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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5:29:01 作者: 莫然

  冬日裡的崇文館,屋內燒著火盆,窗外卻是大雪飛舞,一片皆白的世界。杜秋娘和宋申錫坐在火盆邊,她望著窗外嘆道: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宋申錫關切地問:姐姐是在思念裴大哥?這連日大雪,行軍打仗都難啊!裴大哥在前方艱難作戰,元稹卻在後方不斷掣肘,他與王守澄勾結在一起,阻撓裴大哥的軍事行動!裴大哥很氣憤,幾次上表,稱元稹誤了軍國大事,元稹卻反誣是裴俊的過錯……

  杜秋娘點點頭:朝廷重臣不和,是個危險的開端,只怕河北戰事難以取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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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申錫說:是啊,姐姐,我雖入朝不久,卻知朝中派系分野,日趨複雜。尤其元稹囿於私見,好使意氣,朝官無法精誠合作,反而互相攻訐,便給宦官以可乘之機。

  杜秋娘點點頭:申錫,你雖年輕,卻看得分明。裴、元不和,更是雪上加霜!

  宋申錫皺眉:是啊,他們的矛盾越鬧越大,陛下見他們你來我往的上表,鬧得自己頭痛,便各打五十大板。免了元稹的宰相之職,也讓裴大哥進京述職……

  杜秋娘愁眉不展,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暴風雪來了!俊哥,你可要挺住!

  河北行營外,寒風凜冽,大雪紛飛,漫天皆白。裴俊一身戎裝,牽著一匹馬,在眾將的簇擁下走來。眾將突然一起跪下,大聲說:請裴相三思!敵營不可去啊!

  裴俊回身笑道:快起來吧,本相深入敵營,去說服叛賊退兵,你們這是幹什麼?

  眾將又齊聲說:那是一條死路,有去無回,裴相斷不可為!

  裴俊感嘆地說:危險自然有,但此外還有什麼辦法?如今弓高已失,深州被圍,我軍糧草不繼,士兵每天只有陳米一勺,你我都在餓肚子,只怕軍心不穩,引起譁變!就連名將李光顏,也只能閉營自守。眼看這河北之戰,是打不下去了!

  眾將都悲憤交加,裴俊也不禁流下淚來,嘆道:眼看深州淪陷在即,朝廷肯定要妥協,陛下必然要加封王、朱二人。有些事,與其讓朝中那些奸佞來做,還不如本相來做!何況本相此行是去見朱克融,他雖與王庭湊共同起兵,但罪有輕重,本不應同時討伐。而今他卻率兵圍困深州,是以本相必須先退其兵,好讓那王庭湊獨木難撐。

  眾將互相看看,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又齊聲說:裴相小心!

  裴俊苦笑道:放心吧,那王、朱二人也不會把本相怎麼樣!他們還望著更大的利益呢!殺了我有何意思?再說我等既是忠於朝廷的臣子,為了平息戰亂、國奏民安,哪怕水裡火里、上刀山下油鍋?只是本相今日去做此事卻出於無奈,真想仰天一哭啊!

  眾將也都流下淚來,齊聲說:委曲裴相了!

  裴俊不再說什麼,轉身上馬,飛奔離去,消失在風雪中。

  深州城的側影在風雪中顯得格外悲涼,大營外有一根高高的旗杆,飄著一面軍旗,上書一個大大的「朱」字。大營戒備森嚴,全副武裝的騎兵從柵欄外一直排列到營內。另有衛兵手握刀槍,在兩邊排列成陣。寒風中,刀槍的光影襯著皚皚白雪,更是陰森。

  裴俊獨自騎馬趕來,在營外下了馬,把馬韁繩一甩,昂頭走上前。

  幾個衛兵揮舞刀槍攔住他,齊聲喝問:你是何人?竟敢擅闖大營!

  裴俊沉聲說:快去稟告你們主帥,就說河北招討使、宰相裴俊,要見他!

