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6:21:07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庭長說完話,就開始審問被告。

  「西蒙,站起來!」他說道。

  西蒙立刻情緒衝動地站起來,他臉上的肌肉顫動得更厲害了。

  「你叫什麼名字?」

  「叫西蒙。」他立刻回答說,他的聲音特別響亮,看樣子,他預先已準備好了將要回答的問題。

  「什麼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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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民。」

  「是什麼省、什麼縣的人?」

  「是土拉省,克拉比文縣,庫皮揚鄉,包爾基村人。」

  「多大年紀了?」

  「三十三歲,生於一八……」

  「信什麼教?」

  「我是俄國人,信東正教。」

  「結過婚沒有?」

  「沒有。」

  「幹什麼工作?」

  「在茅利塔尼亞旅館當茶房。」

  「以前犯過罪嗎?」

  「從未犯過罪,因為以前我們過日子……」

  「以前沒有犯過罪?」

  「上帝可以作證,確實沒有。」

  「起訴書收到了嗎?」

  「收到了。」

  「坐下。博奇科娃!」庭長開始叫下一個被告。

  可是西蒙仍然站著,擋著庭長的視線,庭長看不見博奇科娃。

  「西蒙,坐下!」

  西蒙仍然站著不動。

  「西蒙,坐下!」

  可是西蒙還是站著不動,這時,一個法警跑到他跟前,側著身子歪著頭,把眼睛瞪得老大,用一種悲戚的聲調說道:「坐下吧!坐下吧!」他才坐下。

  西蒙站起來時很麻利,坐下時也同樣麻利,他把囚服往緊里裹了裹,他的腮幫子又微微地顫動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庭長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開始問第二個被告,但他並沒有看著第二個被告,而是在面前的案卷中翻找著什麼。

  審案子對庭長來說已經是駕輕就熟的事,為了加快審案的進程,他可以同時審理兩個案子。

  博奇科娃四十三歲,科洛緬鎮人,小市民出身,也在茅利塔尼亞旅館當茶房,沒有犯過罪,起訴書已收到。博奇科娃回答問題時表現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她是在回答庭長的問題,可是聽她的腔調,好像她在說:「是的,我就是博奇科娃,起訴書收到了,我為此感到榮幸,我不允許任何人嘲笑我。」博奇科娃回答完問題,還沒有等庭長說讓她坐下,她就坐下了。

  「你叫什麼名字?」貪戀女色的庭長和顏悅色地問第三個被告。

  「你應該站起來。」當他發現瑪斯洛娃依舊坐著不動時,又和藹可親地補充了這一句。

  瑪斯洛娃敏捷地站起來。她挺著高高的胸脯,用含笑的、有點斜視的黑眼睛直視著庭長的臉,也沒有答話,從表情看,她做好了回答問題的準備。

  「你叫什麼名字?」

  「柳博芙。」她立刻回答說。

  此時的聶赫留道夫戴著夾鼻眼鏡,看著被告受審。「啊呀,這不可能,」他兩眼盯著這個被告的臉,心裡想。「不過她怎麼叫柳博芙呢?」

  他聽了她的答話後,這樣想。

  庭長還想問下去,可是戴眼鏡的法官很不高興地攔住庭長,不知和庭長嘀咕了幾句什麼,庭長做了個表示同意的動作,就又接著審問被告。

  「你怎麼是叫柳博芙?」他說道。「你登記的可不是這個名字。」

  被告默不作聲。

  「我問你,你的真實姓名是什麼。」

  「受洗禮時起的名字?」那位很不高興的法官問道。

  「我的第一個名字叫卡捷琳娜。」

  「這不可能!」聶赫留道夫心裡仍然這麼想,其實毫無疑問,他認出了她,就是那個一半養女一半侍女的姑娘,就是那個他曾經愛過、確實愛過的姑娘,就是那個被他在情慾的驅使下誘姦了、後又被他拋棄、被他永遠忘記了的那個姑娘,那他為什麼又不敢承認眼前的這個女子就是那個姑娘呢,這是因為他一想起他對這個女子的所作所為,內心就十分痛苦,這件事充分暴露出,他表面上是個正人君子,實際上是個卑鄙下流之人。

