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2024-10-04 16:14:03
作者: (英)查爾斯·狄更斯 著;黃水乞 譯
邦布爾先生坐在濟貧院的客廳里,眼睛憂鬱地盯著毫無生氣的壁爐。邦布爾先生正在苦思冥想,他回想起自己過去生活中的痛苦經歷。
不光是邦布爾先生的憂鬱心情能在旁觀者心中喚起怡人的愁思,還有其他跟他的身份密切相關的跡象表明,他的境況已發生了重大的變化。
邦布爾先生和科尼太太結婚後,成了濟貧院的主持人。另一位牧師助理開始當權。三角帽、金飾邊上衣和手杖這三樣東西便都落到新牧師助理身上了。
「到明天,這件事才過去了兩個月!」邦布爾嘆了一口氣說道,「仿佛過去了很久很久似的。」
「我把自己出賣了,」邦布爾先生繼續反思道,「只換了六把湯匙、一把方糖鉗子、少量的舊家具和二十英鎊現金,我把自己賤賣了。便宜,便宜極了!」
「便宜!」一個刺耳的聲音在邦布爾先生的耳旁喊道,「無論以何種價格買你都是昂貴的。我為你付出了昂貴的代價。這老天爺知道!」
邦布爾先生回過頭來,面對著他那位有趣的配偶的臉。
「你打算整天坐在那兒打呼嚕嗎?」邦布爾太太問道。
「我打算坐在這兒,我認為坐多久合適就坐多久,太太,」邦布爾先生回答道,「只要我高興,我一定會打呼嚕、打哈欠、打噴嚏、大笑、大喊。這是我的特權。」
「你的特權!」邦布爾太太帶著難以形容的輕蔑冷笑道。
「正是我剛才說的,太太,」邦布爾先生說道,「男人的特權就是發號施令。」
「那麼,女人的特權是什麼?」已故科尼先生的遺孀嚷道。
「服從,太太,」邦布爾先生怒喝道,「你那已故的、不幸的丈夫本該教會你這個。如果那樣,也許他現在還會活著。」
邦布爾太太一眼便看出,現在決定性的時刻已經來臨,而且,不論哪一方為控制權而進行的戰鬥,這必定是最後的,也是決定性的一次。她一聽到提及已故的人,就倒在椅子裡,尖聲叫嚷邦布爾先生是個冷酷無情的畜生,然後放聲大哭。
「這能夠加強呼吸,洗淨臉面,明亮眼睛,還能平息火氣,」邦布爾先生說道,「所以,放聲哭吧。」
然而,眼淚是滲透不進邦布爾先生的靈魂的,他的心是不透水的。
這位前任的科尼太太先以眼淚試探,因為眼淚比動手攻擊較不費事。可是,她對採用後一種行動早已有了準備。邦布爾先生很快就領教了。
他體驗到事實果然如此的第一個證據是一聲巨響,緊接著,他的帽子突然飛到了房間的另一端。這一初步行動使他的腦袋光禿禿了,之後,這位經驗老到的太太用一隻手緊緊地掐住他的喉頭,然後以罕見的力量和敏捷揮動另一隻手,使雨點般的拳頭落到他身上。而後,她變換了一點小花樣,開始抓他的臉、揪他的頭髮。然後,問他還敢不敢妄談他的特權。
「起來!」邦布爾太太以命令的口吻說道,「從這兒滾出去,否則,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邦布爾先生站了起來,面部表情異常沮喪,真不知道她會幹出什麼不顧一切的事兒來。他拾起帽子,眼睛朝門的方向望去。
「你滾不滾?」邦布爾太太喝問道。
「當然走,親愛的,當然走,」邦布爾先生回答道,更快地朝門口走去,「我剛才無意……我這就走,親愛的!你太兇了,以致我確實……」
這時,邦布爾太太匆匆地跨前一步,其實只是想把剛才扭打中被踢歪的地毯放平。邦布爾先生再也顧不得考慮那句沒說完的話,馬上衝出門去,讓前任的科尼太太完全占據了這塊地盤。
邦布爾先生被冷不防這麼一嚇,精神十分頹喪。
