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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2024-10-04 16:22:02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請進,公爵,正等著您呢,」科爾恰金家那個和藹可親、渾身是肉的門房一面拉開因裝了英國合頁故沒有響聲的橡木大門,一面說道,「大家已經入席,吩咐過,您一到就請進。」

  門房走到樓梯邊,拉響了樓上的鈴。

  「都有什麼人?」聶赫留道夫一面脫大衣,一面問道。

  

  「有科洛索夫先生,還有謝爾蓋耶維奇,再就是家裡人了。」門房回答說。

  一個穿燕尾服、戴白手套的漂亮侍僕從樓梯上往下看了看。

  「請吧,公爵,」他說道,「吩咐有請。」

  聶赫留道夫走上樓梯,穿過他所熟悉的富麗堂皇的大廳,來到餐廳。全家人都已經在餐桌旁就座,但母親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除外,她從不離開自己的房間。老科爾恰金坐在上首,他的左側坐著醫生,右側坐著客人科洛索夫,科洛索夫原是省首席貴族,現在是銀行的董事,和科爾恰金一起,同屬自由派。左側往下是雷德爾小姐,她是米西的小妹的家庭教師,小妹今年四歲,坐在雷德爾小姐旁邊。右側,她們的對面是米西的弟弟,科爾恰金就這麼一個兒子,名叫佩佳,是中學六年級學生,全家人就是為了等他考試才留在城裡,他下面坐的是輔導教師,是個大學生。左邊再往下是卡捷琳娜,是個四十歲的老姑娘,斯拉夫主義者,她的對面是謝爾蓋耶維奇,也可以叫他米沙,是米西的表哥。米西坐在桌子的下首,她旁邊的一個位子還空著,餐具也沒動過。

  「你來了,太好了,坐吧,我們剛剛吃魚,」老科爾恰金翻起充血的腫皮眼睛看著聶赫留道夫,嘴裡還在用假牙吃力和小心地嚼著魚肉,說道。「斯捷潘。」他仍舊滿嘴含著魚肉,把目光移到沒動用過的餐具上,叫一個自以為了不起的胖侍僕。

  聶赫留道夫雖然很了解老科爾恰金,也多次和他一起吃過飯,但不知為什麼,聶赫留道夫今天特別討厭他,討厭他的那張大紅臉,討厭掖在坎肩里的餐巾上面他那兩片吧唧吧唧細細品味著食物的嘴,討厭他那堆積著許多脂肪的粗脖子,特別討厭他那養得又肥又胖的將軍型身軀。聶赫留道夫下意識地想到,他這人是一個非常殘忍的人,當他做邊區長官的時候,經常鞭打百姓,甚至把他們送上絞架,不知他為什麼要這麼幹,因為他既是富豪,又是顯貴,他用不著邀功請賞。

  「這就擺好,老爺。」斯捷潘說著,從擺著銀制高腳盤的餐櫃裡拿出一把舀湯用的大勺子,並向那個留絡腮鬍子的漂亮僕人點了點頭,那個僕人立刻動手把米西旁邊未動用的餐具上面蓋著的餐巾揭開,把餐具擺好,這塊餐巾也十分講究,漿得很挺括,上面還繡著家徽。

  聶赫留道夫繞餐桌走了一圈,和大家都握了手。他不管走到誰跟前,每個人都站起來迎他,只有老科爾恰金和女賓沒有站起來。他同其中的大多數人從來沒有說過話,可是他還得繞桌一周,和他們一一握手,他覺得很不舒服,這麼做很可笑。他為自己遲到而表示了歉意,之後就想坐到桌子一端米西和卡捷琳娜之間的空位子上,可是老科爾恰金卻對他說,即使他不喝酒,也要坐到擺著龍蝦、魚子醬、乾酪和鹹魚的桌子旁,吃一點兒。聶赫留道夫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麼餓,當他一拿起麵包夾乾酪,就控制不住了,就貪婪地大嚼起來。

