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2024-10-04 16:10:51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下午,淑和其他在肯尼特橋集市上忙碌著的人們,聽見從街下方那個有招貼的圍籬里傳來唱聖詩的聲音。那些從空隙處往裡窺探的人,看見許多人穿著絨面呢,手裡揍著讚美詩集,站在為新教堂的牆基挖的坑道四周。阿拉貝娜·卡特勒特身穿喪服站在他們中間,她的聲音清晰洪亮,在眾人的吟唱聲中聽得清清楚楚,隨著那曲調一高一低;她那隆起的胸部也可見隨著曲調一起一伏。

  就在這天兩小時以後,安妮和卡特勒特夫人在禁酒旅店吃完茶點,便起身返回了,他們要穿過橫亘在肯尼特橋和奧爾弗雷茲托之間那片開闊的高地。阿拉貝娜陷入沉思之中,可是她想的並不是那座新建教堂,像安妮最初所猜測的那樣。

  「不——是別的事情。」阿拉貝娜終於鬱鬱不樂地說。「我今天來這兒,本來只想著可憐的卡特勒特的,或者只想著通過今天下午要開始新建的教堂,宣傳一下《福音》。可是發生了一件事情,大大轉移了我的心思。安妮,我又聽到他的事了,我已看到她了!」

  「誰?」

  「我聽說裘德的事了,我看見他妻子了。此後無論我做什麼,無論我怎樣竭盡全力去唱讚美詩,但就是情不自禁要想到他;作為一名教堂的會眾,我是無權這樣的。」

  「你不能夠專心思考今天那位倫敦的傳道士說的話,儘量擺脫你那些胡思亂想嗎?」

  「我這樣做了,可是我這邪惡的心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別處去!」

  「好啦——我自己也曾經胡思亂想過,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我有時夜晚也要做些很不願做的夢,你要是知道了那些夢,就會說我確實經歷了一番鬥爭的!」(安妮的情人拋棄了她,所以她最近也變得相當認真起來了。)

  「那我該怎麼辦呢?」阿拉貝娜滿懷憂鬱地追問道。

  

  「你可以取一綹你剛去世的丈夫的頭髮,把它做成一個哀悼的飾針,隨時看看它。」

  「我一點也沒留下他的頭髮來呀!——不過即使留下了也不會有好處的……畢竟那是所說的給人安慰的宗教東西,我還是希望能重新得到裘德!」

  「你必須要勇敢地克制這種感情,因為他已屬於別人了。我還聽說另外一個對付這種情況的好辦法:當驕淫的寡婦痛苦不堪的時候,她就應該黃昏時到丈夫的墓前去,在那兒久久地鞠躬。」

  「啐!我該做什麼並不比你糊塗,只是我不那樣做罷了!」

  這時她們沉默起來,車子沿著筆直的道路往前駛去,最後馬里格林呈現在眼前,那就在她們的道路左邊不遠。跟著她們來到公路與通向那個村子的支路交叉處,看見了山谷那邊教堂的高塔。她們再往前走一些,經過阿拉貝娜和裘德結婚頭幾個月里住過的那座孤零零的房子,那曾經屠宰過豬的地點,這時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和她兩個,他更屬於我一些!」她突然說道。「我倒想知道,她有什麼權利要占有他呢!假如我能夠,我是會把他從她身邊奪走的!」

  「呸,阿比!你丈夫才去世6個禮拜呢!請你不要這樣做吧!」

  「那樣做才該死!感情總歸是感情!我再也不會做一個低三下四的偽君子了——就是這樣!」

  阿拉貝娜已很快從衣袋裡取出一紮宗教宣傳單,她隨身帶來準備在集會上散發的,現在已散發出去幾張。她邊說邊把剩下的傳單全部拋進那個圍籬里:「我已經試過這樣的藥單,可是並不見效果。我得像自己生來時的那個樣子了!」

  「噓!你太激動了,親愛的!好啦,安安靜靜回家去吧,喝上一杯茶,別再談他的事啦。咱們以後也別再到這條路上來,因為它通向他住的地方,讓你這麼激動不安的。用不了多久你就會恢復正常的。」

  阿拉貝娜確實漸漸平靜下來,她們的車這時穿過了那條山脊小路。她們走下那又長又直的山坡時,看見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吃力地走在前面,他身材瘦小,走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一隻手提著一個籃子,顯得有些不修邊幅,整個面貌難以用語言形容——總之讓人感到他得自己管理家務,自己煮飯,和自己交心交朋友,因為在這個世上他孑然一身,憑著那一切本領照顧著自己。剩下的路都是下山,她們猜測他也是去奧爾弗雷茲托的,於是主動提出讓他搭一程路;他同意了。

  阿拉貝娜反覆打量著他,最後說道:「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你就是菲洛特桑先生吧?」

