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富於想像的女人 01
2024-10-04 15:53:38
作者: [英]托馬斯·哈代(Hardy,T)著 劉榮躍,蔣堅松譯
威廉·馬奇米爾去上威塞克斯一個著名的海濱勝地了解出租房的情況後,回到旅店找他妻子。她已帶著孩子們去海邊散步,馬奇米爾朝著那個軍人模樣的門廳搬運工指的方向走去。
「哎呀,你們走得太遠了!弄得我氣都喘不過來,」馬奇米爾趕上妻子時很不耐煩地說,她正邊走邊看著書,3個孩子和保姆在前面相當遠的地方。
馬奇米爾夫人正看得出神,這時突然驚醒過來。「是的,」她說,「你去得太久了。我在那個無聊的旅店裡呆得厭煩。不過如果你需要我的話,真對不起,嗯?」
「唉,我是遇到了麻煩。你事先聽說房間如何通風舒適,但看見時卻發現它們讓人又氣悶又難受。如果我選定了住處,你願意去看看是否行嗎?恐怕一般的房間很少了,而簡陋的茅屋我也找不到好一點的。這個城鎮人塞得滿滿的。」
夫婦倆留下孩子和保姆繼續漫步,一起回去了。
他們兩個的年齡懸殊不大,相貌也很般配,家庭條件差不多,但就是性情不合,雖然甚至在這兒他們也不經常發生衝突——如果說他反應並不遲鈍,但也是顯得溫和沉靜的,而她則斷然是個易於激動、滿懷希望的人。他們的愛好和興趣,無論最不重要的或是最重要的,都毫無共同之處。馬奇米爾認為老婆的興趣有點無聊,她則認為他的興趣卑鄙庸俗。丈夫是北邊一個興旺城市的槍炮製造商,他一心想的就是那門生意;而最能表現妻子特點的,就是「謬斯[50]崇拜者」這句高雅的過時話。性情敏感、易於激動的埃拉,一想到丈夫製造的所有東西都是用來毀滅生命的,就滿懷慈悲,對他從事的生意毫不關心。她讓自己相信,至少他的一些武器遲早會用來消滅可恨的歹徒和動物——它們幾乎也像人類一樣殘忍地對待自己的弱者——唯有這時她才會恢復平靜。
她以前從未把他的這種職業視為拒絕嫁給他的理由。的確,我們必須不惜任何代價獲得新生——這是所有好母親都要傳授的主要美德——使她根本沒考慮過那種職業,直到她接受了馬奇米爾,度過蜜月,並陷入目前這種沉思的處境。然後,她像在黑暗中被某個東西絆倒的人一樣,不知那東西是什麼,精神上繞著它走過去,對它進行估計,很想明白它是罕見的還是普通的,含有金、銀還是鉛,是木底鞋還是基架;在她看來要麼是任何東西,要麼任何東西都不是。
她得出一些模糊不清的結論,從此她的心便活躍起來——她同情愚鈍和缺乏高雅的丈夫,也同情自己,在不斷的想像中,在白日做夢、夜晚嘆息中,發泄著自己敏銳而飄渺的情感,假如馬奇米爾知道了這一切也許並不會太覺得心煩的。
她身材小巧秀麗,體格纖弱,行動輕快,蹦蹦跳跳。眼睛黑黑的,每個瞳孔異常晶瑩透明,它們表現出像埃拉這類人的心靈特性,常常使得她的男性朋友們悲嘆,有時最終也使她自己悲嘆。她丈夫是個身高臉長的男人,長著褐色鬍子,有一種思考的目光;必須補充的是,這種目光對於她通常都和藹寬容。他說話語言果斷,世上離不開武器是最最讓他滿意的事。