  「喂,怎麼樣,你們是不是把黑白都顛倒了?」科洛索夫用反動報紙上的話譏諷道,這個報紙反對有陪審的審判。「你們把有罪的判成無罪,把無罪的判成有罪,是不是?」

  「顛倒黑白……顛倒黑白……」老公爵笑著連連說道,他一向推崇自己這位自由派朋友的聰明才智和學識。

  聶赫留道夫沒有答理科洛索夫,他也顧不得失禮不失禮了,看見剛端上一盤熱氣騰騰的湯,於是又繼續大吃起來。

  「讓他安心吃一會兒吧。」米西笑著說道,她用了「他」這個代詞表示了自己和他的親密關係。

  科洛索夫激昂慷慨地介紹了那個報紙上抨擊陪審制度的那篇令他憤慨的文章的內容。公爵的表侄謝爾蓋耶維奇很同意他的看法,也介紹了這個報紙上另一篇文章的內容。

  米西還和往常一樣,還是那麼溫文爾雅,衣著還是那麼講究,但並不招眼。

  「您是太累了吧,也太餓了。」她等聶赫留道夫吃完後,對他說道。

  「不累,不是特別累,而您呢?您去看畫展了嗎?」他問道。

  「沒有去,我們以後去。我們在薩拉馬托夫家打網球來著。真的,克魯克斯先生打得很出色。」

  聶赫留道夫到這兒來是為了散散心。他不管什麼時候來到這個家裡,心情總是很愉快的,這不僅僅是由於這裡有他喜歡的闊綽的生活條件和舒適的生活環境,還由於這裡有一種大家無形中都捧著他的親熱氣氛。可是今天,也真奇怪,這個家裡的一切他都討厭,從門房、寬闊的樓梯、鮮花、僕役、桌上的擺設,到米西,他看著都不順眼,他覺得今天米西也那麼矯揉造作起來,也不招人喜歡了。他討厭科洛索夫說話時那種自以為是的、庸俗的自由派的腔調;他討厭老科爾恰金那副像一頭公牛、像一堆肉的軀體和自認為了不起的張揚舉止;他討厭斯拉夫派卡捷琳娜的老是掛在嘴邊的法國話;他討厭家庭教師和輔導教師的那副處處感到不自由的窘態;他尤其討厭別人說到他時用代詞「他」……聶赫留道夫對米西始終存在著兩種看法,這兩種看法在他腦子裡搖來擺去,他時而覺得她純真、漂亮、聰明、大方……他好像是眯縫起眼睛,又好像是在月光下,看到她身上的這些優點的;可是有時,他又不能不看到她身上的許多缺點,他好像是在明媚的陽光下看到這些缺點的。今天他看到的米西,渾身都是缺點。今天他發現,米西臉上儘是皺紋;今天他發現,米西的頭髮太蓬鬆;今天他發現,米西的胳膊肘太尖;主要的是今天他發現,米西大拇指上的指甲蓋兒太寬,和她父親大拇指上的指甲蓋兒一樣寬。

  「打網球沒有太大意思,」科洛索夫說道,「我們小時候常常玩兒一種棒球,那要有意思得多。」

  「不對,是您沒玩兒過。這種球好玩兒極了。」米西反駁說,聶赫留道夫覺得,她說這話時有點矯揉造作。

  謝爾蓋耶維奇和卡捷琳娜也都加入了爭論。只有家庭教師、輔導教師和孩子們沒有做聲,顯然他們對這個問題不感興趣。

  「你們老愛爭論!」老科爾恰金哈哈大笑著說道,一邊從坎肩里往外抽餐巾,並且想把椅子挪動一下好站起來,僕人趕緊上來把椅子扶住,他這才站起來。其他人也都跟著站起來,走到一張小桌子跟前,小桌上放著漱口杯,杯里盛著帶香味的溫水,大家一邊漱口,一邊繼續著誰都不感興趣的談話。

  「難道我說得不對嗎?」米西問聶赫留道夫,她是想讓他支持自己的看法,即一個人的性格在這種比賽性的運動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可是她發現,他好像有什麼心事,老是發愣,她最怕的就是看到他這個樣子。她想弄清楚他的情緒為什麼今天這麼反常。

  「說真的,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種問題。」聶赫留道夫回答說。

  「您去看看媽媽,好嗎?」米西問道。

  「好的,好的。」他一邊說,一邊掏香菸,從他的語氣聽出來,他並不想去。

  她沒有吭聲,只是用疑問的目光看了看他,他有點不好意思了。

  「我到人家家來,實際上是掃人家的興來了。」他想到這兒,就儘量做出熱情的樣子說,如果公爵夫人肯賞光的話,他當然願意去了。

  「當然,當然,媽媽看到您,一定會很高興。您在那裡也可以吸菸。

  科洛索夫也在那裡。」

  女主人科爾恰金公爵夫人長期臥病在床,她躺著接見客人已經八年了。她雖然是個病人,但仍然穿綢掛緞,插金戴銀,房間裡布置得古色古香,鋥光瓦亮。她是足不出戶,只在家裡接見客人,她常說,她只接見「好友」,照她的說法,所謂「好友」,就是那些出類拔萃的人。聶赫留道夫當然就被列入「好友」中了,這是因為她認為,他是一個聰明的、有頭腦的年輕人,還因為,他的母親是這個家的親密朋友,還因為,如果米西能夠嫁給他,這是一樁非常美滿的婚姻。

  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的房間在大小客廳的後面。米西走在聶赫留道夫的前面,到了大客廳,她突然站住了,用手扶住一把鍍金椅子的後背,看了看他。

  米西很想出嫁,而聶赫留道夫是合適的配偶,此外,她也喜歡聶赫留道夫,她已經習慣於認為,他是屬於她的(不是她屬於他,而是他屬於她),於是她就像一個精神病患者似的,無意識地和固執地耍弄一些花招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她現在開始跟他說話了,為的是讓他把自己的心事說出來。

  「我看出來了,您今天有什麼心事,」她說道,「您到底有什麼事?」

  他想起來法庭上的邂逅,就皺起了眉頭,臉變得通紅。

  「是啊,是發生了一件事,」他想如實說,「發生了一件怪事,一件很不尋常的事,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究竟是什麼事?您能不能告訴我?」

  「真對不起,現在不能告訴您,這件事我還沒有來得及好好地想一想。」他說著臉更紅了。

  「您連我都不能告訴?」她臉上的肌肉顫動了兩下,她把手中扶著的椅子挪動了一下。

  「不能告訴,不能。」他回答說,他覺得他這樣回答她,也是在回答自己,他認為,確實發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那我們走吧。」

  她把頭一擺,似乎要驅走腦子裡不必要的思想,邁著比平常快的步子,朝前走了。

  他覺得,她好像緊緊地咬住嘴唇,為的是不讓眼淚流出來。他覺得他傷了她的心,心裡很內疚,很難過;但是他知道,他只要稍不堅定,他就徹底完了,就被束縛住了。他現在最害怕的就是這個,他默默地跟著她走進公爵夫人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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