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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6:08:44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著 劉榮躍譯
第2天裘德·福勒呆在他睡的小屋裡,頭上是斜斜的天花板;他看著桌子上的那些書,以及書上方牆壁灰泥上的黑斑,那是在過去數月里被油燈煙霧熏的。
這是星期天下午,他遇見阿拉貝娜·唐後已過去了24小時。在這一周里,他一直下決心要專門用這個下午重讀希臘文《聖約書》——是新的一本,字體比舊的那本好,它根據經多人修訂的格里士巴赫版本印製,書邊還有各種註解。他為有這本書感到自豪,那是他大膽給倫敦的出版商寫信購到的,這樣的事他以前從未做過。
他本來預計這天下午可以十分愉快地看看書,像以往一樣坐在姑婆家安靜的屋裡,他現在每周只在這兒睡兩個晚上。可是,昨天在他靜靜流逝的生活里出現了一件新鮮事,把他緊緊抓住,他感到自己好像一條剛蛻去冬皮的蛇,對鮮明、敏感的新皮還不適應一般。
畢竟,他是不願去見她的。他坐下來,打開書,兩肘平穩地放在桌上,雙手靠著太陽穴,從頭念道:
H KAINH ΔIAθHKH[29]
他答應過要去見她嗎?當然答應過!她會在家裡等他的,可憐的姑娘,為了他白白浪費一個下午。姑且不說許諾的事,她身上確也有很吸引人的地方。他不應該違約。即使只有星期天和平日晚上才能看書,他也可以抽出一個下午的,因為別的小伙子那麼多下午都出去玩啦。過了今天他也許再也見不到她了。考慮到他的那些計劃,再跟她見面的確不可能。
總之,他好像實實在在被一隻強有力的大手抓住——這種力量,與使他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那些精神和影響全然不同。它似乎對他的理性和意志並不怎麼關心,對他所謂的崇高志向更毫不關心了,而只是把他拽著走,像個狂暴的小學老師拽住一個男生的衣領,把他拉向一個女人的懷抱,而他對這個女人並無一點敬意,她和他的生活大相逕庭,只不過他們都生活在當地罷了。
H KAINH ΔIAθHKH此時不再需要了,這位命中注定非這樣不可的裘德一下跳起來跑出屋子。他本來已預見到會這樣,所以早就把最好的衣服穿上了。只3分鐘他便跑出了家,沿著那條橫穿寬闊的小麥凹地的路走下去,這片麥地位於村子和那邊高地山窪里阿拉貝娜孤零零的家之間。
他邊走邊看表。兩小時就可以回來,這並不難,所以茶點[30]之後他還有好長一段時間可用來看書。
他經過幾棵長勢不良的冷杉樹和一所村舍,小路在這兒與公路匯合;然後他加快了步子,轉身向左,朝「褐房子」西邊陡峭的斜坡走下去。他從白堊岩質山崗的底部來到小溪旁,小溪即從這兒湧出;他順著溪水走到了她住的地方。從屋後散發出一股氣味,同時傳出豬呼嚕呼嚕的聲音。他走進庭園,用手杖的一頭敲了敲門。
有人從窗口看見他,因為裡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阿拉貝娜!你的小伙子求愛來了!快去呀,孩子!」
