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6:21:04 作者: [俄羅斯]托爾斯泰著 喬振緒譯

  庭長翻看了一下案卷,向法警和書記官提了幾個問題,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就命令帶被告上堂。欄杆後面的門立刻打開了,先走進來兩名憲兵,他們頭戴軍帽,手拿軍刀,跟在他們後面走進來的被告是一個滿臉雀斑的紅頭髮男子和兩名婦女。男子身穿又肥又長的囚服。

  他走進法庭時,兩手下垂,大拇指使勁叉開來,為的是擋住太長的衣袖下滑。他不看法官,也不看旁聽的人,而是兩眼盯著他繞著走的長凳。他繞過長凳,小心翼翼地坐到凳子的一端,讓出地方給別人坐。他兩眼凝視著庭長,嘴裡仿佛念念有詞,兩頰的肌肉微微抖動著。跟著他後面走進來的是一個不太年輕的婦女。她也穿一身囚服,頭上扎一條監獄的三角頭巾,面色灰白,沒有眉毛和睫毛,兩隻眼睛血紅。這個婦女顯得很鎮定。她快要走到自己位子跟前時,囚衣被什麼東西掛住了,她不慌不忙地使勁把囚衣摘開,然後坐下來。

  第三個走進來的被告是瑪斯洛娃。

  她一走進法庭,法庭里所有男人的目光一齊向她射來,他們盯著她那白皙的臉、亮閃閃的黑眼睛、囚衣下高高隆起的胸脯。當她從一個憲兵身邊走過時,甚至這個憲兵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一直目送她走過去、坐下,當她坐下後,這個憲兵仿佛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失體面,於是他趕緊扭過頭去,恢復了一下神志,兩眼直直地朝窗外望去。

  

  庭長等著被告落座,當瑪斯洛娃剛一坐下,庭長就讓書記官開始下一步的程序。

  審判從例行程序開始,先核查陪審員的人數。(對於無故缺席的陪審人員給予罰款;對於請假的陪審人員,核准他們的假,讓候補陪審人員補充上缺額。)然後庭長把一個個紙鬮折好,把它們放進玻璃高腳盆里,把鑲邊的袖口往上卷了卷,然後像魔術師一樣,把他那長滿很長汗毛的手伸進玻璃盆,抓出一個紙鬮,打開來,念出上面的名字。抓了幾個紙鬮以後,庭長放下袖口,請神甫帶領陪審員宣誓。

  老神甫那張浮腫的臉說白不白,說黃不黃。他身披棕褐色僧衣,胸前佩戴著金十字架,僧衣的一側別一枚小小的勳章。他邁著他那兩條浮腫的腿,慢騰騰地走到聖像下面的讀經台前。

  陪審員都站起來,挨挨擦擦地朝讀經台走去。

  「請大家過來!」老神甫說道。他用浮腫的手摸著胸前的十字架,等著陪審員們都走到讀經台前。

  這個神甫任神職已經有四十六個年頭了,他想著再過三年,就像不久前大教堂司祭慶祝他任神職五十周年一樣,該慶祝自己的五十周年了。自從法院實行公開審理案件以來,他一直在區法院帶領宣誓,他引以為榮的是他已經帶領好幾萬人宣過誓,在他的有生之年,他還可以繼續為教堂、為祖國、也為家庭謀利益。他給家庭除了能留下一所房子外,還能留下不少於三萬盧布的息票。他在法院的任務就是帶領人們在福音書前宣誓,可福音書是禁止宣誓的,所以他的任務並不是什麼光榮的任務,可是他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他不僅不把這一任務當成沉重的負擔,而且他還十分喜歡這個任務,因為他已經習慣了,通過這項任務,他還可以結識不少不錯的有身份的人呢。今天他就結識了一位著名的律師,他非常高興,他認為這個律師真了不起,真值得他尊敬,因為他目前辦了一個案子,就是那個頭上戴著花的老婦的案子,僅此一案,他就得了一萬盧布的酬金。

  當陪審人員走上台階,來到高台上,神甫向一側低下他那顆長著幾根白髮的光禿禿的頭,在法衣的油巾上蹭蹭,然後整理了一下稀疏的頭髮,轉過身來,面朝著陪審員。

  「舉起右手,手指照這樣捏在一起,」他聲音沙啞地、慢騰騰地說道,同時舉起他那胖乎乎的、每個手指頭上都有幾個肉窩兒的手,把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現在跟著我念,」他開始念起來,「面對萬能的上帝,面對上帝神聖的福音書,面對上帝滋養萬物的十字架,我許諾和發誓,在參與本案的審理中……」他說完每一句,都要停頓一下。「不要放下手來,這樣舉著!」他衝著一個放下手來的年輕人說道,「在參與本案的審理中……」

  蓄絡腮鬍的儀表堂堂的先生、上校、商人以及其他人都照神甫的要求,把右手的三個手指頭捏在一起,舉得高高的,似乎他們很樂意這樣做;別人就不然了,好像他們很不情願似的,手舉得很勉強。有的人大聲跟著念誓詞,念得抑揚頓挫,好像他們心裡在想:「既然要念,就認真念。」有的人念得聲音很低,而且老是跟不上趟,該念時不念,後來他們好像發現了沒有合上拍,就趕緊跟上去,卻又跟得不是時候;有的人故意把手指頭捏得緊緊的,好像捏著什麼東西怕掉下來似的;有的人把手指頭捏上又鬆開,鬆開又捏上。大家都覺得老是這麼一個姿勢待著很不舒服,只有老神甫百分之百相信,他現在做的這件事是非常有益的和非常重要的。宣誓結束後,庭長讓陪審員們選出一位首席陪審員來。陪審員們又都站起來,挨挨擦擦地走進議事室,他們一走進議事室,就都拿出香菸點上,抽起來。有人建議選那位儀表堂堂的先生當首席陪審員,大家馬上附議,於是大家把菸頭丟掉或掐滅,又回到法庭。被選出來的首席陪審員向庭長報告說,自己已經當選。大家又都挨挨擦擦地,有時不免踩上別人的腳,坐到排成兩排的高背椅上。

  這些程序進行得順利、快速、莊重。整個過程都莊嚴肅穆,都合乎規範,都有條不紊,在場的人都非常滿意,他們越加認識到,他們正在為社會做著一件嚴肅而重要的工作。聶赫留道夫也有同感。

  當陪審員們一坐好,庭長就向他們宣布了他們的權力、義務和責任。庭長說話時常常更換姿勢,一會兒用左手支著頭,一會兒用右手支著頭,一會兒身子靠在椅背上,一會兒身子靠在扶手上,一會兒用手弄平折彎的紙邊兒,一會兒用手摸摸裁紙刀,一會兒又用手摸摸鉛筆。

  庭長說,陪審員的權力是,他們可以通過庭長向被告提問題,他們可以利用鉛筆和紙,他們可以查看物證。他們的義務是,審問必須做到公正,必須做到符合實情。他們的責任是,保守會議秘密,如與外界串通消息,必定受到懲處。

  大家都在洗耳恭聽。商人也不例外,他一方面向周圍散發著酒氣,儘量壓住打得很響的飽嗝,一方面對庭長的每句話都頻頻點頭,表示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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