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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10:24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菲洛特桑回到家鄉沙斯托鎮做了一名小學教師,當地的居民們對他產生了興趣,又回憶起過去的一些往事。儘管他學識廣博,但居民們並不會因此推崇他,不像在別的地方那樣;但他們對他還是懷著真誠的敬意。後來,他回到家鄉不久就帶回一位漂亮的妻子——他們說她那樣漂亮,他不小心會難於應付的——不過他們還是很高興有了她這樣一個新鄰居。
自淑從家裡出走以後,一段時間並沒有引起人們的議論。她在學校擱下的助教工作幾天之內便由另一女青年代替,人們也沒有對這樣的替換說什麼,因為淑的工作本來就是臨時性的。然而一月後,菲洛特桑偶然對一個熟人承認說,他不知道妻子去哪裡了,這才引起了人們的好奇。後來他們便匆匆下結論,冒然斷定說淑已欺騙他私奔了。這位小學教師工作時越來越萎靡不振、無精打采的樣子,這也就證實了人們的看法。
雖然菲洛特桑除了把這事告訴過朋友吉林厄姆外,儘量守口如瓶;但是他為人正直坦率,當人們對淑的行為產生誤解,四處散布言論時,他可就不願沉默下去了。一個禮拜1的上午,學校委員會主席來巡視,在過問了學校的工作後便把菲洛特桑拉到一旁,以免讓孩子們聽見。
「請原諒我問你,菲洛特桑,因為人人都在談論:你家裡的事是真的嗎——你妻子並非外出走訪,而是和一個情人秘密私奔了?如是這樣,我向你表示同情。」
「沒那樣。」菲洛特桑說。「這事也沒什麼秘密。」
「她去看望朋友了嗎?」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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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發生了什麼事呢?」
「她已經出走了,這種情況通常讓人們對做丈夫的產生同情。不過她是得到我的同意後才走的。」
主席顯得好象沒有明白這話的意思。
「我說的話一點不假。」菲洛特桑煩躁地繼續道。「她懇求離開我到她情人那裡去,我就同意了她。為什麼我不應該呢?她是一個完全成年的女人,那是她自己良心道德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我又不是她的監獄看守。我不能再多作解釋了。我不希望被問來問去的。」
小學生們注意到,這兩個男人的臉上現出十分嚴肅的神情,於是他們回到家裡就告訴自己的父母,說菲洛特桑夫人出了什麼新鮮事兒。這時菲洛特桑家那個剛小學畢業的女僕,對人們說菲洛特桑先生曾幫著他的妻子收拾行李,要給她需要的錢,還給她的那個男青年寫了一封友好的信,告訴他要好好照顧她。委員會主席把這事考慮了一番,並與學校的其他負責人討論過,最後要求菲洛特桑和他們私下見一次面。談話持續了很長時間,結束後他回到家裡,仍然像平常一樣面容蒼白,焦慮不堪。吉林厄姆正坐在他家裡等他。
「唉,讓你說對了。」菲洛特桑說,猛然一下厭倦地坐進一把椅子裡。「他們已要求我提交辭職書,說我犯下了醜惡可恥的行為,竟放我那位備受折磨的妻子出走——或者正如他們所說的,那是在縱容她去通姦。可是我不會辭職的!」
「我想,如果是我,我就會辭職。」
「我不會。這事與他們毫無關係,也根本沒有影響到我的工作。假如他們願意就把我開除好啦。」
「如果我不同意他們,等事情張揚到報上去了,今後看哪所學校還會用你。你瞧,他們不得不把你做的事情看作是一個青年教師的行為——不得不認為它對這個鎮的倫理道德有很大影響;因此就一般人看來你的見解是無可辯護的。你不能否認我這樣說吧。」