夫婦倆一直走到他們找的那座房子旁,它位於一塊面臨大海的台地,前面是一個種有常綠植物可以擋風的小花園,石階往上延至門廊。它在那排房中有其門牌號,但由於遠比別的房子大,它又被女房東始終與眾不同地稱為「科堡包[51]房」,雖然其餘的人都把它叫做「新帕雷德十三[52]」。這地點現在顯得既明亮又有生氣,不過到了冬天就必須用沙袋把門抵擋,將鎖眼塞上東西以堵住風雨——它們已把塗料吹打得稀稀疏疏,連底漆和節疤塗飾都露出來了。
房主一直注意等著這個先生回來,她在過道上遇見他們,帶他們去看房間。她說她丈夫是個自由職業者,因他突然去世使她陷入貧困之中;她熱切地說著這個房子如何方便。
馬奇米爾夫人說她喜歡這個地點和這座房子,只是它太小,沒有足夠的住處,除非她能租到所有房間。
女房東考慮著,現出失望的神情。她說自己很希望他們成為她的租戶,顯然很真誠。但不幸有兩間屋被一個單身紳士長期占用。不錯,他並沒有交季度房租,但整年都租用著,而且是個非常和藹有趣的青年,從不添麻煩,所以她不想為了一個月的房間出租就把他趕走,即使他們出高價。「不過也許,」她又說,「他可能會離開一段時間。」
他們不願聽取這個建議,回到旅店,打算繼續向代理商了解。可他們剛一坐下那個女房東就來了。她說那位紳士很樂意幫忙,寧願放棄三四周他租的房間也不願把新租戶趕走。
「他真好,不過我們不願意那樣麻煩他,」馬奇米爾夫婦說。
「哦,不會麻煩他的,我保證!」女房東有力說。「瞧,他是個與眾不同的青年——非常富於幻想,喜歡獨居,非常憂鬱——他更喜歡等西南風吹打著房門,海水衝擊著『帕雷德』時來這兒,那時不像現在,這個地方一個人影也沒有。事實上他很快就要暫時離開,去對面島上一間小茅屋住,換換環境。」所以她希望他們會去。
因此馬奇米爾一家次日便租用了那座房子,感到很舒適。吃過午飯後馬奇米爾先生漫步朝碼頭走去,馬奇米爾夫人則把孩子們打發到外面的沙灘上去玩耍,自己更加徹底地安頓下來,在屋裡看看這又看看那,檢查著衣櫃門上的鏡子的反射效果。
在後面那間年輕單身漢住過的小起居室里,她發現存放的東西比其它房間更具個人風格。破舊的書籍——都是些正本而非珍本——被奇異地堆放在角處,好象先前的居住者並未想到這個季度任何新來的住戶會在意去翻看它們。房東守候在門口,以便對馬奇米爾夫人任何不滿意處加以調整。
「我就住這個小房間,」馬奇米爾夫人說,「因為這兒有書。順便說一下,離開的那個人好象有很多書。我希望他不會介意讓我看看一些吧?」
「啊,不會的,夫人。不錯,他有很多書。你瞧,他自己就多少搞點文學。他是一個詩人——對,真的是個詩人——本身有點收入,足可以讓他寫寫詩了,儘管還不夠讓他出名,即使他想那樣。」
「一個詩人!唉,我可不知道這事。」
馬奇米爾夫人打開其中一本書,看見扉頁上寫著主人的名字。「天哪!」她繼續說,「我相當熟悉他的名字——羅伯特·特雷威——我當然熟悉,還有他的作品!我們租用的是他住的屋子,是他被我們趕了出去嗎?」
埃拉·馬奇米爾夫人幾分鐘後獨自坐下來,既有趣又吃驚地想著羅伯特·特雷威的事。她自己近來的經歷可以對這種興趣作出最好的解釋。她是一個努力不止的文人的獨女,最近一兩年來喜歡上了寫詩,想以此找到一種合意的方式抒發自己痛苦而困惑的情感——這種情感過去是那麼明淨閃耀,如今在實際的日常家庭生活中,在為一個平庸的丈夫生育幾個孩子的沉悶中,變得呆滯起來。她這些詩是用一個男性的筆名投出去的,發表在各種不知名的雜誌上,但有兩首發表在相當著名的雜誌上。發表在著名雜誌上的第2首詩抒發了她的情感,那是用小號字體印在一頁下方的,而用大號字體印在該頁上方的正是這位羅伯特·特雷威就同一主題寫的幾句詩。事實上他們兩人都因日報上報導的一件慘事而產生靈感,並同時用它創作出了詩;編輯在按語中指出這是一個巧合,由於兩首詩都寫得出色他決定一起發表。