這話使裘德感到難堪。像這樣例行公事一樣求愛——說話者顯然給人這種印象——是他根本沒想到的事。他只打算和她去散散步,也許會吻她,但「求愛」卻顯得太有用意了,這與他的心思是毫不相容的。門打開了,他走進去,正好看見阿拉貝娜從樓上下來,一身出門的盛裝光彩照人。
「請坐椅子,你叫什麼先生?」她父親問,精神飽滿,生著黑鬍鬚,同樣帶著裘德在外面聽到的那種例行公事一般的語氣。
「我想馬上就出去,好嗎?」她對裘德耳語。
「好吧。」他說。「我們走到『褐房子』就回來,只要半個小時。」
阿拉貝娜家裡不甚整潔,相形之下她顯得非常漂亮,他因此很高興自己來了,一切縈繞著他的那些疑慮頓時煙消雲散。
他們先爬上那個開闊高地的頂部,爬的時候他不時伸手拉她。然後他們沿著山頂取道向左,來到山脊小路上,一直走到前面說的「褐房子」旁小路與公路的交叉處——就是在這兒裘德曾多麼渴望看見基督寺啊。可是這些他現在都忘得一乾二淨了。他和阿拉貝娜談著當地最一般的無聊話,其熱情也許比他同近來所崇拜的大學裡所有院長、研究員們談論一切哲學還高。他路過自己曾向黛安娜[31]和太陽神下跪的地點,記不得了神話里還有這些人物,也記不得了太陽不只是一盞有用的燈,除可以把阿拉貝娜的臉照得光彩奪目外,還有別的用途。他感到腳後跟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輕快勁兒,把他舉起往前推。此時的裘德,這個剛剛產生的學者,未來的神學博士、教授、主教等等,覺得自己既榮幸又榮耀,因為這個身著禮拜服和緞帶的漂亮村姑,竟願意屈尊俯就和他去散步。
他們來到「褐房子」穀倉——他本打算在這裡就返回去的。但是他們站在那兒俯視著北邊遼闊的景色時,忽然發現下面幾英里遠的一個小鎮附近升起一團濃煙。
「起火啦。」阿拉貝娜說。「咱們跑去看看——走吧!那兒不遠!」
裘德胸中已經升起的柔情,使他毫無意志去違背她的心愿了——並且他還為此高興,因為又有了藉口可以和她多呆一段時間。他們幾乎一路小跑著下了山;可當來到山腳,在平地上走了1英里時,才發現著火的地點實際上遠得多。
但是既然已出來了,他們就繼續往前走去,不過直到5點鐘才走到著火的地點——這兒離馬里格林一共約6英里,離阿拉貝娜家3英里。他們到達時大火已被控制,他們匆匆看了一下可悲的廢墟後便返回——回去的路經過了奧爾弗茲托鎮。
阿拉貝娜說她想吃點茶點,他們便走進一家下等酒店,要了茶點。由於要的不是啤酒他們得等很長時間。那個女侍認出裘德,吃驚地低聲對後面的女主人說,這個學生「一向特別清高」,竟突然不要面子和阿拉貝娜這樣的人搞在一起。阿拉貝娜猜想到她們說話的內容,看見自己情人正認真而溫柔地注視著她時,哈哈大笑起來——那是一種粗俗的笑聲,是一個隨隨便便的女人眼見自己在比賽中取勝而發出來的。
他們坐在那兒環顧四周,看著掛在牆上的參孫和大利拉[32]畫像,看著桌上留下的圓形啤酒痕跡和放在地上裝有鋸木屑的痰盂。這整個場面使裘德感到十分壓抑和沮喪,而像這種情況是不多的——一個星期天的傍晚在一家酒吧間裡,落日斜斜地照著,乾等茶點送來,這個不幸的趕路人發覺自己再也找不到別的地方可以去避難了。
天色漸漸變暗。他們說實在不能再等下去了。「可是有別的法子嗎?」裘德問。「你還要走3英里路呀。」
「那咱們喝點啤酒吧。」阿拉貝娜說。
「啤酒,哦,對。我還忘了呢。不知怎的,星期天傍晚跑到一家小酒店來喝啤酒,好像有些古怪。」
「可我們沒這樣過呀。」