  衛兵們便一個一個高聲傳喊:報!裴相求見。又一同交叉地架起刀槍,形成一個寒光閃閃的槍刀陣。裴俊卻從容不迫、面不改色地自槍刀陣中穿過。

  朱克融的軍帳內暖融融的,朱克融正在烤火盆,看戰報,四周站滿了衛兵。突然,外面傳來一聲聲高喊:裴相求見!朱克融大吃一驚,立刻吩咐傳見,早有衛兵掀起帳簾,裴俊獨自走進來。朱克融連忙站起來,有些尷尬地說:裴相?真是你啊?

  裴俊走到他面前,微微一笑:怎麼?你不歡迎?

  朱克融忙說:怎麼會?朝野內外誰不知?裴公是千古良相!快請坐,看茶。

  裴俊一邊坐下,一邊笑道:你這軍營外面,可是列隊相迎啊!

  朱克融忙對衛兵說:快讓他們散了,你們也都出去,這可不是待客之禮!

  衛兵全都答應著,有人給裴俊上了茶,然後一個個退出帳外。裴俊笑道:早聽說朱大人知書識禮,果然與那粗人王庭湊不同!朱克融也笑道:裴公此來,必有大事,願聞其詳。裴俊沉下臉說,本相此來,是想請朱大人退兵,解了深州之圍。朱克融笑道:這不大可能吧?裴俊打斷他說,朱大人何必被他人當槍使?朱克融有些訕訕的,說,原是王大人請本帥前來助陣,本帥怎好獨自退兵?裴俊盯著他說,傳聞朱大人此行,並非出自本心,若朝廷下旨,令朱大人為盧龍節度使,難道朱大人還不肯撤兵?

  朱克融有些語塞,裴俊站起來,慷慨激昂地說:你們二鎮犯上作亂,最大的野心無非是想鬧獨立,若接受了朝廷封賞,再打下去還有何益?朱大人再想想,前朝叛逆自安祿山、齊思明起,以及吳元濟、李師道,所遺子孫可有好下場?而朝廷顧全大局,田令公以魏博歸朝廷,王承元以叛軍歸朝廷,子孫孩提皆世世為官,已傳為美談!

  朱克融有些心動:可是,我與王大人一道起兵,不忍棄之於不顧呀!

  裴俊冷靜地說:朝廷也會招撫他。朱大人只須管自己,識時務者為俊傑呀!

  朱克融感動地說:裴相如此氣魄,本官如何抵擋得住?三日之內,朱某必定退兵!

  裴俊笑道:好!本相即將回京,必定再請聖上旨意,封你為盧龍節度使!

  朱克融忙說:朱某感謝裴公大恩!朱某立刻安排酒宴,好生犒勞裴公。

  裴俊淡然一笑:不必了,本相還要趕路回京,這就告辭!

  次日,通往京城的路上雪花飛滿天,一隊人馬在雪地里行軍,留下了深深的馬蹄印。裴俊騎在馬上眼含淚水,滿腔悲憤。討伐河北無功而返,朝廷除了妥協別無他法。河北三鎮從此悉數脫離中央,重又回到半獨立狀態。直至大唐消亡,再沒被朝廷收復過!

  延英殿內,唐穆宗坐在皇位上,元稹和眾臣站在階下,正在聽裴俊慷慨陳詞。

  他說:陛下,微臣征討無功,有負聖恩!微臣只得單身入朱克融營,以大義相責,說服他退兵,解了深州之圍。但河朔百姓仍為叛賊屠害,微臣也不甘心啊!

  眾臣聽了都譁然,表示佩服:裴相大功一件!真了不起,乃我朝忠臣……

  元稹卻不服,就說:裴相既不甘心,為何要說動賊首退兵,而不主動出擊?

  裴俊正在火頭上,立刻轉頭瞪著他:元大人難道不知?我方將士在前線衣糧缺乏,凍餒興嗟,還有何心思戀戰?田布憤功難成,因致短見;李光顏閉營自守,弓高失守,糧草被截。元大人還有責難,不如自己領兵去討伐,或者到敵營去宣撫!

  元稹頓時訕訕的:那怎麼行?元某一介書生,有自知之明。

  唐穆宗忙說:裴俊,你此次征討河北,處置多有不當,為何還來責難元稹?

  裴俊只好對他說:微臣此行確有不當之處,請陛下明察。

  唐穆宗板起臉來:那朕就撤去你的宰相之職,你到楊州去任大都督吧!