那件事後埃拉,或者說「約翰·伊夫」,便十分注意凡是以羅伯特·特雷威的名字發表的詩歌,他像任何一個男人那樣對性別問題並不敏感,從沒想到把自己假冒成一個女人。的確,馬奇米爾夫人為自己假冒成一個男人是有理由感到滿意的,這樣,如果人們發現那些感情出自於一個莽撞的商人的老婆,出自於3個孩子的母親,丈夫是個講求實際的輕兵器製造商,那麼誰也不會相信她產生了那種靈感。
特雷威的詩與最近那些廣大的小詩人的詩形成對比,它們更傾向於熱情洋溢而非靈巧機智,更絢爛華麗而非精緻完美。他既非象徵主義者又非頹廢者,而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就這種特徵運用到一個著眼於人類最壞和最好的事情的男人而論。除詩的內容外,他很少為其形式和韻律所吸引,有時,當他的藝術形式跟不上自己的感情發展時,他會用押韻並不嚴格的伊莉莎白時代[53]的風格寫出十四行詩,凡是正直的評論家都指出他不應該那樣做。
埃拉·馬奇米爾懷著悲哀無望的嫉妒,常常仔細閱讀著這位詩人對手的作品,它們總是比她那些無力的詩句強得多。她模仿過他,但卻無法達到他那種水平,因而一陣陣失望。就這樣過了數月,最後她從出版者的圖書名單中注意到特雷威已將他一首首即興的詩編輯成冊,並按時出版發行,偶然受到或多或少的讚揚,其銷售額足以能支付印刷費。
這向前的一步讓「約翰·伊夫」想到她也要把自己的詩編輯成冊,或無論如何把她那些尚為手稿的詩添加到已發表的幾首當中——她並未能夠發表很多詩——從而組成一本書。支付出版費用花去她很大一筆錢,只有幾篇評論文章注意到她這本可憐的小冊子,但沒人談論它,也沒人買它,兩周後它就銷聲匿跡了——如果說它存在過的話。
此時作家的思想又轉到了另一方面,因為她發現自己將要生第3個孩子;假如她在家庭里無所事事,那麼她在詩歌冒險上因遭遇失敗所受到的打擊或許更大。丈夫把出版商和醫生的帳單都交清了,此事便暫時告一段落。不過雖然埃拉算不上自身時代的一位詩人,但起碼為社會又增添一個她那種喜歡詩的人,並且最近她再次覺得自己又產生了往日的靈感。現在由於一個偶然的巧合她竟發現自己住進了羅伯特·特雷威住過的屋子。
她若有所思地從椅里站起來,帶著一個同行的那種興趣搜尋房間。是的,他自己寫的那本詩就在這些書中。儘管她對其中的內容已相當熟悉,但在這兒讀著就仿佛它們是在大聲地對她講一樣;然後她叫來女房東胡珀夫人幫些小忙,又一次打聽青年的情況。
「哦,我肯定你會對他感興趣的,夫人,如果你能看見他,只是他太面淺了,我想你見不到他的。」關於這個房客前任的事,胡珀夫人似乎很願意滿足她的好奇心。「在這兒住得久嗎?」「是的,差不多兩年。即使不在這裡他也一直租著房間:這兒柔和的空氣對他的肺部有利,他喜歡能隨時回來住。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寫作讀書,沒見過很多人,但就此說來,他是一個非常善良和藹的年輕人,人們如果認識他是會很高興和他作朋友的。你不是每天都能見到好心的人。」