「是沒有過。」裘德這時真希望離開這個令人厭惡的環境,但他還是要了啤酒,侍者立即就送來了。
阿拉貝娜嘗了嘗。「呸!」她說。
裘德也嘗一下。「味道不好嗎?」他問。「說真的,我對啤酒並不太懂。不過我很喜歡它,只是喝了啤酒不適合念書;我發覺咖啡更好些。可這啤酒好像也不錯呀。」
「是摻假的——我可不能喝!」她說除了麥芽和蛇麻子外,她發覺啤酒里另有三四種成分,並指出是哪些成分,這使裘德大為驚奇。
「人知道的真多呀!」他溫和地說。
然而她還是轉過去把自己的啤酒喝了,之後他們繼續趕路。這時天幾乎黑了,他倆一到鎮上的燈光照不著的地方就靠得更近一些,直到彼此貼在一起。她不明白為什麼他不用手臂摟住她的腰,反正是沒有;他只說了句對他而言似乎非常大膽的話:「挽住我的胳膊吧。」
她挽住他的胳膊,一直挽到了肩膀處。他感到她溫暖的身子緊貼著他,把手杖夾在另一邊腋下,用右手握住了她挽住他胳膊的右手。
「現在我們在一起多好呀,親愛的,是嗎?」他說。
「是呀,」她說,接著又加上一句:「多麼溫柔!」
「我變得真快哪!」他心裡在想。
他們就這樣走著一直來到高地腳下,看見蒼白的公路在夜色中從面前升向遠處。從此處到阿拉貝娜家唯一的路就是爬上斜坡,再走下右邊她家的那個山谷里。沒爬多遠就有兩個男人從草地上走過來,他們沒有看見,差點撞在這兩人身上。
「這些情人——一年四季不管天睛下雨都看見他們在外面遊蕩——只有情人和野狗才這樣。」兩個男人從山下消失時其中一個說。
阿拉貝娜嗤嗤地發出笑聲。
「我們是情人嗎?」裘德問。
「你最清楚。」
「可你能告訴我嗎?」
她將頭靠在他肩上作為回答。裘德得到這個暗示,就用手臂摟著她的腰,把她拉近吻起來。
他們現在已不是胳膊挽著胳膊了,而是如她所希望的那樣,緊緊地抱在一起。畢竟天黑了,有什麼關係呢,裘德心裡想。山路漫長,他們爬上半山腰時好像預先有約似的,一齊停下來,他又吻她。到山頂時他再一次吻了她。
「假如你喜歡,就讓胳膊放在這兒好啦。」她溫柔地說。
他於是仍抱著她,心想她多麼信任他呀。
就這樣他們慢慢地朝她家走去。他是3點半離開自己小屋的,打算5點半就回去坐下讀《新約全書》。可是等他再一次擁抱了她,站著看她進了家門時,已經9點鐘了。
她讓他進屋去,哪怕1分鐘也行,不然會顯得很奇怪的,好像是她夜晚一個人出去了。他聽從她,跟著進了屋。門一打開他就看見除了她父母外,還有幾個鄰居圍坐在一起。他們都說些表示祝賀的話,當真把他看做是阿拉貝娜的未婚夫了。
他們不屬於他一類或他圈子中的人,他感到在這裡格格不入,十分尷尬。他原先並未打算這樣的,只想下午和阿拉貝娜愉快地散散步而已。他只呆了一會兒,同她的繼母——一個樸素、沉靜、沒什麼特徵或個性的女人——說了幾句話,便同所有人道了聲晚安,匆忙踏上開闊高地的小路,他感到了一種解脫。
但那種感覺只是暫時的:他的靈魂很快又受到了H KAINH ΔIAθHKH的支配。他朝前走著,好像感到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不再是昨天的裘德了。那些書對他算什麼呢?他那些志願又算什麼呢?——迄今為止他還緊緊抱住不放,甚至每天都不荒廢1分鐘時間。「荒廢!」你怎麼看就可怎麼解釋它:他這才是第一次真正生活了,而不是荒廢了生活。愛一個女人比做一名大學畢業生,或牧師,唉,或主教都強!
