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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10:48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打那個禮拜以後,奧爾德布里克漢鎮上就再也不見裘德·福勒和淑的蹤影了。
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主要是因為沒有人想知道。任何人假如非常好奇,想找出這樣一對無名夫婦的蹤跡,會輕而易舉地發現他們靠著他那適應性很強的技術,開始了漂泊不定的幾乎是遊牧般的生活,這種生活一段時間也並非沒有快樂。
無論哪裡裘德聽說有石工活兒要做,他就要到那裡去,只是更喜歡選擇那些遠離他和淑以前常去的地方。他幹的活兒有的時間長,有的短;幹完之後他們又遷到別處去了。
就這樣過去了整整兩年半。人們看見他有時在製作一座鄉下宅邸的直欞,有時在鑲著鎮公所的護牆,有時在桑德波恩的一家旅店砌方石,有時在卡斯特橋的一個博物館幹活,有時遠在埃克森伯里,有時又在斯托克禿山鎮。近來他在肯尼特橋幹活,那是一個繁榮的城鎮,在馬里格林南邊不足12英里,這是他到過的離別人認識他的村子最近的地方;因為他很敏感,害怕那兒的人問起他的生活和運氣來——他還是個少年時就充滿了熱情,富有男子氣概,刻苦鑽研,心懷遠大理想,後來經歷了短暫而不幸的婚姻,對這一切那兒的人都十分清楚。
他在這些地方有時要停留幾個月,有時只呆上幾個禮拜。他突然令人好奇地對於教堂的活兒反感起來,無論是國教的還是非國教的,這種反感在他覺得被人誤解而內心深受痛苦時就產生了,而現在仍無情地留在他身上。這與其說是因為他怕又遭到人們的指責,不如說是因為他太有良心了,這良心不讓他在那些反對他生活方式的人中求得生存。再者,也因為他感到他過去信仰的教條與眼前的實踐自相矛盾,他最初去基督寺所抱的那些信念現在已幾乎蕩然無存了。他精神上正在走向他剛遇見淑時,她所具有的那種狀況。
大約阿拉貝娜在那次農業展覽會上認出淑和他本人3年以後,在5月的一個禮拜6傍晚,曾在那兒相遇的幾個人此時又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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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肯尼特橋的春季集會上。儘管這個自古以來的交易會就規模而言已大不如從前,但快到中午的時候,該自治城鎮那又長又直的街道卻出現了熱烈活躍的場面。此時來了一些車輛,其中一輛輕便二輪馬車從北路駛進鎮裡,在一家禁酒客棧門前停下來。從車上走下兩個女人,一個是駕車的,是個普通的鄉下人;另一個是身材優美、戴著重孝的寡婦。她那身十分陰鬱的服飾,式樣非同一般,因此她在這個喧譁熱鬧的地方性集會上,就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我先去找找在哪裡,安妮。」寡婦對同伴說,這時一個男人走上前來接過馬和車。「然後我回到這兒來找你,咱們再進去吃喝點什麼。我現在覺得很消沉。」
「就完全照你說的辦吧。」另一個人說。「儘管我倒願意去契克斯或傑克店吃東西。在這些禁酒飯店你是吃不到什麼的。」
「我說,你也不要太貪吃了,孩子氣的傢伙。」穿喪服的女人責怪道。「這個地方就很不錯啦。好吧,咱們半小時以後見面,除非你和我一起去找找那座新建小教堂的地址在哪裡?」
「我才不想去呢。你告訴我好了。」
兩個同伴於是分開,穿喪服的女人步履堅定地朝前走去,那神氣似乎與熱鬧混雜的周圍毫無牽連。她向人們打聽了一下,來到一個臨時圍籬,裡面挖出了一些坑道,說明這兒就是新建房屋的地基。在外面的幾塊木板上有一兩張很大的招貼,上面公布說這座新建教堂的基石,將於那天下午3點鐘由倫敦一位在其會眾當中頗負盛名的傳道士奠定。
這位戴著重孝的寡婦了解清楚之後,便返身回去,一面閒散地觀察著集市的活動。沒一會兒她就注意到一個小小的糕點薑餅攤,它處在那些用架子和粗帆布搭起的、更矯揉造作的攤位中間。攤子上蓋著一塊十分清潔的布,由一位年輕女人照管,她顯然還不習慣做這種生意。一個滿臉老相的男孩陪伴著她,幫她做買賣。
「我的——老天爺!」寡婦獨自咕噥。「他的夫人淑——如果沒弄錯的話!」她朝那個攤子走過去。「你好,福勒夫人。」她和藹地說。
淑的臉色一下變了,她透過那縐面紗認出了阿拉貝娜。
「你好嗎,卡特勒特夫人?」她不自然地問。然後她注意到了阿拉貝娜的喪服,聲音便不禁變得同情起來。「什麼?——你失去了——」
「我可憐的丈夫。是呀,他6個禮拜前突然去世了,使我成了一個孤苦伶仃的人,儘管他生前待我很好。因為開酒店的所有利益都讓釀酒的人占去了,而賣酒的人什麼好處也沒有……你呀,我的小老頭兒!大概你不認識我了吧?」