  這個步行者也轉過臉來注視著她。「是的,我叫菲洛特桑。」他說。「可是我並不認識你,夫人。」

  「我對你記得很清楚呀,你過去常在馬里格林當小學教師,我還做過你學生呢。當時我每天從克雷斯康布走路去那裡,因為我們那個地方只有一個女教師,並且又沒你教得好。但你對我不像我對你記得這麼清楚了吧?——我叫阿拉貝娜·唐。」

  他搖搖頭,有禮貌地說:「不,我記不起你的名字了。你過去無疑是個身材苗條的小學生,可你現在身體這麼胖胖的,叫我怎麼認得出來呢。」

  「哦,我一直就是這麼胖胖的。不管怎樣,我現在和一些朋友就住在這兒。我想,你知道我曾和誰結婚了吧?」

  「不知道。」

  「裘德·福勒——他也是你的一個學生——我想至少晚上做過你不久的學生吧?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你後來是知道他情況的。」

  「天哪,天哪。」菲洛特桑說。「你就是福勒的妻子?沒錯——他是有一個妻子!後來他——我想——」

  「和她離婚了——正如你和妻子離婚了一樣——也許出於更好的理由。」

  「真的嗎?」

  「唔——他那樣做也許是對的——對雙方都好,因為我不久又結婚了,直到我丈夫最近去世以前,一切都是挺順利的。但是你——你卻顯然做錯了!」

  「沒有。」菲洛特桑突然煩躁地說。「我很不願意談這件事,不過——我深信自己所做的事完全正確,公正而且符合道德。我為我的行為和觀點吃了不少苦,但我仍然堅持自己那樣做是對的,儘管失去她給我造成了多方面的損失!」

  「由於她,你失去了學校的工作和很好的收入,是嗎?」

  「我不想談這件事。我最近又回到這兒——我是說馬里格林。」

  「又像過去一樣,在那個學校教書嗎?」

  他越來越感到愁悶抑鬱,再也無法克制自己。「我又回到了那兒,」他回答,「可是再也不像以前了。我僅僅是勉強被人家允許收留下來而已,因為我無路可走——我以前有了那樣的發展,一直滿懷希望,現在卻變得微不足道——一切化為烏有,真使我受盡了恥辱。不過那可是一個避難所,我喜歡那個僻靜的地方。我對待妻子的那件事被人們認為是一種奇怪的行為,它因此毀壞了我作為一名教師的名譽;當所有學校都把我置之度外的時候,那位早就認識我的學校的代理人聘請了我。無論如何,雖然我以前在別的地方一年領200多英鎊,而在這兒只領50英鎊,我還是寧願這樣,而不願冒險讓別人重新提起我過去的家庭經歷,受人指責——假如我要遷到別處去這是有可能的。」

  「你這樣做不錯,知足者常樂嘛。她也絕不比和你在一起時好。」

  「你是說,她的境況也不好嗎?」

  「就在今天我偶然在肯尼特橋碰見了她,她的境況非常不好。她丈夫病了,她很焦急不安。我還要說,你實在對她做了一件愚蠢的錯事,你把自己的安樂窩弄得一塌胡塗,吃盡了苦頭,這也是活該。請原諒我說這樣冒昧的話。」

  「此話怎講?」

  「因為她是無辜的。」

  「胡說!他們根本就沒為那案子提出過辯護!」

  「那是因為他們不願意。在你和她脫離關係時,她確實是相當清白的。我不久以後就見到她,和她談了一番話後完全證實了這一點。」

  菲洛特桑緊緊抓住這彈簧車的邊緣,在聽到這個消息後顯得非常緊張不安。「不過——她是自己想走的呀。」他說。

  「不錯。可是你不該讓她走。這是對待那些想入非非、心比天高的女人唯一的辦法——不管她們清不清白。她最後還是會清醒過來的。我們都是這樣!習慣了就什麼事都成了!結局都是一樣的!不過,我想她還是喜歡她那個男的——不管他對她怎樣。你在對待她那件事上太倉促了。我是不會讓她走的!我會用鐵鏈把她鎖起來——她反抗的精神要不了多久就會跨掉!再沒有比緊緊的約束和心腸狠毒的監工更能制服女人的了。此外,你在法律上還占著理由。摩西[150]都知道這點——難道你記不得他說什麼來著了嗎?」

  「一時記不起了,夫人,很抱歉。」

  「你還說你是老師呢!他們在教堂里誦讀時我常琢磨,簡直想破口大罵。『然後男人將無罪,但女人將承擔她的罪惡。』該死,對我們女人真是太苛刻了,可是我們還得笑著忍受!呃,呃!哦,她現在得到應有的懲罰了。」

