醫生的關係不清。聶赫留道夫以前沒有注意這種事,今天他不僅看出來了,而且當醫生就坐在她身邊的椅子上,兩撇鬍子抹了油,亮閃閃的時候,他不禁大為反感。
科洛索夫坐在公爵夫人旁邊的矮沙發椅上,他旁邊有一張小桌,他正在攪和桌上放的咖啡。桌上還放著一杯烈性甜酒。
米西和聶赫留道夫一起走進母親的房間,但她沒有留下來。
「等媽媽累了,讓你們走時,你們就到我的房間去。」她朝著科洛索夫和聶赫留道夫說道,她說話的語調很平靜,好像她和聶赫留道夫之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她笑著輕輕地踩著厚厚的地毯,走出房間去了。
「你好啊,我的朋友,坐吧,給我們講一講,」公爵夫人露出一臉的假笑說道,可是她的假笑裝得像真笑似的,她笑時露出一嘴長長的假牙,她的假牙做得也像真牙似的。「他們告訴我,你剛從法院來,情緒很不好,我想,心眼兒好的人幹這種事心裡是不會好受的。」她用法語說道。
「對,您說得一點不錯,」聶赫留道夫說,「常常覺得自己沒有……覺得自己沒有權力參與審判……」
「您說得太對了。」她很會奉承人,又讓人感覺不到她在奉承,她好像是覺得他的意見很正確,因而十分驚訝,於是就提高嗓門兒說道。
「對了,您的畫畫得怎麼樣了,我很喜歡您的畫,」她補充說。「我要不是有病,早就到貴府去了。」
「我現在已經不畫了,」聶赫留道夫冷冷地說,他覺得她今天的這種虛偽的奉承實在是難以掩飾了,就像她的衰老難以掩飾一樣。因此他怎麼裝也裝不出殷勤的樣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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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可惜了,您知道,列賓親口對我說過,他這人很有才氣。」她對科洛索夫說。
「她這人可真是撒謊一點也不臉紅。」聶赫留道夫皺起眉頭,心裡這樣想。
瓦西里耶夫娜發現聶赫留道夫根本心不在焉,不可能和他談一些有意思的、深奧的話題。於是她就把聶赫留道夫撇在一邊,問科洛索夫,他對最近上演的一出新戲有什麼看法,聽她提問的語氣,好像科洛索夫的看法就可以解決她的一切疑問,好像他的每句話都值千金。科洛索夫貶了一頓這齣戲,並藉機大談特談自己的藝術見解。公爵夫人認為他的看法很對,對他很是佩服,不過她還是打算為劇本的作者辯護幾句,可是她立刻又改變了主意,只說了幾句折衷的話。聶赫留道夫看出來了,他們談戲劇談得這麼熱火朝天,實際上他們的心思根本不在戲劇上。
聶赫留道夫聽了他們的談話以後,發現:第一,無論是瓦西里耶夫娜,無論是科洛索夫,對這齣新戲根本不感興趣,而且他們互相之間也不感興趣;可是他們又說得這麼熱鬧,那只是為了滿足飯後活動活動舌頭和喉嚨的生理需要。第二,科洛索夫吃飯時喝了好幾種酒,有伏特加,有葡萄酒,還有烈性甜酒,所以他有點醉意,但是他還沒有醉到平常喝不到酒,一旦遇上酒,就拼命喝,一直喝到酩酊大醉的那種程度,他只是屬於喝酒已成習慣,經常喝得似醉非醉的那一類人。
他既不搖搖晃晃,也不胡說八道,但是他的情緒處在一種不正常的亢奮狀態。第三,聶赫留道夫發現,在談話的過程中,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老是不安地看窗戶,這也許是因為陽光已開始從窗戶斜射進來,照到她的身上,會照出她的蒼老吧。
「您說得多對呀。」她針對科洛索夫的某個意見說道,並按了按沙發床邊牆上的電鈴按鈕。
這時,醫生站起來,像他們家的人一樣,什麼話也沒說,走出房間去了。瓦西里耶夫娜目送他出去後,又繼續談話。
「菲利浦,請你把那邊的窗簾放下來。」當她的漂亮僕人聽到鈴聲進來後,她對他說道,同時用眼睛瞟了一下那邊的窗簾。
「不管怎麼說,其中必有神秘的東西,如果沒有神秘的東西,詩就不是詩了。」她一邊說,一邊用一隻黑眼睛很生氣地瞅著放窗簾的僕人的動作。
「神秘主義可不是詩,而是迷信,而詩要是不神秘,就成了散文了。」她苦笑著說道,兩眼仍然盯著拉窗簾的僕人。「菲利浦,不是放那個窗簾,是放大窗戶的窗簾。」瓦西里耶夫娜懷著一種飽經憂患的心情說道,她覺得為了這點事,她還要費這麼多口舌,太不值得了。為了穩定情緒,她趕緊用戴了好幾個戒指的手指夾起一支散發著香氣的香菸送到嘴邊。
