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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09:27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那些嘲笑的話使他一時得到寬慰,次日早晨他還笑自己那種自命不凡的行為。可是這種嘲笑並非是健康的。他把院長給他的信又讀了一遍,領會字裡行間所包含的智慧;他初讀到這封信時勃然大怒,而現在他感到了寒心和沮喪。他看到自己的確是一個傻瓜。
他既不能夠進大學又得不到愛情,因此也沒心思繼續幹活了。無論何時,只要他一甘心於自己不能做大學生的命運,心情平靜下來,他和淑無望的婚姻就來攪擾他,又使他不得安寧。在他遇到過的人中,只有淑同他意氣相投,可是由於他是一個結過婚的男人,不可能同她結婚,這種情況長久地、無情地折磨著他,使他忍無可忍;他心煩意亂,再一次不顧一切地沖向真正的基督寺生活。他於是來到一個庭院上邊一家低矮的偏僻酒館,它在當地一些知名人士眼裡還是小有名氣的。裘德心情比較愉快的時候,它那離奇古怪的模樣也會使他感到有趣。他在那裡坐了差不多一整天,深信自己壓根兒就是一個墮落的人,已經不能指望有所作為了。
傍晚時分,酒店的常客們一個接一個進來了;裘德仍坐在他那個角落裡,儘管他的錢已花光,整整一天也只吃了塊餅乾。他一直在那裡慢慢喝酒,非常沉著冷靜地觀察周圍越來越多的人,並和其中幾個交上了朋友:一個叫廷克·泰勒,他是衰敗的聖物五金商人,似乎早年信奉宗教,不過現在對它也有了些不敬的言詞;一個紅鼻子拍賣商;兩個像他一樣的哥德式建築石匠,分別叫查姆大叔和喬大叔。此外還有一些職員,一個牧師服飾製作商的助手;兩個女士,一個綽號叫「快樂亭」,另一個叫「麻雀斑」,她們是兩個隨好人變好人隨壞人變壞人的女子;一些熱心賽馬、知道賭博圈內情的男人;一個劇院的巡迴演員;兩個怡然自得的小伙子,原來他們是沒穿校服的大學生,悄悄溜進來會見一個男人,商量關於幾隻小公狗的事。他們呆在那兒和前面說到的跑馬場上的紳士一道喝酒、抽菸,不時看看手錶。
人們談話的內容越來越廣泛。他們批評基督寺社會,真誠地為那些學院學監、地方行政官和其他權威人士的缺乏感到惋惜,而對於怎樣改進自己的作風把工作做好,以便得到人們應有的尊敬,大家又以寬宏大量、公平無私的態度交換了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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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德·福勒喝了一天的酒,頭腦發脹,這時現出一副自命不凡、厚顏無恥、自恃清高的樣子,不時有些武斷地插上話去高談起來。許多年來他一直在為自己的目標奮鬥著,所以別人不管說什麼,一到了他嘴裡全都變成學問和研究的話題;他像一個機械呆板的瘋子似的,一個勁地大談特談自己知識如何廣博,這要是在他頭腦清醒的時候,他一定會覺得很可憐的。
「鬼才在乎,」他在說,「大學裡的那些院長、訓導長、校長、研究員或該死的文學碩士!我只知道只要他們給我個機會,我就會超過他們,還要教他們一些他們不懂的東西!」
「快聽呀,快聽呀!」角落處的兩個大學生說,他們正私下談論小狗的事。
「我聽說你總喜歡看書,」廷克·泰勒說,「因此你說的我也不懷疑。不過我和你不一樣。我總認為從書本外學到的東西比書本里學到的多,所以我注重書本外的知識,不然我也就不會是現在這樣了。」
「我看你是想做一個牧師吧?」喬大叔問。「如果你真那麼有學問,理想那麼高,為什麼不把你的學問露一手給我們看看呢?你能用拉丁文背《信經》[68]嗎,小伙子?有一次在我老家他們就是這樣問一個人的。」
「我想沒問題!」裘德傲然地說。
「他不行!看他那個驕傲的德性!」一個女人尖叫道。
「你閉嘴,快樂亭!」一個大學生說。「大家安靜!」他一口喝完平底無腳杯里的酒,用杯子敲著櫃檯,宣布說:「屋角那位先生要用拉丁文背《信經》啦,讓我們大家也開開眼。」
「我才不背呢!」裘德說。
「背呀——試試吧!」牧師法衣製作商說。
「你不會背!」喬大叔說。
「不,他會背的!」廷克·泰勒說。