然而對於這個忠告,菲洛特桑就是充耳不聞。
「我不在乎。」他說。「除非被開除,否則我是不會走的。我這樣做的理由是:如果我辭職,就等於承認在這件事上我做錯了;而我現在每天都越來越深信,在上帝的眼裡,在一切純真、正直的人看來,我是做對了的。」
吉林厄姆看出來,他這位剛愎自用的朋友這次是維護不了自己的立場了,但是他沒再說什麼。在一定的時候——實際上是15分鐘後——便送來了正式的免職函,這是自菲洛特桑走後校董們就留下來寫好了的。他回答說他不接受免職,並召開了一個公眾會議;儘管他顯得如此虛弱有病的樣子,朋友也勸他呆在家裡,但他還是去了。會上他站起來陳述自己為何反對校董們的決定,說的時候和上次他對朋友說時一樣堅定有力。他還爭論說,這事只涉及一個有關家庭的看法,與他們無關。校董一班人駁回了他的觀點,他們堅持認為,一個教師個人的乖僻行為也完全在他們管的範圍之內,因為這影響到他所傳授的那些思想道德。菲洛特桑回答說,他看不出一個純真自然的仁慈行為怎麼會有損於道德。
鎮上所有受人尊敬的居民和富有的人家,都無一例外地反對菲洛特桑。但使他感到有些吃驚的是,有10多個勇士挺身而出完全擁護他,為他辯護。
前面已說過,沙斯托是各類巡迴者們的錨泊之地,他們不乏好奇,十分有趣,在夏秋兩季的時候,經常來往於上、下威塞克斯那些眾多各式各樣的集市。儘管菲洛特桑從沒和這些先生們說過話,他們現在可是充滿了豪俠氣概極力為他辯護——哪怕希望微乎其微。他們當中包括兩名小販,一個射擊場的老闆和幾個負責裝彈藥的小姐,兩個拳擊比武的,一個開遊樂轉椅的,兩個串街游巷賣掃帚的(她們自稱為寡婦),一個薑餅攤販,一個出租船形鞦韆的,還有一個「測驗你力氣」的人。
這一群心胸開闊的支持者,另外還有幾個有獨立見解的人,在各自的家庭生活上都經歷了一番挫折;這時他們走上前來熱情地和菲洛特桑握手。然後他們在會上強烈地表示了自己的看法,以致發生爭端,頓時會場大亂,人們相互打起來。一個黑板被砸成兩半,3扇學校的窗格玻璃被砸碎,一瓶墨水濺到了鎮議會會員的襯衫前胸上,一位教區委員被蓋上一張巴勒斯坦地圖,他的頭正好穿破撒馬利亞[119]。不少人的眼睛被打青了,鼻子被打出血來了;使每個人都感到驚恐的是,其中一位受害者便是為人尊敬的教區長,他是被一個思想解放的煙囪清潔工打的。這個工人站在菲洛特桑一邊,他太激動了。當菲洛特桑看見血從教區長的臉上流下去時,他為這糟糕不幸的處境幾乎悲哀地呻吟起來,後悔自己被要求辭職時沒有辭職。他回到家就病倒了,次日早上便臥床不起。
這次事件既滑稽可笑又令人悲哀,他從此大病了一場。他躺在自己孤伶伶的床上;懷著一個中年人的心境,他終於發覺自己的生活,無論是學問方面還是家庭方面都在走向失敗,走向黑暗。吉林厄姆晚上時時來看他,一次他提到淑的名字。
「她對我一點不關心!」菲洛特桑說。「她為什麼要關心呢?」
「她並不知道你病了嘛。」
「這樣對我們兩個倒好得多。」
「她情人在哪裡?她住在哪裡?」
「在梅爾徹斯特——我想。至少他前些時候住在那裡。」
吉林厄姆回到家後坐下來考慮了一番,最後他給淑寫去一封匿名簡訊,只想碰一下運氣寄到她手裡。信是寄往主教管區府去的,信封上寫著裘德的名字。這封信寄到那個地方後,再被轉到了北威塞克斯的馬里格林,最後被護理裘德姑婆的那個寡婦又轉到奧爾德布里克漢——只有她才知道他現在的住址。
3天後的傍晚,光輝燦爛的太陽徐徐降落,陽光照耀著布萊克莫爾的一片低谷,使沙斯托的一扇扇窗戶在那片低谷中的莊稼人眼裡像火舌一般;此時,病中的裘德覺得聽到有人朝他的房子走來,幾分鐘後便傳來輕拍他寢室房門的聲音。菲洛特桑沒有說話,門被遲疑地打開了,跟著便走進來了——淑。
她穿著輕薄的春裝,像個幽靈一般來臨——又像一隻蛾一樣飄然而進。他轉過眼睛看著她,臉紅起來;但他好象在克制自己一時要說話的衝動。