胸腔寬闊、身體健壯的菲利浦,好像表示歉意似的,微微地點了一下頭,邁動著他的兩條有力的、小腿肚子突起的雙腿,輕輕地踏著地毯,順從地一聲不吭地走到另一個窗子前,一邊拉窗簾,一邊儘量用眼睛看著公爵夫人,為的是不使一絲光線照到她身上。但就是這麼做了,還是不合公爵夫人的意,公爵夫人又不得不中斷了關於神秘主義的談話,把這個笨頭笨腦、毫無憐憫之心、老是令她不能安生的菲利浦做得不對的地方糾正過來。菲利浦這時心裡不知怎麼怨恨她呢。
「『鬼才曉得你要求怎麼做!』他心裡一定這麼想。」聶赫留道夫看見這情景,心裡這樣想。但是菲利浦立刻把自己的怨恨情緒掩飾過去了,又順從地按照疲憊的、衰弱的、虛偽的公爵夫人的吩咐做起來。
「當然,達爾文的學說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對的,」科洛索夫懶洋洋地半躺在矮沙發椅上,睡眼惺忪地看著公爵夫人,說道,「但是他過頭了,是過頭了。」
「你相信遺傳嗎?」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因聶赫留道夫一直不吭聲而感到難受,就問他道。
「相信遺傳?」聶赫留道夫反問道。「不,不相信,」他說道,這時,他的腦子裡不知為什麼把眼前的人想像成怪樣子。站在他身邊的身強力壯的菲利浦成了一個模特兒。科洛索夫一絲不掛,肚子滾圓滾圓的,像西瓜,腦袋已經禿頂,兩隻胳膊一點肉也沒有,像枯藤。穿綢掛緞的瓦西里耶夫娜的雙肩在他的想像中也露出來了,不過這種想像太可怕了,他儘量把它們驅趕走了。
瓦西里耶夫娜用眼睛打量了他一番。
「米西等著您呢,」她說道,「去找她吧,她想給您彈一曲舒曼的新作呢……這首曲子很不錯。」
「其實她什麼也不想彈,這都是她編造出來的,」聶赫留道夫這樣想,他站起來,握了握公爵夫人那隻蒼白、乾瘦的戴著戒指的手。
他在客廳里遇見卡捷琳娜,他們馬上交談起來。
「我發現,陪審員的職務成了您沉重的負擔。」她跟平常一樣,用法語說道。
「是的,請原諒我,我今天情緒不好,可我沒有權利也讓別人情緒不好。」聶赫留道夫說道。
「您為什麼情緒不好?」
「請別讓我說為什麼。」他邊說,邊找自己的帽子。
「您還記得嗎,您說過,一個人應該永遠講真話,您當時還對我們大家說了許多披肝瀝膽的話。可為什麼現在就不想說真話了?你記得嗎,米西?」卡捷琳娜朝走到他們跟前來的米西說道。
「因為那時候是玩兒,」聶赫留道夫嚴肅地回答說,「玩兒的時候可以,而在實際生活中,我們都很壞,我是說我很壞,至少我不能說真話。」
「您就不要改口了,您最好說說,我們都壞在什麼地方。」卡捷琳娜說道,她在玩弄詞句,好像沒有發現聶赫留道夫臉上嚴肅的表情。
「最糟糕的就是承認自己的情緒不好,」米西說。「我就從不承認自己情緒不好,所以我的情緒總是很好。怎麼樣,到我的房間去吧。我們儘量化解掉您的壞情緒。」
聶赫留道夫覺得,他現在就像一匹馬,被人撫摸幾下,為的是給它戴上籠頭,把它牽去套車。可是他今天比其他任何時候都不願意拉車,他表示歉意說,他要回家,就告別走了。米西握住他的手,握了很長時間,比平常任何一次握的時間都長。
「您要記住,對您來說是重要的事,對您的朋友同樣重要,」她說道,「您明天來嗎?」
「不一定。」聶赫留道夫說道,他感到羞赧,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為自己羞赧,還是為她羞赧,他紅著臉趕緊走出去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對這事太感興趣了,」聶赫留道夫走後,卡捷琳娜說道,「我一定要弄清楚是什麼事,這件事還牽涉到他的自尊心,因為看他的言談舉止,他好像欺負過誰似的。」
「不如說是一件不體面的風流事。」米西想這麼說,但是沒有說出口。她直瞪瞪地望著前面,她剛才看他時臉上的光澤完全消失了,她甚至對卡捷琳娜也沒說這種難聽的俏皮話,她只是說:「人人都有情緒好的時候和情緒不好的時候。」
「難道我受騙了,」她心裡想。「他這人既然有這麼多烏七八糟的事,那他當初為什麼還要……他這人可真壞。」
如果讓米西說一說她所說「當初」是怎麼回事,她肯定說不出具體的來,可是她毫不懷疑,他不僅勾起了她心中的希望,而幾乎是等於答應她了。他並沒有具體答應她要和她怎麼怎麼樣,她只是通過他的眼神、微笑、暗示和欲言又止的話語體察到他的心思的。不管怎麼說,她還是認為,他是屬於她的,如果失去他,她是會非常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