「啊,他是個好心人……善良。」
「對,只要我求他他都會幫助我。『特雷威先生,』有時我對他說,『你的精神很不好。』『唔,是的,胡珀夫人,』他會說,『可我不知道你怎麼看出的。』『幹嘛不稍微變換一下環境?』我問。然後一兩天後他說他要去巴黎,或挪威,或其它地方;我向你保證,他回來時就好多了。」
「啊,真的嗎!他無疑是個敏感的人。」
「不錯。在一些事上他還古怪。有一次深夜了他寫好一首詩,在屋裡走來走去背誦著;地板很薄——你知道房子是用劣質材料修的,我自己也這麼說——弄得我在他樓上睡不著,最後還希望他……不過我們相處得是很好的。」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們就這位嶄露頭角的詩人進行著一系列談話,而這僅僅是開始。一次胡珀夫人讓埃拉注意到她從沒發現的東西:床頭帘子後面的牆紙上用鉛筆塗寫得很小的文字。
「呀!讓我瞧瞧,」馬奇米爾夫人說,把漂亮的臉蛋靠近牆壁時掩飾不住她突然產生的微妙的好奇心。
「這些,」胡珀夫人說,那舉止就像一個明白事理的女人,「正是他最初寫的詩,最初的思想。他曾極力把它們大部分擦掉,不過你仍能看得出來。我看是他夜裡醒來,你知道,頭腦里想到某首押韻的詩,草草寫在牆上以免早上忘了。就是這兒你見到的一些詩,我後來看見發表在雜誌上。有些才寫上去不久;真的,那一首我以前就沒見過。一定是幾天前才寫上去的。」
「啊,對!……」
埃拉·馬奇米爾不知為什麼臉在發紅,既然她已知道這種情況,便突然希望同伴會走開。她意識到自己產生了一種無法形容的針對個人而非文學的興趣,使她渴望著獨自讀讀那首詩;她因此要一直等到能這樣做的時候,感到那時她就會愉快地分享到詩中包含的濃濃情感。
也許由於島外的海水波浪起伏,埃拉的丈夫覺得不把老婆帶出去到處航行——她是個容易暈船的人——自己要快活得多。這樣他並不鄙棄一個人登上低級的短程旅遊者乘坐的輪船:月光下船上要舉行舞會,一對對人會突然跌倒在對方的懷抱里;因他曾溫和地告訴她,那些人太雜亂了,他不能把她帶到那樣的環境中去。因此,當這個興旺的製造商離開自己的住處經常出去換換環境透透海風時,埃拉的生活——至少表面看來——就非常單調,只是每天花幾個小時去游游泳,在海邊來回散散步。不過她詩意的衝動已再次強烈起來,她的內心燃燒著熱情的火焰,使她幾乎意識不到周圍發生的事。
她熟讀了特雷威的詩,直到背得他最近的那小冊詩集為止,並花了大量時間試圖把詩寫得超過他的一些詩,但徒勞無益,失敗中她突然大哭起來。她這個於身邊無處不在卻又無法接近的主人對她個人所產生的吸引力,遠比那種智力的與抽象的吸引力強得多,她對此無法理解。的確,她白天夜晚都被他所習慣的環境包圍著,確實每時每刻都在對她低語著他的事;可她卻從沒見過這個男人。
一天孩子們在一個衣櫃裡玩捉迷藏遊戲,興奮地從裡面拖出什麼衣物。胡珀夫人解釋說那是特雷威先生的,又把它掛回去。埃拉想入非非,下午較晚房裡那兒沒人時又去打開衣櫃,解開其中一件衣服——是橡皮布防水衣——把它穿上,並戴上它的防水帽。