「總共才兩個月!」邦布爾先生垂頭喪氣地說道,「兩個月啊!僅僅兩個月前,就教區濟貧院而言,我不僅是自己的主人,也是其他每個人的主人,而如今……」然後他神不守舍地走到街上。接著,情緒的突變使他感到口渴,他在偏僻小路上的一家小酒店前停下來,進入了從街上窺視到的幽雅單間,叫了一些飲料。
雅間裡只有一個男人,是個高個兒,皮膚淺黑,披一件大氅。從他有點憔悴的神色及衣服上滿是塵土污垢、風塵僕僕的樣子判斷,他似乎已經走了不少的路。邦布爾進來時,這個男人對他瞟了一眼,但幾乎不屑地點頭感謝他的問候。
陌生人的目光既敏銳又明亮,卻蒙上了不信任和懷疑的陰影。
「我以前好像見過你,」他說,「當時你的著裝與現在不一樣,我只是在街上見過你一面,可我還是能認出來,你以前是此地的教區幹事,是不是?」
「正是。」邦布爾先生多少有些驚訝,「我是當過教區幹事。」
「那就是了,」對方點頭應道,「我看見你的時候你正擔任那樣的職務,你現在是什麼呢?」
「濟貧院的院長,」邦布爾先生說得慢慢悠悠,一字一頓的,這樣給人印象深刻,免得陌生人在態度上有失檢點,「濟貧院院長,年輕人!」
「現在,你聽我說,」陌生人把門窗都關好後才說,「我今天來這個地方就是要找你。真是鬼使神差,我滿心思都在想著你的時候,你竟自己走到我坐的屋子裡來了。我需要從你那裡打聽一件事情。儘管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也不想讓你無條件地提供情況。這點小意思你先收下。」
「嗯。」
「地點是那間破爛不堪的陋屋。無論在什麼地方,儘管那些無恥的、邋遢的女人,自己往往被剝奪生命和健康,卻會生下哭哭啼啼的孩子來讓教區撫養,然後她們撒手塵寰,把恥辱隱藏在墳墓里,她們自己也在墳墓里腐爛!」
「我想那是產房吧?」邦布爾聽不太懂陌生人的描述,問道。
「是的,」陌生人說道,「一個男孩在那兒誕生。」
「太多男孩在那兒誕生了。」邦布爾先生心灰意懶地搖了搖頭,說道。
「願小魔鬼遭瘟疫!」陌生人喊道,「我說的是一個樣子溫順、臉色蒼白的男孩。他給這兒的一個棺材製造商當過學徒——但願製造商為他製造一口小棺材,把他裝進去,再用螺釘釘住——後來,據說他逃到倫敦去了。」
「噢,你指的是奧利弗!小特威斯特!」邦布爾先生說道,「我當然記得他啦。再沒有一個比他更頑固的小壞蛋……」
「我想了解的不是他。關於他的情況我聽得夠多了,」陌生人說道,「我要了解的是一個女人,護理奧利弗母親的老醜婦。她現在在哪兒?」
「她去年冬天死啦。」邦布爾先生回答道。
當他提供了這一消息時,陌生人的雙眼定定地盯著他。終於他移開了視線,說這無關緊要。說罷,他站起身,仿佛就要離開似的。
然而,邦布爾先生也夠狡猾的,他馬上看出賺錢的機會來了,可以把他老婆擁有的某個秘密高價出售。老薩利去世的那個晚上他記得很清楚。他有充分的理由回憶起那天所發生的事,因為當時他正向科尼太太求婚。邦布爾先生神秘兮兮地告訴陌生人說,就在那個兇惡的老醜婦去世前不久,有個女人和她在房裡密談,還說他有理由相信她可以為他想打聽的事提供一些線索。
「我怎麼能找到她呢?」陌生人問道。
「只能通過我。」邦布爾先生回答道。
「明晚九點。」陌生人說著,掏出一張紙,在上面寫了一個靠河邊的偏僻地址,「明天晚上九點把她帶到我那裡。至於保密,我不必提了,因為這是你的利益所在。」
邦布爾先生粗略地看了一下地址,發現上面沒有名字。陌生人尚未走遠,於是他追上去問。
「只想問個問題,」邦布爾指著紙條說道,「請問我該找什麼人?」
「蒙克斯!」陌生人回答道,匆匆地大踏步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