  眾臣又大嘩,紛紛搖頭不服。宋申錫挺身而出:陛下,裴大人乃國之重臣,值此關鍵時刻,切勿免去他的宰相之職!爾等鼠輩只服裴大人,知他無兵權,只恐再生亂!

  白居易也站出來:陛下,微臣以為裴大人此去河北,功不可沒,已樹朝廷之威,並且平息了叛亂,陛下應獎賞他,怎能撤去他的相位?豈不是令親者痛,仇者快?

  唐穆宗猶豫起來,又看著眾臣:那卿等以為,如何處置才好?

  眾臣一起站出來,齊聲說:裴俊有宰相之才,理應留任!

  唐穆宗看著元稹,元稹卻不敢吭聲。唐穆宗又問裴俊:那麼裴愛卿的意思呢?

  裴俊早有準備,堅決地說:請陛下解除微臣的宰相之職,放微臣回歸故里!

  眾臣又是大嘩,一起說:裴相,不可!請陛下三思!

  唐穆宗卻皺起眉頭:哎呀,頭都被你們吵痛了!散朝,改日再議。

  時至黃昏,大雪一直飛灑著。裴府廳堂外是一片銀碎的世界,似乎能聽到雪花飄落。室內也很安靜,只聽到炭火燃燒的聲音。熠熠紅燭,映照著桌案上的一枝紅梅。

  裴俊和杜秋娘圍坐在火盆旁沉默不語。稍傾,杜秋娘才問:為什麼?

  裴俊嘆道:我眼下的確心灰意冷!當朝皇帝不是明君,我也難當忠臣!還有我和元稹之間的矛盾,再加上與宦官的爭鬥,都讓人覺得好累!不如歸去……

  杜秋娘也嘆道:王守澄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陛下又不問國事,我留在宮中,本想查清先帝遇害之事,但人們忌憚他的權勢,誰敢說真話?只怕真相會永遠湮沒。

  裴俊溫柔地握住她的手:那我們不如一起走!離開京城,去過自己的日子!

  杜秋娘苦笑著:這事我不是沒想過,但不甘心啊!只怕陛下也不會放你我走。

  裴俊嘆道:是啊,我這次也算平息了河北叛亂。但只怕藩鎮作亂,又死灰復燃。

  兩人沉默一陣,都覺得憋悶,便不約而同地起身,走到窗前去看雪景。

  杜秋娘輕輕地說:這雪不知為誰而下?這般忘乎所以,這般不知疲憊……

  裴俊柔聲說:這雪是否為我們而下?秋娘,我們該做的,都已做了!

  杜秋娘嘆道:可這世界卻沒被白雪洗盡!這雪也是對我們的考驗,看它是否能摧毀我們的意志?改變我們的初心?哪怕道路艱難曲折,我也不願向那片蒼茫低頭!

  裴俊又緊緊握住她的手:秋娘,你總是讓我無話可說。

  杜秋娘溫柔地把頭倚在他肩上:那麼俊哥,我們就別再說話,好好靜一靜吧!這樣安寧的雪夜真是難得!過了這一夜,我們又要回到自己的地方,去接受沉浮。

  裴俊長嘆一口氣,把她擁在懷裡,兩人沉默地欣賞著窗外,那黃昏的雪景……

  突然,裴直在窗外緊張地說,大人,王公公來了!杜秋娘渾身一凜,脫開了裴俊的懷抱,裴俊忙對裴直說,你快帶他去書房!秋娘,你從後門離開吧。

  此時的元府廳堂,窗外也是大雪紛飛,屋裡只點著一盞孤獨的燈,顯得有些陰暗。元稹和白居易坐在火盆前,旁邊的桌子擺著一些酒菜,兩人在對飲。

  元稹嘆道:飛雪寒冷,長夜淒清啊,幸虧還有這盆火,溫暖著你我!

  白居易把筷子一放,有些惱怒地說:微之,你我同科進士,文壇又把你我並稱為「元、白」體,但你的許多作法,我卻不贊成!樂天也不明白,你為何總跟裴相作對?

  元稹也惱怒地說:這能怪我嗎?今日在朝上,你都看見了!那裴俊竟然直指我不懂軍事,不會用兵,不能上戰場。我元某不報此辱,誓不為人!