「以利亞[54]的披風!」她說。「它也許會給我靈感讓我超過他——一個了不起的天才!」
她這樣想的時候眼睛總是濕濕的,她轉過身照著鏡子。他的心曾在那件衣服里跳動,他的大腦曾在那頂帽子下面產生出她難以達到的思想。她意識到自己比不過他,覺得很難過。她沒來得及脫掉衣物時門打開了,丈夫走進來。
「你究竟在幹嘛——」
她臉紅了,把它們脫下。
「我發現這些東西在衣櫃裡,」她說,「突然想到穿一下。其它我做啥呢?你總是在外面!」
「總是在外面?哦……」
那晚她進一步與女房東談了一下,後者自己對詩人也許懷著一些關心,很樂意熱情地談論有關他的情況。
「你對特雷威先生感興趣,我知道,夫人,」她說。「他剛帶信來說明天下午如果我在屋裡他要來查看一些想要的書,他可以在你房間裡挑選嗎?」
「啊,可以!」
「那麼如果你願意在場的話就完全能夠見到特雷威先生了!」
她暗暗高興地答應著,然後睡覺去了,心裡想著他。
次日早上丈夫對她說:「我一直在想你說的話,埃爾:我經常出門,把你留下,讓你感到不很開心。也許是這樣。今天沒啥海浪,我想帶你和我一起去坐遊艇。」
埃拉麵對這樣一件他主動提出的事第一次感到不樂意。不過她暫時答應了。眼看出發的時間臨近,她便去作準備。她站在那兒沉思,渴望見到自己現在顯然已愛上的詩人,這種渴望壓倒了其它一切考慮。
「我不想去,」她心想。「我無法離開!我不會走的。」
她告訴丈夫自己已改變主意,不想乘船出去了。他無動於衷,自己走了。
這一天餘下的時間房裡很清靜,孩子們已到沙灘上去。窗簾在陽光下伴隨著牆外吹來的一陣陣柔和平穩的海風波動著,「綠色西里西亞[55]人」樂隊——一隊專為本季僱請的外國紳士——奏出的音樂,幾乎把「科堡包房」附近所有居民和遊人都吸引了過去。這時她聽見傳來敲門聲。
馬奇米爾夫人沒有聽見任何傭人去開門,感到焦急。書就放在她坐著的屋裡,但並沒人上來。她按響鈴子。
「有人在門口等著,」她說。
「哦,不,夫人!他早已走啦。我去開的門。」
胡珀夫人本人走進來。
「真讓人失望!」她說。「特雷威先生畢竟不會來了!」
「可我想我聽見了他敲門的!」
「沒有,那是某個打聽住房的人走錯了門。我忘記告訴你,特雷威先生剛好在午飯前送了一封簡訊來,說我不用給他準備好茶點,因為他已不需要書,不會來選取它們了。」
埃拉感到難過,好長時間甚至無法重讀他那首悲哀的敘事詩《被割斷的生活》,她那飄忽不定的年輕的心太痛苦了,眼裡充滿淚水。當孩子們穿著打濕的長襪跑上樓來告訴她他們的冒險故事時,她對他們的關心連平常的一半都沒有。
* * *
「胡珀夫人,你有一張——曾住在這裡的那個先生的照片嗎?」提到他的名字時她變得異常靦腆。
「哎呀,有的。就在你寢室內壁爐架上的那個裝飾框裡,夫人。」
「沒有,那裡面是王室公爵[56]和公爵夫人的像。」
「不錯,是他們的像,不過他的照片就在他們的後面。他本來是放在那個我專門買的框內的,但他走時說:『看在上帝份上,把我遮蓋起來吧,以免讓那些新來的生人看見。我不想讓他們盯住我,我肯定他們也不會希望我盯住他們。』所以我就把公爵和公爵夫人的像臨時插到他的前面,因沒有畫框裝它們,並且布置好的出租房裡放王室成員的畫像總比一個普通青年的更合適。如果你把它們拿出來就會看見他的照片放在後面。老天爺!夫人,即使他知道了也不會介意的!他沒有想到新來的房客會是你這麼迷人的女士,要不然他也許就不會想到把自己藏起來了。」