  「是呀。」菲洛特桑說,痛苦得像刀扎一樣。「殘酷就是貫穿著整個自然和社會的法力,我們想逃也逃不脫它!」

  「唔——下一次你可別忘了試一試我說的辦法呀,老朋友。」

  「我不能夠向你保證,夫人。對於女人我從來就不很了解。」

  他們已到達了奧爾弗雷茲托邊界上低矮的平地,穿過郊區來到一個磨房前面,菲洛特桑說他就是到這裡來辦事的。於是她們停住車,讓他下去;他向她們道了晚安,現出心事重重的神情。

  與此同時,淑因為在肯尼特集市上試著賣糕點取得很大的成功,一時心裡感到快樂,忘記了憂愁;但是現在這種快樂又消失了。當所有的「基督寺餅」都賣完以後,她把空籃子掛在胳膊上,拿起那塊用來蓋她租用的攤子的布,把其餘東西都給了孩子,便帶著他離去。他們沿一條巷走了半英里,遇到一個老太太,她一手抱著一個脫離襁褓後穿著童裝的孩子,另一隻手牽住一個跚跚學步的小孩。

  淑吻一下兩個孩子,問道:「他現在怎樣了?」

  「更好一些啦!」埃德琳夫人歡快地說。「在你又病倒時,你丈夫會完全好起來的——別擔心了。」

  他們轉過身,來到一些蓋著暗褐色瓦片的陳舊小屋,屋子周圍有菜園和果樹。在一個小屋前他們沒敲門就拉開閂走了進去,來到一個普通的起居室里。他們向裘德打招呼,他正坐在扶手椅里,那本來就瘦弱的面容現在顯得更加瘦弱,現出了孩子般的期待的眼神——僅僅這兩點就足以看出他確實剛經歷了一場大病。

  「什麼——你把它們都賣光啦?」他問,臉上煥發出光彩,很有興趣的樣子。

  「賣光了,連拱廊、三牆、東窗等等都賣光啦。」她告訴他一共賣了多少錢,然後猶豫起來。最後,當他們兩個單獨在一起時,她才告訴了他如何意外地遇見了阿拉貝娜,以及後者成了寡婦的事。

  裘德感到心煩不安。「什麼——她住在這個地方?」他說。

  「沒有。她住在奧爾弗雷茲托。」淑說。

  裘德依然帶著一副愁容。「我想我還是告訴你的好吧?」她接著說,焦慮地吻他。

  「嗯……唉呀!阿拉貝娜沒在倫敦中心,卻在這個地方!從這裡到奧爾弗雷茲托只有12英里多一點的路。她在那裡做什麼?」

  她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了他。「她開始經常去教堂了,」淑補充道,「說話也滿嘴不離教堂。」

  「瞧,」裘德說,「我們已差不多決定離開這裡,也許這是最好的辦法。我今天感到大有好轉了,再過一兩個禮拜就會完全恢復,可以走了。那時埃德琳夫人也可以回家去啦——多麼親切、忠誠的老人——她是咱們世上唯一的朋友!」

  「你想到哪裡去呢?」淑問,語氣中帶著憂慮。

  於是裘德坦率說出了他的想法。他說她也許會覺得吃驚,因為他這麼久以來一直堅決避開所有那些老地方。可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使他最近常想起基督寺來,假如她不介意,他願意回到那兒去。為什麼要在乎是否人們認識他們呢?他們如此在乎,真是過分敏感了。就此說來,假如他不能幹石工活,他們還可以在那裡繼續賣糕點。對於自己窮困潦倒的事,他一點不覺得恥辱。也許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和以前一樣強壯起來的,可以自己在那裡干起石工活兒來。

  「你幹嘛對基督寺還這麼關心呢?」她憂鬱地說。「基督寺可對你一點不關心的呀,可憐的愛人!」

  「唉,我確實關心它,沒有辦法。我愛那個地方——雖然我知道它多麼討厭所有像我這樣的人——所謂的自學者——它對於我們辛辛苦苦學到的知識多麼不屑一顧,而它本來是應該首先尊重那些知識的;它怎樣在嘲笑我們錯誤的音量[151]和發音,而它本來應該說:我看出你需要幫助,我可憐的朋友……然而,它對我來說是宇宙的中心,因為我早年曾夢想過它:什麼東西也無法改變這一點。也許它不久就會醒悟的,從而變得寬宏大量。我為此祈禱!……我願意回那個地方去生活——也許死在那兒!過兩三個禮拜我就可以回去了,我想。那將是6月份,我要在某個特定的一天到達這裡。」

  他希望自己不久康復是有其充分根據的,因為3個禮拜後他們就到達了那令其充滿回憶的城市,實實在在地走在了它的人行道上,那些荒廢的垣牆確實把陽光反射到了他們身上。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