「不,我認識。我想有一陣子你就是做過我媽的那個女人,後來我發現你並不是。」「時間老人」回答,他現在也能很自然地學著說威塞克斯的方言了。
「好吧,沒關係的。我現在是個朋友行吧。」
「裘,」淑突然說,「快端著這盤子餅到站台上去——我想又有一班車要開進來了。」
孩子走後阿拉貝娜繼續道:「他老是長不好看,是嗎,可憐的傢伙!他知道我是他親生母親嗎?」
「不知道。他覺得自己的出身有些神秘——就這些。裘德打算等他長大一點後再告訴他。」
「可是你怎麼會來做這種生意的呢?我真沒想到呀。」
「臨時做一做罷了——我們生活遇到了困難,一時想出來的辦法。」
「這麼說你還和他一起生活。」
「不錯。」
「結婚了?」
「當然。」
「有孩子嗎?」
「有兩個。」
「另一個不久又要出世了,我看得出來。」
淑受著嚴格的、毫不隱諱的詢問,不安地扭動著身子,柔嫩的小嘴唇哆嗦起來。
「老天爺——天哪——有什麼可哭的呢?有些人還會很得意的呢!」
「我並不是不好意思——不是像你想的那樣!不過讓一些生命來到世間好象太悲慘可怕了——太冒昧放肆了——有時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有權這樣做!」
「別擔心啦,親愛的……可你還沒告訴我你們為什麼做這樣一種生意呢!裘德以前可是一個很驕傲的傢伙——幾乎什麼生意都不屑於做,更不用說做看攤兒的買賣。」
「也許從那以後我丈夫改變一點兒了。我敢保證他現在已不再驕傲啦!」這時淑的嘴唇又哆嗦起來。「我做這個生意,是因為他今年初患了感冒,當時他在夸特肖特搭建一個音樂廳的石頭部分,那活兒必須在規定的日期完成,所以他只好冒著雨干。現在他身體已好些了,可這麼久以來日子真不好過啊!有一個年老的寡婦朋友一直在幫我們度過難關,但她不久就要走了。」
「唔,我現在也過正派體面的生活了,謝天謝地,自從失去丈夫後我想問題也認真起來。你為什麼選擇了賣薑餅呢?」
「這純粹是偶然的。他從小就看著烤麵包的生意長大,所以他突然想到自己也試試,這樣可以就在家裡做而不用出門,我們把它們叫做基督寺餅。這生意還很不錯呢。」
「我倒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玩意兒。怎麼,都做成窗子啦、高塔啦、尖閣啦什麼的!噯呀,它們確實不錯。」說罷她已隨便拿起一塊薑餅,毫不拘禮地大嚼起來。
「是的,這些東西讓人想起那些基督寺的學院。你瞧,還有窗花格的窗戶和學院的迴廊。他突然產生了怪念頭,要用糕點來做它們。」
「還念念不忘基督寺呀——甚至在他的糕點裡面也這樣!」阿拉貝娜笑道。「裘德就是這麼個人,他總是懷著那樣的感情。一個多麼古怪的人哪,他永遠都會是這樣的!」
淑嘆口氣,聽見他被別人批評,現出苦惱的樣子。
「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得啦,你也這麼認為的,儘管你很喜歡他!」
「當然基督寺在他心裡是一種永恆的幻想,我想他永遠也改變不了對它的信念。他仍然認為基督寺是一個有著崇高無畏的思想的偉大中心,而不是它現在這個樣子:一個庸俗的小學教師們的巢穴。膽怯地屈服於傳統,這就是他們的特性。」
阿拉貝娜就這樣把淑問來問去的,她更注意的是淑回答問題的方式,而不是回答的內容。「聽見一個賣糕點的女人這樣談話,多麼奇怪啊!」她說。「為什麼你不回到學校去教書呢?」
淑搖了搖頭。「他們不會要我的。」
「我想是因為離婚的事吧?」
「不只因為那一件事。我也毫無理由希望去教書。我們已經放棄所有的雄心了,在他生病以前一直是過得很快樂的。」
「你們住在哪裡?」
「我不想說。」
「就住在這肯尼特橋吧?」
從淑的舉止上看得出來,阿拉貝娜猜對了。
「那孩子又回來啦。」阿拉貝娜繼續說。「我和裘德的孩子!」
淑兩眼冒火。「你不必當著我的面說那個!」她叫了起來。
「好吧——雖然我有些覺得,我應該讓他回到我身邊來的……可是老天爺!我不想把他從你身邊帶走——我說那樣褻瀆的話真是作孽呀——不過我認為你自己的孩子一定也夠多的了!他由人好好照管著,我知道的;我也不是那種對老天爺安排好的事老找岔子的女人。我現在心裡已經變得越來越聽天由命了。」
「不錯!我也希望自己能夠那樣。」
「那你應該試試。」這位寡婦帶著一顆高瞻遠矚、安然寧靜的心靈說道,這顆心靈不但意識到在精神上的優越,也意識到在社會上的優越。「我並不吹噓我如何醒悟了,但確實已不是過去的我。卡特勒特去世後,有一次我經過鄰近那條街的教堂時下起了陣雨,我便進去躲避。失去了丈夫,我覺得需要得到某種支柱,於是便開始經常去那兒,這樣總比去喝酒好;我發現它給了我很大的安慰。不過現在我已離開倫敦,你知道,目前和我朋友安妮住在奧爾弗雷茲托,為的是離家鄉近一些。我今天不是來這兒趕集的。下午倫敦要來一位很受歡迎的傳道士,為一座新建教堂奠基,所以我就和安妮趕車來了。現在我得回去找她啦。」
然後阿拉貝娜對淑說了再見,便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