「他漂亮嗎?」她羞怯地問。
「我——說他漂亮。或許有的人不這麼認為。」
「我會嗎?」她急切地問。
「我想你會的,雖然有些人會說他更引人注目而不是漂亮;他是個長著大眼、喜好思索的人,你知道,當他快速地環顧周圍時眼裡像發射出閃電一樣——你會在一個不靠寫詩謀生的詩人身上看到這種情況。」
「他多大了?」
「比你大幾歲,夫人,大約三十一、二,我想。」
實際上,埃拉自己只有三十歲零幾個月,不過她看起來幾乎沒有那麼大。她雖然顯得很年輕,但卻進入了這樣一片生命地帶:感情豐富的女人開始懷疑最後的愛情會比最初的愛情更強烈;唉,她不久還會進入一片更加憂傷的生命地帶——這時至少那些更為自負虛榮的女性會怕見一個男性客人——只是背對著窗口或把窗簾半放下來。她想著胡珀夫人說的話,不再提年齡的事了。
此刻給她拿上來了一封電報。是丈夫發來的,他已與朋友們乘坐遊艇沿英吉利海峽去了巴德毛士,次日才能回來。
埃拉吃過一點飯後便和孩子們到海邊去閒蕩,直到黃昏,心裡想著自己房間裡那張仍遮蓋著的照片,靜靜地感到某種使她狂喜的事就要來臨。因為,她懷著微妙而豐富的幻想——這個年輕女人在此方面是很在行的——得知丈夫那晚不回來,克制著沒有衝上樓去打開那個畫框,寧願等到一個人時再仔細看看照片,那時有寧靜與燭光和外面莊嚴的大海與星星作伴,而沒有下午這種眩目的陽光,因此會更富有浪漫色彩。
埃拉讓孩子上床睡覺了,自己不久也上樓去,儘管還不到10點鐘。為了滿足自己強烈的好奇心,她現在開始準備著,先脫掉過多的外衣,穿上睡衣,然後將一把椅子放到桌前,讀幾頁特雷威寫的最溫柔的詩句。之後她把畫框拿到燈光前,打開後面,取出照片,把它立在自己面前。
這看起來的確是一副引人注目的面容。詩人蓄著濃密的鬍子和帝須[57],耷拉著的帽子把額頭也遮住了。女房東所描繪的那雙黑眼睛,顯示出一種無限的悲哀;它們從那美觀的眉毛下向外看著,仿佛在眼前這位女人微觀宇宙般的面容上審讀著整個宇宙世界,而對於其中所預示的前景並非十分高興。
埃拉用她最低微、最圓潤、最溫柔的語調說:「就是你很多次那麼無情地讓我黯然失色呀!」
她久久地注視著這張照片,陷入沉思,直到眼裡湧出淚水;她吻著那薄薄的紙板。然後她既緊張又輕鬆地笑起來,擦著眼睛。
她想到自己是多麼邪惡,一個有丈夫和3個孩子的女人,竟然這樣肆無忌憚地胡思亂想一個陌生人。不,他是不陌生人!她知道他的思想和感情,正如她知道自己的一樣;事實上它們與她的完全一樣,而她丈夫顯然是不具備的——這也許對他幸運,因為他不得不為一家人提供生活費。
「他更接近真實的我,他畢竟比特雷威更親近於真實的我,即使我從未見過他,」她說。
她把羅伯特·特雷威的書和照片放在床旁的桌上,靠在枕頭上重讀他那些她曾時時標出的最感人真切的詩句。接著她把詩放在一邊,將照片立著靠在被子上,躺在那兒凝視著它。之後她又借著燭光仔細看著頭旁牆紙上已擦掉一些的鉛筆字跡。它們是些——短語,對句,押韻的詞,詩句的開頭和中部,一些粗略的概念(就像雪萊的那些文字片斷),即使最微不足道的也如此充滿熱情,如此溫柔可愛,如此動人心魄,仿佛他那溫和深情的呼吸從四面牆上吹向她的臉頰——這些牆壁曾一次次包圍著他的想像,正如它們現在包圍著她的想像一樣。他一定經常這樣舉起他的手——手裡拿著鉛筆。是的,筆跡斜向一邊,假如一個人這樣伸出胳膊去寫就會是那個樣子。