回到家時姑婆已經睡了,他產生一個總的感覺,好像屋裡的一切東西都不理睬他。他燈也沒點就爬上樓,迎接他的是那陰暗的房間,似乎在向他發出悲哀的詢問。書仍像他離開時那樣打開放在那兒,書名頁上的大寫字母如死人未閉的眼睛一般,在灰暗的星光下責備地直盯住他:
H KAINH ΔIAθHKH
……
裘德次日不得不一早離開姑婆家,像往常一樣到鎮上的寓所去住一周;他懷著一種徒勞的感覺把帶回家又未看的書丟進籃子裡的工具和其它必需品上面。
他對自己的熱戀行為保守著秘密,幾乎連自己也不去想它。而阿拉貝娜卻相反,她讓所有朋友和熟人都知道了自己和裘德之間的事。
曙光下,他沿著幾小時前曾和情人一起在夜色里走過的路來到山腳,這兒他放慢了腳步,最後停下。就是在這裡他第一次吻了她。太陽剛剛升起,他吻了她以後可能還無人走過此地;裘德看看地面,發出一聲嘆息。他又仔細看著,正好發現了他們站著摟抱在一起時留在潮濕塵土上的腳印。此刻她已不在這兒,「想像的繡花裝飾在自然之物上面」,把她昨天的風采描繪得如此完美,以致他感到一種無法填補的空虛。旁邊是一棵截去梢的柳樹,這樣的柳樹在世上可是獨一無二的呀。他答應過要6天後才能再去見她;假如他的生命只剩下這一周了,他便會渴望著這6天徹底消失。
一小時以後,阿拉貝娜也和星期6的那兩個同伴沿這條路走來。她走過時並沒注意到他們接吻的地點,以及標誌此地的那棵柳樹,儘管他毫不顧忌、喋喋不休地和同伴講述著她和裘德的事。
「他後來又對你說了啥呢?」
「他又說——」她把他最溫柔的話幾乎一字不變地說了出來。假如裘德此時在籬笆後面聽到他昨晚的言行已毫無秘密可言,他會大吃一驚的。
「你真的讓他喜歡上你一點兒了,要是沒有才怪呢!」安妮評判似地低聲說。「你幹得真不賴嘛!」
過了一會兒阿拉貝娜用一種奇怪的語調——在她的潛意識裡包含著強烈的願望——回答道:「我讓他喜歡上了我,是這樣!可我希望他不只喜歡我,我想他要我——娶我!我一定要得到他。我不能沒有他。他就是我很想得到的男人。假如不能把我完全交給他,我會發瘋的!第一次見到他時我就這麼想了!」
「他是個浪漫、正派、老實的小伙子,假如追他的方法對頭,你就會得到他,讓他做你的丈夫。」
阿拉貝娜又想了片刻。「啥方法才對頭呢?」她問。
「唉,你還不懂呀——你不懂!」第3個叫薩拉的姑娘說。
「我的確不懂!——只知道老老實實去求愛,注意不要讓他太那個了!」
第3個姑娘看看第2個姑娘:「她真的不懂!」
「她顯然是不懂的!」安妮說。
「而且還在城裡住過呢,像人們說的!唉,那麼我們給你說說吧,正如你告訴我們有些事一樣。」
「不錯。你們說得到男人的可靠辦法——是啥意思?就把我當成什麼也不懂的人吧,對我說說好啦!」
「要把他作為丈夫才成。」
「是作為丈夫呀。」
「要像他那樣的鄉下人,又正經又端莊。如果他是個城裡的士兵、水手或商人,或任何對那些可憐的女人們都不老實的人,我才不會說呢!我可不願做傷害朋友的事!」
「是呀,當然要像他這樣的人!」
阿拉貝娜的兩個同伴面面相覷,開玩笑地抬起眼睛,傻笑起來。然後一個靠近阿拉貝娜,雖然周圍沒有其他人,她還是低聲對阿拉貝娜傳授了什麼方法,而另一個同伴則好奇地站在一旁看著她的反應。
「啊!」阿拉貝娜慢慢地說。「我是沒想到那樣!……可假定他不正經呢?一個女人最好不要去冒險!」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此外,在開始前你就要弄確實他是個正經人兒呀,那樣你才不會有事的。要是我有這種機會才好呢!不少姑娘都這樣做,不然你以為她們到頭來真的會結婚嗎?」
阿拉貝娜繼續默默地想著往前走去。「我要試試看!」她低聲說,但並不是對她們兩個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