「我發誓我會背!」裘德說。「好吧,只要誰請我喝一杯蘇格蘭淡威士忌酒,我馬上就背。」
「這個要求不算過分。」那個大學生說,拋下買威士忌的酒錢。
酒吧女招待於是調製著混合酒,那神態好像是一個被迫生活在一些低等動物中的人一樣。一杯酒遞到了裘德手裡,他一飲而盡,然後站起身毫不猶豫、繪聲繪色地背起來:
「我信上帝,全能的父,天地的創造者,一切物——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創造者。[69]
「好呀!拉丁文說得好極了!」一個大學生說,而實際上他一個字也不懂。
酒吧間裡一片安靜,女招待一動不動地站著,裘德洪亮的聲音傳進了內室里,店主正在那兒打著瞌睡,這時走出來看外面發現了什麼事。裘德剛才已沉著冷靜、慷慨激昂地背誦了幾句,現在又繼續用拉丁文背道:
「在本丟·彼拉多手下為我們受難,被釘於十字架。受死,埋葬,第三天復活升天,如『聖經』所言。」
「那是尼西亞信經。」第2個大學生冷笑道。「我們要聽的是使徒信經!」
「你們並沒有說呀!而且除了你外,連傻瓜都明白尼西亞信經是最具有歷史意義的!」
「讓他往下背,讓他往下背!」拍賣商說。
可是不久裘德的腦子似乎給攪亂了,他背不下去了。他將一隻手放在額頭上,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
「再給他來杯酒——他就會想起來背下去的。」廷克·泰勒說。
有人丟出3便士,酒給他遞了過來。裘德看也沒看伸出手接過酒,一干而盡,隨即又精神抖擻地背起來,快背完時聲音更洪亮了,好似牧師在領著會眾們朗誦一般。
「我信正教,我信使徒行傳,我信受洗即可免罪,我信身體死而可以復活,我信永生。阿門。」
「背得太好了!」有幾個人說,他們很欣賞最後兩個字——這是他們頭一回也是唯一聽懂的兩個字。
這時裘德似乎清醒過來,瞪著周圍的人。
「你們這一群傻瓜!」他吼道。「你們哪個知道我背了還是沒背?對你們這些糊塗腦袋來說,我用難懂的語言背了《捕鼠人的女兒》你們還不知道呢!看我落到了什麼田地——跟你們這些烏合之眾在一起!」
店主的執照上本來已經記上窩藏形跡可疑的人的字樣,所以他怕又引起騷亂,走到櫃檯外面;可是裘德突然之間變得理智起來,厭惡地轉身離開了酒吧,把門砰地關上了,聲音沉悶。
他急沖沖地沿著小巷走去,轉入又寬又直的大街,順著它走到與公路的交合處,把剛才那些酒伴的聲音遠遠拋在了身後。他仍繼續往前走,像個小孩一般渴望著這世上有一個他似乎唯一可以投奔的人——這是一個盲目衝動的嚮往,但這種錯誤的認識他此時是看不到的。他就這樣走了1小時,在10點到11點時來到了拉姆斯托村。走近那所小房子時他看見樓下的一間屋燈還亮著,心想這就是她的屋子吧,果真如此。
裘德走近牆邊,用手指敲了敲窗格玻璃,十分急切地叫道:「淑!淑!」
她一定聽出他的聲音來了,因為屋裡的燈光消失,隨即門被打開,她手裡拿著一支蠟燭出現在門口。
「是裘德吧?哦,真是你呀!我親愛的、親愛的表哥,你怎麼啦!」
「唉,我——我止不住要來你這裡,淑!」他說,身子一下在門前的石階上癱軟下去。「我真是壞透了,淑——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忍受不了自己那樣的生活啦!所以我整天都在喝酒,褻瀆神明,或者說幾乎是那樣,在污穢不堪的地方講神聖的東西——無所事事、裝模作樣地一次次背誦信經,而那樣做沒有虔誠的心是絕對不允許的。啊,隨你怎麼懲罰我都行,淑——殺死我吧——我不會在乎的!只要你別跟世上所有其他人一樣恨我、看不起我就行了!」
「你病了,可憐的親愛的表哥!不,我不會看不起你,當然不會的!快進屋來休息吧,看我能幫你做什麼。快靠著我,別去在意啦。」她一手拿著蠟燭,另一手扶起他,把他領進屋子,讓他坐在這簡陋房間裡唯一的安樂椅上,讓他兩腳伸直放在另一把普通椅子上面,替他脫下靴子。這時裘德慢慢清醒一些了,嘴裡只說著「親愛、親愛的淑!」聲音突然變了,充滿痛苦和悔恨。
她問他是否想吃點什麼,他只搖搖頭。於是她讓他睡覺,說早晨她會早點下樓來給他弄些吃的,然後就和他道晚安上樓去了。