  白居易卻不以為然:你出任宰相後,確有處置不當之處,這次河北戰事,裴相在前方陷入困境,與你就不無關聯!我與裴俊也交往甚多,我們都想維護國家統一啊!

  元稹不滿地看著他:樂天,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白居易皺起眉頭:這有何難?世人都知我樂天素有直聲,屢次被貶。跟我一起出仕的六人中,有五個都當上宰相了!而我此次回京,卻只充任中書舍人。但我也給陛下上書,提出讓李光顏率兵從東面速進,打通弓高糧道,與裴相形成東西夾擊之勢。但陛下卻置之不理,如你當時如肯附合我,河北戰局又當是另一番光景!

  元稹飲了一杯酒,不在意地說:你呀,是不在其位,就不該謀其政!

  白居易生氣地站起來:微之,你說的什麼話?我白樂天不得君王重用,可是不管出任何職,都是兢兢業業,為民辦事。在杭州,我築堤湖中,蓄水溉田,可潤千頃!在蘇州,又浚開六井,民得汲飲,均沾惠澤!我本可徬香山,養松鶴,頤養天年;我也曾心灰意冷,作詩自嘲道:終當求一郡,不問人間事!但我還是回朝了!因中原災情嚴重,藩鎮作亂,陛下又如此,不容樂觀啊!天不見憐,怎容你我去樂樵漁?

  元稹有些訕訕的,忙說:我也對大局不樂觀呀,因而才勸陛下罷兵休戰。是裴俊硬要跟我作對,事事都想出頭!偏要去討伐河北,如今他無功而返,能怪我嗎?

  白居易怔了怔,無限感慨地說,你呀你,枉為大才子,卻不懂政事!你們元、裴不和,已是兩朝,同居相位,卻冰炭難容,終是要被人利用,兩敗俱傷。

  元稹有些不悅,又不好發作,便舉起酒杯:來,喝酒吧,別說那些了……

  白居易長嘆一聲:莫入紅塵去,令人心力勞。相爭兩蝸角,所得一牛毛!

  元稹聽了若有所思,白居易又鄭重地說:微之,應知朝政分野,元、裴交惡,若另一種勢力也摻合進來,事情就麻煩了!據我所知,那王守澄與裴俊也有矛盾……

  裴府書房,裴俊問王守澄:王公公,你很少來我府中,今晚緣何冒雪前往?

  王守澄神秘地兮兮說,裴相,咱家聽說了一事,有關朝中兩個重要人物的關係。因此來向裴相稟明!裴俊皺眉說,王公公,有話請明講。王守澄只好說,便是元稹元大人有一秘友,名叫於方,據說與他有密謀!裴俊說,本相不尚奇詭,王公公不妨直言!王守澄冷笑道:裴大人有大量!但我暗訪密查,得知這於方近日欲為某侍郎勾結刺客,前來暗殺裴相,裴相不得不防啊!裴俊暗暗吃驚,順口問:這事從何說起?王守澄忙說,請裴相細想,近日可否與誰結下怨仇?裴俊已恍然明白,微笑道,本相辦事為天下公,未與任何人結下私仇!王守澄有些訕訕的,只好說,那麼裴相再想想,朝中還有誰是以工部侍郎身份,掛「同平章事」銜,而行使宰相之權?難道還不一目了然?

  裴俊正色道:王公公說的,便是元稹元大人?王守澄忙說,是啊,因裴相上表,陛下免了元稹的宰相之職,他懷恨在心,想派刺客來暗殺裴相!幸虧有個叫李賞的人得知此事,告知神策軍,咱家才來稟報裴相!裴俊從容鎮靜,淡淡一笑說,真有此事?本相卻不信。就算本相與元大人有隙,但他只是一介文人,斷不會輕舉妄動。是誰在捏造這個謠言?用心太惡毒了!無非是想挑撥離間我朝中的兩位大臣。王公公身為禁軍頭領,並未了解清楚來龍去脈,便到本相府中來相告,是否太輕率了?

  王守澄不禁楞住了:哦?看來是咱家草率了!沒想到裴相竟是如此氣度。

  裴俊微笑著站起來:好了,謝王公公厚意,本相言盡於此。管家,送客!

