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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09:33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這倒是他以前從沒想到的——進教會做些於他人有益的事情,與追求知識、同他人競爭截然不同。一個人可以講講道,為同胞們做些好事,而不需在基督寺的大學裡成為兩科優等生,也不需先有超乎尋常的知識。他過去幻想著,到後來竟至於做起主教的夢來,其實內心對於倫理道德和宗教神學並沒有一點熱情,只不過是身披寬大的白色法衣,卻懷著一個世俗的野心罷了。他擔心自己的整個計劃已變得腐化墮落,即便最初不是這個樣子;他浮躁不安,只想著在社會上往上爬,而在天性方面並無任何高尚的基礎——他的那種野心純粹是文明社會裡人為的產物。眼下就有成千上萬的青年人,同樣在為自己的私利奔波著。一個沒有思想只知道吃喝玩樂的莊稼漢,和老婆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沒有了虛榮心,也許比他更可愛呢。
他現在並算不上個學者,以這種身份在教會裡即使幹上一輩子,他也絕不可能超過那個小小的副牧師——把自己一生消耗在一個無名的鄉村或城市貧民區。這種行為也許還包含一點崇高和偉大的精神,也許才具有真正的宗教意義;宗教工作淨化著人的心靈,值得他這樣一個滿懷懊悔的人去貢獻一生。
裘德衣著破舊,獨自一人坐在那裡。他頭腦里產生的這種新思想,與過去自己的目標比起來,更顯示出了它可喜的光輝,這使他感到高興;可以說這光輝在隨後幾天裡,給了他那段追求學問的生涯以致命的打擊——那生涯耗費了他12年大部分的生命。不過在較長的時間裡他都停滯不前,並沒有去推進他新的願望,而只是在附近一些村里干點零星活兒,替人們安裝、雕刻墓石,心甘情願被六七個農夫和老鄉看做是一個社會的失敗者,一件被退回的廢品,那些人向他點頭招呼總是帶著優越恩賜的神氣。
不久淑給他寄來了一封信,信封上蓋著鮮艷的郵戳,使他新的意圖又包含了人間趣味——即便一個心靈最高尚、最能自我犧牲的人,這種人間趣味也是必不可少的。顯然她寫信時充滿了憂慮,沒怎麼談及自己的事,只說她已通過某種官費生的考試,要到梅爾徹斯特一所師範學校去讀書,畢業後將從事她選定的職業——這一部分是受了他的影響。梅爾徹斯特有一所神學院,那是一個給人安慰的寧靜地方,宗教氣氛相當深厚;那兒,世俗的學問和智力上的聰明根本無立身之地;那兒,裘德所具有的為他人謀利的精神,比他尚未具備的卓越才華,更會受到人們的尊重。
他必須用一段時間邊干石工活邊攻讀神學著作——在基督寺時他只埋頭苦讀一般的古典文學,而忽視了這一門學問——所以還有什麼辦法,比到一個更遠的城市去在找工作的同時進行這一讀書計劃更理想的呢?他對那個新的地方滿懷著極大的人間趣味,這一切都是由於淑的原因;但與此同時,他又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把這看做是受了淑的影響。這是一種道德上的自相矛盾,他對此是看得很清楚的。不過他把這些都歸因於人性的弱點,希望把她只當做是一個朋友、一個女親戚來關愛她。
他考慮著可以安排好自己未來的幾年時間,爭取在30歲時開始從事牧師工作。那個年齡深深吸引著他,因為他的師表[72]就是30歲在加利利[73]開始布道的。這樣,他就會有充分時間作深入細緻的研究,並從石匠工作中掙得一些錢,以便下一步到某所神學院去作必要的進修。
轉眼聖延節已過,淑去了梅爾徹斯特師範學院。這正是一年中裘德最難找新工作的時候,他於是給她寫了一封信,說他大概要推遲一兩個月,等白天長一些後再去梅爾徹斯特。她完全默然同意了他的想法,以致他真希望自己沒提出推遲的事才好——顯然她並不太關心他,也從沒因為那晚他突然闖進她屋子、後來又悄悄溜走的古怪行為而責怪他。對於她和菲洛特桑先生的關係,她也隻字未提。
可是,後來他突然收到淑一封萬分激動不安的信。她說她非常孤獨痛苦,不喜歡現在生活的地方,說它還不如原來聖物設計所那裡,說它比任何地方都糟糕。她感到一個朋友也沒有,問他能否立即去那兒——雖然即使他真去了,她能見他的時間也有限,因為她發現那所學校的紀律相當嚴格。這都是菲洛特桑先生讓她去那裡的,她真後悔聽了他的話。