他幾乎立即就沉沉入睡了,直到破曉時才醒。他最初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漸漸才明白過來;以理智的頭腦看自己處境,他感到可怕極了。她已看到他最糟糕的一面——最最糟糕的一面,叫他如何去面對她呢?她很快就要下樓來為他準備早餐,她說過的,那時他會在她面前感到萬分羞愧。一想到這他就受不了,於是輕手輕腳穿上靴,從釘子上取下自己帽子(她掛在那裡的),悄聲無息地溜出了房子。
他一心只想著要離開,到某個偏僻的地方隱藏起來,也許還要禱告一番,而他唯一想到的去處便是馬里格林。他先去了基督寺的住處,發現石場老闆已給寄來解僱通知。他收拾好行李後,便轉身背離那個使他苦惱不堪的城市,朝著南邊的威塞克斯走去。他此時身無分文,僅有的一點點錢還存在基督寺一家銀行里,所幸的是他尚未動過。因此,回馬里格林唯一的辦法就是步行;這段路有近20英里,他有足夠的時間反思一下,以便讓自己徹底清醒過來。
傍晚時分他來到奧爾弗雷茲托鎮,並在那兒典當了背心。走出鎮外一兩英里後,那晚他在一垛乾草下面過了夜。破曉時他醒來,站起身抖落衣服上的草屑和草杆,又迎著蒼白漫長的道路出發了,爬上小山來到一片丘陵地帶——他很遠就看到這個地方——經過了山頂那塊里程碑,許多年前他曾在它上面刻下過自己的希望。
人們都在吃早飯時他回到了古老的村莊。他疲憊不堪,一身沾滿泥土,不過頭腦算是完全清醒了,又恢復正常。他在那個井旁坐下,心想自己本要成為一個基督的信徒,卻落到這樣可憐的結局。他看見旁邊有一個水槽,就在那兒洗了洗臉,然後來到姑婆的小屋前,看見她正坐在床上吃早飯,仍由和她住在一起的那個女人照護著。
「怎麼啦——沒活幹了?」他這位年老的親戚問,用深陷的眼睛看著他,眼皮像壺蓋一樣重垂著。像姑婆這把年紀的人,一生都在為吃飯穿衣問題掙扎,所以看見他那個衣衫不整的樣子,必然要想到失業上去了。
「嗯。」裘德心情沉重地說。「我想我得休息一下。」
他吃了些早飯後,精神得到恢復;他爬上自己原先那個房間,仍像做工匠時那樣襯衫也沒脫就躺到床上去了。他睡了一會兒,醒來時覺得自己像躺在地獄裡一般。這可真是一個地獄呀——使他羞愧的失敗的地獄,既沒實現抱負又沒得到愛情。他想到他在離開這故土之前掉進的那個深淵,他當時認為它是最深的深淵了,但現在看來還不及目前的深淵。在他的希望面前充滿了重重障礙,頭一次不過衝破了第1關而已,現在他要衝破第2關了。
他心情如此緊張不安,假如他是女人一定會尖叫起來的。可他已是個成年男人,怎麼能用那種辦法來緩解痛苦呢,於是他悲痛地咬緊牙關,使嘴的周圍都鼓起了線條,像拉奧孔[70]雕像臉上的線條一樣,額上也起了深深的皺紋。
風淒涼地刮過樹林,在煙囪里發出呼呼的響聲,像風琴的踏板發出的聲音。附近那個不屬於任何教派的荒廢的教堂院牆上爬滿了常春藤,它們將葉子互相輕巧地扑打著。在另一個地點,一座嶄新的同時具有維多利亞式和哥德式風格的教堂已經落成,它上面的風向標已開始吱吱嘎嘎作響。可是顯然不只是屋外的風發出這低沉連續的聲音,裡面還夾著說話的聲音。他不久就猜出那聲音來自何處:原來是副牧師和他姑婆在隔壁做著禱告。他記得姑婆曾說起過這個牧師。一會兒聲音停止了,好像有腳步聲走過樓梯平台。裘德坐起身,大喊道「嗨!」
腳步聲朝他打開的門走來,一個男人往裡面瞧著。他是一個年輕的牧師。
「我想你就是海里奇先生吧。」裘德說。「我姑婆不止一次提到你。唔,我剛回家來,成了一個不幸的人,雖然也曾有過世上最崇高的理想。現在我苦惱得要發瘋了,遇到這樣那樣不順心的事,整天喝酒。」
裘德慢慢向副牧師講述了自己新近的計劃和行動,無意識地把追求知識的雄心壯志說得少,而著重強調了他在神學上的抱負——雖然直到此時這在他所進行的整個計劃中只占一部分。
「我明白我是一個傻瓜,每時每刻都在干傻事。」裘德最後又說。「雖然進大學的希望破滅了,但我絲毫不覺得遺憾。現在哪怕那種計劃真能成功我也不會再那樣做了。我已根本不在乎要在社會上取得成功了,不過確實感到應該做些有益的事。我非常遺憾沒有進教會,失去了被委任為牧師的機會。」
副牧師新到這個地區不久,對裘德的這番話深感興趣,最後他說:「假如你真受神的感召想做牧師——從你的談話中我認為是如此,你那些話也是一個思想豐富、受過教育的人才說得出的——你可先以『無牧師資格而准許傳道者『的身份進教會。只是你必須下決心戒酒才行。」
「這一點不難辦到,只要有希望來支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