  是的,是她。他現在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身上特有、而別人身上不會有的那種神秘的氣韻,惟有這種氣韻使她那張臉不同於其他人的臉,她的臉雖然現在有點蒼白和虛胖,但是她的可愛,她的善良,她的美麗,仍然表現在臉上,表現在嘴唇上,表現在有點斜視的眼睛裡,特別是表現在那充滿稚氣和笑意的目光中,表現在她隨時聽候發落的神態中。

  「這就對了,就應該這麼說。」庭長特別溫和地說。「你的父稱是什麼?」

  「我,我是私生女。」瑪斯洛娃說道。

  「你有教父吧,照教父的名字,你的父稱是什麼?」

  「米哈伊洛娃。」

  「她能做什麼壞事呢?」聶赫留道夫繼續想道,此時他感到呼吸有點吃力。

  「你姓什麼?隨誰的姓?」庭長繼續問道。

  「隨母親,姓瑪斯洛娃。」

  「什麼出身?」

  「小市民。」

  「信東正教嗎?」

  「信東正教。」

  「職業呢?幹什麼的?」

  瑪斯洛娃沒有吭聲。

  「你是幹什麼的?」庭長又問了一遍。

  「在一家院裡。」她說道。

  「在一家什麼院?」戴眼鏡的法官嚴厲地問道。

  「在什麼院,你自己知道。」瑪斯洛娃說了這話後,笑了笑,掃視了一下周圍的人,然後目光又停在庭長的臉上。

  從她臉上那異乎尋常的表情中,從她的話音里,從她的笑顏里,從她掃視大家的目光里,表露出她過的是一種多麼可怕的、暗無天日的生活,以至庭長都低下了頭,整個法庭上出現了一片寂靜。旁聽席上不知誰笑了一聲,打破了這寂靜,馬上有人向笑的人發出噓聲。這時庭長抬起頭,接著往下問:「你過去犯過罪沒有?」

  「沒有。」瑪斯洛娃長出了一口氣,低聲說道。

  「收到起訴書了嗎?」

  「收到了。」

  「坐下吧。」庭長說道。

  瑪斯洛娃從後邊提起裙子,那動作就像貴婦人提起拖地的長裙一樣,然後坐下,把一雙白淨的小手伸進囚服兩隻相對的袖筒里,眼睛仍然盯著庭長。

  接著宣讀證人的姓名,然後讓證人退庭;再後是確定哪個法醫參與此案,並讓法醫出庭。然後書記官站起來,開始宣讀起訴書。他的口齒清楚,聲音洪亮,就是讀得太快,讀得太平板,使人聽著容易犯困。法官們時而把身子倚在這邊的扶手上,時而又把身子倚在另一邊的扶手上,時而把身子靠在桌子上,時而又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他們時而合上眼睛,時而又睜開眼睛,相互低聲交談上幾句。有一個憲兵想打哈欠,幾次想打,但都強忍著沒有打出來。

  這三名被告,西蒙的腮幫子還在不停地顫動。博奇科娃平靜地坐著,腰板兒挺得很直,偶爾把手指頭伸到頭巾下搔搔頭皮。

  瑪斯洛娃有時一動不動地坐著,聽著書記官讀起訴書,兩眼看著他,有時渾身哆嗦,好像想反駁,臉變得通紅,然後沉重地嘆著氣,變換一下胳膊的姿勢,向周圍的人掃視一眼,又盯住書記官。

  聶赫留道夫坐在第一排從邊上數第二把高背椅上,他摘下夾鼻眼鏡,兩眼看著瑪斯洛娃,此時他的心情又複雜,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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