  王守澄大出意料,只能對裴俊點點頭,便訕訕地走出去。裴俊目送他的背影,又皺起眉頭,陷入沉思。宦官之中,此人和元稹關係最親近,他這是想幹什麼?

  夜深了,元府廳堂燭火忽明忽暗,元稹獨自一人坐在桌案邊,已爛醉如泥。一個僕人帶著王守澄走進來,他看著元稹的樣子,有些吃驚。僕人朝他一拱身,悄然退出。

  王守澄走到元稹身邊,推了推他:元大人,元大人!你怎麼醉成這樣?

  元稹似醒非醒,抬頭看著他:你是誰?哦?你就是大太監王守澄!你害得本官被朝中同僚詬病,竟說本官貪圖權勢,勾結宦官。你知不知道?若非你權傾朝野,本官理你作甚?十年前你抽本官那幾鞭子,可是奇恥大辱啊!本官怎會忘掉?要記一輩子!

  王守澄大吃一驚,退後了幾步,卻不作聲,只是默默聽著……

  元稹又揮手說:白樂天,你是好樣的!本官不如你!本官也想流連詩酒,隱居韜晦,可本官卻耐不得寂寞,受不了清貧,只好跟那個沒了根的閹人勾搭成奸。你瞧不起本官,朝臣們瞧不起本官,就連本官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了!

  王守澄大怒地指著他:元稹,你喝醉了?竟連咱家都敢折辱?咱家要殺了你!

  他拔出劍來,架在元稹脖子上,元稹迷迷糊糊看著他:這是什麼?涼嗖嗖的。

  王守澄喝道:這是咱家的劍,咱家要殺了你,咱家對你失望了,不想與你為伍!

  元稹笑嘻嘻地說:好呀,你就殺了本官吧!其實本官的心,早被你殺了……

  王守澄氣得用劍指著他:你這個書呆子,除了會吟詩,還會幹什麼?咱家空與你結盟一場,你卻每每鬥不過那裴俊,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

  元稹又嘻嘻笑道,是啊,本官沒別的本事,就是會吟詩唱和,還會隨俗浮沉,忽進忽退。今日本官便口占兩句:他時得見王常侍,為爾君前捧佩刀!

  王守澄怔了怔,又收回劍來,嘆道:罷了,你有這片心,咱家也不與你多計較了!只是明日,殿上君前,你卻不要怪咱家心狠手辣!你既沒有治國安邦的大本事,也沒有搞陰謀詭計的小伎倆,你連那個裴俊的一根小手指都不如!這樣的盟軍不要也罷!

  次日早朝,唐穆宗沒精打采地坐在皇位上,王守澄站在旁邊,眾臣站在階下。

  唐穆宗揮手說:朕已下旨,停止對河北征討,赦免成德、盧龍叛亂的一干人……

  眾臣都默默無言,心情沉重。裴俊更是悲憤填膺,他愧疚地上前說:謝陛下,但這一來,那些藩鎮更加為所欲為,飛揚跋扈。這都是微臣的過失,還請陛下降罪!

  唐穆宗冷淡地說:如今這樣說,能頂什麼用?你還是快去楊州任職吧。

  宋申錫連忙上前說:陛下,不可!裴相在朝中威信甚高,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唐穆宗不耐煩地說:哎呀又來了!不管如何,朕的旨意既下,就不更改!

  群臣卻一起上前說: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唐穆宗楞住了,指著階下:你們、你們竟敢抗旨?!

  群臣一起跪下,雙方僵持,氣氛尷尬。王守澄見狀趁機上前:陛下,咱家有奏!

  唐穆宗如逢大赦,讓他快說。王守澄便說:陛下,裴俊雖威望甚高,但也恃恩驕縱,竟利用相位結黨營私,使朝中大臣紛紛投到其門下,勢傾朝野,才有今日之局面。

  唐穆宗很生氣,說裴俊,你竟如此?裴俊不慌不忙地說,這是有人造謠,想中傷微臣,請陛下明察!唐穆宗正欲說什麼,王守澄又叫道:陛下,咱家還有奏!唐穆宗不耐煩地說,哎呀,你怎麼不一次奏完?王守澄冷笑道:咱家這次要奏的是元大人!