顯而易見,菲洛特桑求婚的進展並不很成功,這倒使裘德失去了理智感到無比高興。他馬上收拾好行李趕到了梅爾徹斯特,數月以來第一次有了這麼輕鬆愉快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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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生活又翻開了新的一頁,他就立即環顧四周想找一家禁酒的旅館,在從車站出來的那條街上發現了一家這樣的小店。他先吃了些東西,便走出旅店,跨過城市的大橋,時值冬季,天色暗淡。然後他轉過彎朝大教堂的院子走去,天空迷霧蒙蒙,他站在英國最優美的那座建築物牆下,抬頭仰望著。他看見那座高大房屋的屋脊,屋脊之上尖塔高聳入雲,它的尖端已被飄過的霧遮住不見了。
一盞盞燈開始亮起來,他轉身朝著教堂西面走去。那兒四處堆滿了大石塊,他把這看做是一個好兆頭,因為它說明人們正對這座教堂進行大規模的修復工程。他似乎很迷信,認為這就是主宰一切的神在做著深謀遠慮的安排,為的是讓他在等待召喚去從事更崇高的職業時,有許多石工活兒做。
這時他感到一股熱流涌遍全身,因為他想到了他此時和那個眼睛明亮、歡快活潑的姑娘近在咫尺。她額頭寬廣,頭髮濃黑,眼睛閃爍,有時溫柔之中帶著果敢——就像他見過的西班牙畫派版畫上的那些女子一般。她就在這個地方——實際上就在這個教堂大院——在正對教堂正面的一座房子裡。
他沿著寬大的礫石路朝那座房子走去。那是15世紀建造的一座古老的大廈,曾被用作宮殿,現用作師範學院的大樓,窗子都裝了直欞和橫檔,前面有一個由牆把大路隔開的院子。裘德先打開院子的大門朝一個樓門走去,在那兒詢問自己表妹在什麼地方;他被小心翼翼領到一個等候室,不久她走過來了。
儘管她到這兒不久,可是與上次他見到她時的情形已經起了變化。她歡快活潑的勁頭蕩然無存,本來是婀娜多姿的體態現在變得平板呆直。原先對習俗的那種掩飾和敏感也不見了。她也不是給他寫信召喚他去的那個女人了。那封信顯然是她一時衝動匆匆寫成的,寄出後轉念一想又有些後悔不該寫;她後來想到的,可能就是他上次出醜的事。所以裘德這時十分惶恐不安。
「你不會——認為我是一個卑鄙無恥的人吧——那個樣子跑到你那兒去——又毫不道德地溜走了,淑?」
「唔,我已儘量不去那樣想了!你當時告訴了我很多你為什麼會那樣。我希望永遠也不會對你美好的品質有任何懷疑,我可憐的裘德!我真高興你到這兒來了!」
她穿一件紫黑色長袍,衣領有一點花邊,衣服十分樸素,緊貼在她苗條的身上顯得很淡雅。她的頭髮以前是照當時的習俗梳的,現在也緊緊地盤繞起來,整個神態完全像是一個受到嚴格紀律修剪的女人,只還有一些生氣潛藏在深處尚未被學校的制度約束。
她風姿綽約地來到他面前,可裘德感到她並沒有想要他以表兄妹以外的關係吻她,儘管他渴望著這樣做。他絲毫看不出淑把他當做是一個情人的跡象,或將來有這樣的可能,即便他有權做她的情人;這是因為她已知道了他最壞的一面。這就促使他更下定了決心,要把自己婚姻上的糾葛告訴她——他一次又一次克制自己沒有這樣做,是因為非常害怕會失去她,得不到和她在一起的快樂時光。
淑和他一起走出學校來到街上,他們一邊走一邊談,不過談話內容都只是圍繞著眼前的事情。裘德說他想給她買一件什么小禮物,這時她有些羞愧地說她肚子餓極了。學校給他們的津貼很少很少,此刻她在世上最希望得到的禮物就是一頓正餐、一些茶點和一頓晚餐。於是裘德把她帶到一家小酒店,凡供應的東西都買了,但其實也並不多。不過,這地方倒給他們提供了一個愉快的機會可以自由自在地促膝談心,因為店裡再沒有別人。
她告訴他學校當時的情形,她們粗劣的生活條件,那些來自主教區四面八方、性格各異的同學們,她每天如何大清早就起床在煤氣燈下開始學習——像她這樣的年輕人有生以來第一次受到約束,心情是多麼痛苦。這一切他都聽著,但都不是他特別想知道的她和菲洛特桑的關係。可她就是沒談及這個問題。他們坐下來吃東西的時候,裘德衝動地把一隻手放在她手上;她抬頭望著他,面帶微笑,毫無拘束地用自己溫柔的小手握住他的手,分開他的手指平靜地仔細觀察著,好像它們是她正要買的手套上的手指一般。
「你的手相當粗糙,對吧,裘德?」她說。
「嗯。假如你的手整天都拿著木槌和鑿子也會這樣的。」
「你明白我並不是不喜歡。我認為看見一個男人的雙手受職業影響是一件極好的事……好啦,畢竟我還是很高興來到了這所師範學院。瞧著吧,兩年學習結束後我將是一個多麼獨立的人!我會考得很好的,菲洛特桑先生也會利用他的影響讓我在一所重點小學裡教書。」