「我本來是無權到這裡來的。」她說,對著他低下頭,臉上現出驚懼的神情。「只是我聽說你病了——病得很重;又因為我知道你承認男女之間除了肉慾之愛外,還有其它感情,所以我就來了。」
「我並沒有病得很重,親愛的朋友,只是不舒服就是了。」
「我可不知道這點。恐怕只有你病得很重了我才有理由來啦!」
「是呀……是呀。並且我差不多希望你沒有來才好!你來得太快了點兒——我就是這麼個意思。不過,還是讓咱們儘量往好處想吧。我想你還沒聽說學校的事,是嗎?」
「沒有——學校什麼事?」
「不過是我要離開這兒到另一個地方去了。我和校董們意見不和,我要同他們分手——就這麼回事。」
無論此時還是以後,她一刻也沒有猜想到他讓她走給自己惹來了多大的麻煩。她似乎從來都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也沒得到過有關沙斯托的任何消息。他們談著微不足道、一掠而過的話題。當他的茶被送上來時,他讓那個吃驚的小女傭也給淑拿一杯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小姑娘竟會對他們過去的歷史如此感興趣,她下樓時還吃驚地抬起兩眼和雙手,那模樣實在稀奇古怪。他們啜著茶,淑走到窗旁,若有所思地說:「多麼美麗的落日啊,理察。」
「由於太陽光線穿過這山谷的薄霧,所以從這兒看落日通常是美麗的。可是我卻觀賞不到這一切,因為它不會照到我躺在這兒的陰暗角落。」
「你難道不想來看今天這個很特別的落日嗎?它就像是蒼天打開了一般。」
「啊,怎麼不想!可是我過不去呀。」
「讓我幫你吧。」
「不行——這個床移不動的。」
「不過你看我另有辦法。」
她走到一個旋轉鏡旁,把它拿到窗邊一個可以接收到陽光的地點,然後移動著鏡子,直至光線反射到菲洛特桑臉上。
「瞧——現在你可以看見那個巨大的紅太陽了吧!」她說。「我肯定它會讓你快活起來的——我確實希望這樣!」她一片好心地說,帶著孩子般的悔悟的口吻,好象為了他,她無論做什麼事都不算過分似的。
菲洛特桑苦笑了一下。「你真是一個古怪的人啊!」他咕噥道,眼裡映照出陽光。「發生了那些事情以後,你還想到來看我!」
「咱們別再提起那些事了!」她趕緊說。「我得去趕那班公共馬車坐火車回去,因為裘德不知道我來。我走時他不在家,所以我必須馬上趕回去。理察,我很高興你沒那麼嚴重。你不恨我,是嗎?你一直是我多麼好的朋友!」
「知道你這麼想,我心裡高興。」菲洛特桑沙啞地說。「不,我並不恨你的!」
他們在這個陰鬱的屋子裡斷斷續續地談著,天很快昏暗下來。女傭帶來了蠟燭,淑該走了,這時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裡——或者說讓它從他的手中一掠而過,因為她觸摸起來實在太輕飄了。她剛要關上門便聽見裘德叫道:「淑!」原來他已注意到,她轉過身去時臉上流著淚,嘴唇也顫抖了一下。
這樣再一次叫住她是不明之舉——他一喊出口就知道了,可是他情不自禁要那樣做。她又返回身來。
「淑,」他低聲說,「你願意同我和好留下來嗎?我會原諒你,一切都不計較的!」
「啊,辦不到,辦不到!」她急忙說。「你現在已辦不到了!」
「那麼你的意思當然是說,他現在實際上是你丈夫了?」
「你可以這樣去想。他正要和他妻子阿拉貝娜離婚。」
「他的妻子!我可從來沒聽說他還有一個妻子呀。」
「那是一個可悲的婚姻。」
「正如你的一樣。」
「不錯。他這樣做與其說是為他還不如說是為了她。她寫信給他,說他同意離婚就是為她做了一件好事,因為以後她就可以體體面面地嫁人、生活了。裘德也答應了她。」
「一個妻子……為她做了一件好事。哈,是的,給她完全的自由是為她做了件好事……可是我不喜歡聽到這話。我能夠原諒你的,淑。」
「不,不!你不能再讓我回來了,因為我這人太壞——竟然做了那麼些壞事!」