如下對於詩人的世界所記錄的文字,
「文字比活著的人更為真實,
它們是不朽的乳嬰[58],」
無疑是他在夜深人靜時——此刻他可以使自己得到放鬆,不用害怕會遭受批評的嚴寒——所表現出的他的思想和精神抗爭。無疑它們經常是在月光下,在燈光下,在藍灰色的黎明匆匆寫成的,也許從未在大白天寫出。現在她的頭髮正拖動在他的胳膊曾放過之處,那時他獲得了轉瞬即逝的幻想;她正睡在一個詩人的嘴唇觸及過的地點,沉浸在他的精髓之中,為他的精神所滲透,猶如為大氣所滲透一樣。
她這樣想入非非度過一分分時間時,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很快她便聽見丈夫重重的腳步來到門外的樓梯平台上。
「埃拉,你在哪裡?」
她不可能描述自己在想什麼,不過本能地拒絕讓丈夫知道自己在幹啥,所以趕緊把照片塞到枕頭下面,這時門一下被推開了,只見他帶著一個男人美餐了一頓的那種神氣。
「請原諒,」威廉·馬奇米爾說。「你頭痛嗎?恐怕我沒讓你休息好。」
「不,我沒有頭痛,」她說。「你咋回來了?」
「哦,我們發現回來的時間畢竟很合適,我不想又耽擱一天,明天還要去別處。」
「我需要又下樓去嗎?」
「哦,不。我累得要死。我已吃過一頓不錯的飯,馬上要睡了。明天早上如果行我想6點鐘出去……我起床時不會打擾你的;你還要過好一陣子才醒。」他走進了屋裡。
埃拉看著他的舉動,輕輕把照片推得更進去一些。
「你真的沒生病吧?」他俯過身來問。
「沒有,只是感到厭煩!」
「別著急,」他說,俯過身吻她。
次日早晨馬奇米爾6點鐘被叫起,她醒來打呵欠時聽見他在低聲自言自語:「下面這個一直啪啪響的究竟是啥東西?」他以為她還睡著,就在身邊搜尋,抽出什麼來。她從眼睛縫裡發覺是特雷威先生的照片。
「埃,該死!」她丈夫叫道。
「什麼,親愛的?」她問。
「啊,你睡了?哈!哈!」
「你啥意思?」
「某個傢伙的照片——大概是女房東的一個朋友們吧。不知咋跑到這兒來了,也許他們理床時偶然從桌上拂下來的。」
「我昨天見過它,一定是掉進來了。」
「唔,他是你的一個朋友?他的心真是獨特呀!」
埃拉對於她所愛慕的對象十分忠心,無法忍受聽見他被嘲笑。「他是個聰明的人!」她說,溫柔的聲音有點顫抖,她自己也覺得荒謬,沒有必要。「他是個嶄露頭角的詩人——就是那個在我們來前住著這兩間屋子的先生,儘管我從沒見過他。」
「如果你沒見過他,又咋知道的?」
「胡珀夫人把這張照片給我看時說的。」
「噢,瞧,我得起去走了。我會早點回來。很遺憾我今天不能帶你去,親愛的。注意別讓孩子們淹著了。」
這天馬奇米爾夫人問特雷威先生是否可能什麼時候來拜訪。
「會的,」胡珀夫人說。「本周哪天他要來這兒附近和一個朋友呆些日子,直到你們離開。他肯定要來拜訪。」
馬奇米爾夫人的確下午很早就回來了,他打開一些自己不在時到達的信件,突然說他和一家人不得不提前一周離開——總之3天後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