她終於接觸到了這個話題。「我感到懷疑和擔心,」裘德說,「他——真的對你那麼熱情關心嗎?也許是想娶你呢。」
「你可別像孩子一樣犯傻啦!」
「我想他總提過這樣的事吧。」
「提了又怎麼樣呢?像他那樣子的老頭兒!」
「哦,得啦,淑;他還並不太老呀。我曾看見他在——」
「他從沒有吻過我——絕對沒有的!」
「是沒有。不過用手摟住了你的腰。」
「啊——我記起來了。可我並不知道他會那樣。」
「你在為自己開脫,淑,這可不很友好嘛!」
她那總是很敏感的嘴唇顫抖起來,眼睛驚愕地眨著,好像這個責備使她思考著該說什麼。
「我知道如果我把什麼都告訴了你,你會生氣的,所以我不想提起這事!」
「那麼就別說吧,親愛的。」他安慰她說。「我實在沒權利讓你說,也不想知道。」
「我就要告訴你!」她說,在她的身上還有著這種剛愎任性的性格。「是這麼回事:我答應了——答應了——過兩年從師範學院畢業獲得文憑後就嫁給他。他的計劃是我們那時去一個大城市,在一所規模較大的雙軌學校教書——他教男生我教女生——已婚的小學教師常常這樣,我們共同掙得較多的收入。」
「啊,淑!……不過這當然很好——對你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他瞥她一眼,兩人的視線碰在一起;他的眼神里包含著責備,說明他口是心非。然後他把手從她手上抽開,臉也背開她面向窗口那邊。淑順從地盯著他,一動不動坐在那兒。
「我早就知道你會生氣的!」她非常冷靜地說。「好吧——就算我錯了吧!我本不應該讓你來看我的!我們以後最好不要再見面了,只是每隔很長時間寫封信談談公事好啦!」
這可正是讓他受不了的事,她大概也知道,所以他立即改變了態度。「哦,不,我們要見面的。」他趕緊說。「不管怎樣,你訂婚了在我看來仍和從前一樣。我想見你時就有充分權利見你,我一定會來見你的!」
「那麼咱們就別再談這事了,我們今晚在一起,這事卻真讓人掃興。一個人兩年以後的事情有什麼要緊呢!」
他覺得她真有點捉摸不透,於是他不再提起這話題了。「咱們到大教堂去坐坐好嗎?」吃完飯後他問。
「大教堂?好吧。不過我倒更願意去火車站坐坐。」她回答,聲音仍顯得有些煩惱。「現在那裡可成了城市生活的中心了。大教堂當年輝煌的時期已過去!」
「你多麼現代呀!」
「假如你像我一樣近些年都生活在中世紀的氣氛里,你也會如此的!大教堂四五百年前倒是一個很不錯的地方,但現在它已衰敗下去了……我也並不現代,比起中世紀精神我還算是落後的呢,你如果真了解我就會看出來。」
裘德現出懊惱的樣子。
「看你——我不再說這種話好啦!」她大聲說。「只是你站在自己的角度不知道我多麼糟糕,不然你就不會這樣重視我,也不會關心我訂沒訂婚的事。現在我們只剩下時間繞著教堂院子走一下了,然後我必須進學校去,否則今晚就會被鎖在外面。」
他領著她來到學校大門口,他們在那兒分了手。裘德深信,那個陰鬱的夜晚他與表妹的會面是不令人愉快的,它只是促進了她訂婚的事,而根本沒給他帶來任何幸福。她對他的責怪就已使那件事定型了,並不只是說說而已。不過第2天他還是著手去找工作,這可沒有在基督寺那麼容易,因為一般說來,在這個平靜的城市裡石工活兒沒那麼多,僱請的工人大多數是長期性的。但他還是漸漸地擠進了石工們的行列。他最先是在山上的公墓里雕刻石頭,然後終於幹上最喜歡的工作——修復大教堂。這是一個規模巨大的工程,教堂內的石造部分全都拆了要檢修,大部分需要更新。
這項工程大概需要幾年才能完成,並且他對自己本行的技術也很自信,認為要想在這裡干多久都取決於他自己。
他在離教堂不遠的地方租到住處。那房子即使一個副牧師住也不會感到丟臉;他把大部分工資都用作房租了,而通常情況下,是沒有哪個技工會花這麼多錢去租房的。他那間既做臥室又做起居室的屋子裡,有一些鑲著框子的教區長住宅和教長宅邸的照片,房東太太曾是那些官舍內受到信任的僕人。樓下的客廳里有一口鐘放在壁爐台上,上面寫著一些字,原來它是這位嚴肅認真的女人結婚時,同伴僕人們送給她的一件禮物。除了屋子裡的陳設外,裘德也把自己的一些照片拿出擺設起來,照片上都是些他親手製作的教會的雕刻品和紀念碑。因此,房東太太為讓他住進這套空房子覺得滿意。
他在市里各家書店買到不少神學著作,他用這些著作又開始了新的學習,此次的精神和方向都與以前不同了。他讀了初期神學學者的著作,以及培利[74]和巴特勒[75]這些人的普通著作,為了松馳調劑一下,他又讀紐曼、皮由茲和許多其他近代名人的著作。他還租了一台簧風琴把它安放在寓所里,在上面彈奏單節和雙節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