淑的臉上又出現了原先那種驚恐的表情——無論何時只要他從一個朋友變成丈夫,她都會出現這種表情,並且採取一切防禦措施不讓他感到自己是一個丈夫。「我現在必須走了。我還會來看你的——行嗎?」
「我現在也沒有讓你走呀。我請你留下來。」
「謝謝你,理察,可是我必須走。既然你沒有我原先想的病得那麼厲害,我就不能夠留下來!」
「她是他的人了——整個兒都是他的人了!」菲洛特桑說,不過聲音很微弱,她關門時沒有聽見。她害怕這位小學教師的感情發生不利的變化;也許還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讓他知道,她對他的不忠行為具有這樣一個特點:顯得有些馬馬虎虎,不是那麼完全徹底——照一個男人看來就是如此——正由於這兩個原因,她才至此還沒有告訴他,她和裘德的那種並不完美的關係。菲洛特桑一面躺在那裡,苦惱不堪地扭動著身子,像一個躺在地獄裡的人一樣,一面想像著她身穿美麗的衣服,內心對他充滿了同情和反感,兩種感情使她極為苦惱地混合在一起;她帶著他的姓,正急不可待要回到她情人的家去。
吉林厄姆對於菲洛特桑的事十分關心,對他本人極為關切,每周要爬上那個小坡兩三次到沙斯托來,儘管來回要走9英里路,並且還要在完成學校一天艱巨的工作之後,在茶點到晚餐之間去。這次淑來訪後吉林厄姆又去了朋友家,看見他下樓來了,並注意到他的情緒已不再煩躁不安,而是更加鎮定自若了。
「你上次走後她回來過。」菲洛特桑說。
「你不是說菲洛特桑夫人吧?」
「就是她。」
「啊!你們和好了嗎?」
「沒有……她只是來用她那隻白皙的小手拍了拍我的枕頭,給我當了半小時體貼周到的護士,然後就離開了。」
「哎呀——真該死!她是一個卑鄙的女子!」
「你說什麼來著?」
「哦——沒什麼!」
「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她是一個多麼可望而不可即的、反覆無常的可鄙女人!假如她不是你妻子——」
「她現在就不是,除了在名義和法律上外,她已屬於另一個男人了。我一直想——這是我在和她的一次談話中得到的啟示——為了表示我對她的好意,我應該徹底解除法律的約束;說來奇怪得很,我想我能夠做到這一點,既然她已回來過,我說我已寬恕了她並請她留下,而她又不答應。我相信這個事實將給我促成此事的機會,儘管當時我沒認識到這個問題。如果她不屬於我,硬把她束縛在我身邊有何用處呢?我知道——我絕對確信無疑——她會歡迎我走這一步的,這對她來說可是天大的恩德。因為,雖然我作為她的一個同胞,她同情我,可憐我,甚至為我流淚;但是作為她的丈夫,她便無法忍受——甚至厭惡我——用不著把話說得吞吞吐吐的——她厭惡我,而我唯一應做的就是要善始善終,把已開始的事情一做到底,這是我唯一具有男子氣概、崇高尊嚴、仁慈寬厚的行為……也為了世俗的原因,最好讓她獨立自由。由於我做出了於我們兩個都是再好不過的決定,我因此將自己的前途給毀了,無可挽回,儘管她還不知道這種情況。我看見從今以後直到死的那一天,只有悲慘的貧窮生活等待著我,因為別人再不會讓我做一名教師了。既然我失去了工作,我的餘生大概會過得非常艱辛,得靠微薄收入度日;這樣的生活,我最好能獨自去承受。我不妨告訴你,我之所以想到讓她走,也由於她帶給我某個消息——裘德同樣正在辦理離婚手續啦。」
「啊——原來他也有配偶?這一對情人真是古怪呀!」
「唔——這件事我並不想聽你的意見。我剛才正要說的是,我給她自由對她毫無害處,並且還可能為她打開幸福之門,這是她至今連做夢也沒夢到過的。因為那時他們就可以結婚,本來他們當初就該這樣。」
吉林厄姆過了片刻才回答。「我也許不同意你那樣做的動機。」他有禮貌地說,因為他對於自己不同意的觀點也是尊重的。「不過我認為你的決心不錯——假如你真能付諸實踐。但我懷疑你是否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