  一直在階下旁觀的元稹猛吃一驚,忙說:王公公,你這是……

  王守澄不理他,又說:有密告,元稹與裴俊有嫌,私結朋黨於方,企圖行刺裴俊!

  唐穆宗也大吃一驚:什麼?兩個朝中大臣不和,竟然要動殺戮?

  元稹卻嚇得叫起來:王公公,哪有此事!陛下,微臣冤枉!

  白居易也連忙站出來:陛下,這是子虛烏有!微臣與元稹相交多年,最了解他。他手無縛雞之力,胸無殺人之心,斷不可行此事,還請陛下明察!

  唐穆宗皺起眉頭:朕有什麼辦法?出了這種事,不是該交三司會審嗎?

  裴俊也忍不住站出來:陛下,微臣也覺得斷無此事!微臣根本不相信,這是有人故意陷害,搞陰謀詭計!王守澄身為神策軍中尉,不經考量便上奏,請陛下明斷!

  唐穆宗不解地看著王守澄:是啊,既有人上報,王公公就該嚴審此案呀!

  王守澄忙說:咱家已查出真情,是於方見好友元稹受裴俊排擠,私自行事……

  元稹鬆了口氣,抹了一把汗:這麼說,本官與此無關,也算脫罪了!

  王守澄又說:陛下,此案雖查無實據,但事出有因,皆因元、裴二人不和,同職不同心,所以群疑紛起,才有人藉此起紛爭……請聖上明察,處理他二人!

  白居易冷眼旁觀,悄聲對裴俊說:這太監好狠辣!居然想一箭雙鵰。

  裴俊也輕聲說:可元稹是他那一黨,怎麼會被他一網打盡?

  唐穆宗也茫然了,便問王守澄是何意?後者陰險地說:此案既已會同鞫訊,確有此事,元稹便脫不了干係。不管怎麼說,也是他秘友行事,他身為重臣,處置不當。而裴俊也早已知之,今日上朝卻知情不報。請陛下下詔,罷免他二人,統統貶出京城!

  眾臣大嘩,元稹惶恐,白居易憤怒,裴俊卻不動聲色。

  穆宗想了想,感嘆地說:元愛卿,朕喜歡你的詩詞,原不想為難你。但你這個密友行事,卻傷了朝廷和氣!況你跟裴俊不和,朕也留你不得!朕就各打五十大板,把你貶為同州刺史,也讓裴俊離京,去任淮南節度使。這樣朕的朝中,總該相安無事了吧?

  元稹不禁流下淚來,惶恐地接旨。裴俊也泰然說:微臣接旨!

  白居易卻不顧一切地上前說:陛下,微臣有奏:裴俊無罪,不宜罷免!元稹的密友行此苟且,也與他無關。何況此事未成,不應重罰!

  宋申錫也跟著上前:微臣附議,即使有此事,裴俊也毫無罪責,不應被貶!

  眾臣也一起上前說:我等附議!請陛下赦免裴俊。

  唐穆宗不耐地揮揮手:哎呀別鬧,朕的頭又痛了!既然你們都為裴俊說話,卻沒人為元稹上言,那朕就改命裴俊為尚書右僕射,再令李逢吉為同平章事,行宰相權!

  眾臣都憤憤不平,唯獨王守澄面有得色。

  出京的大路上,漫天皆白,前路茫茫,地面都被凍得堅硬。一輛馬車緩緩駛來,後面跟著元稹和白居易。元稹站住了,悽惶地望著白居易:沒想到被你說中了!但那王守澄與我交好,不知為何如此行事?我也大惑不解,想去質問他,又覺得沒意思。

  白居易也憤憤地說:就是王守澄搞鬼,竟把你和裴俊同時罷免!陛下昏庸,讓他如願。微之,你也別去質問王守澄了,他手中有兵權,只怕會在去路上加害於你。

  元稹搖頭嘆道:是啊,這口氣只有忍了!不料我蒙冤,被貶出京城,竟無人相送!只有你這個老朋友,才是我多年的知交,元某感激不盡……

  白居易安撫地說,你別傷感了!這算什麼?我可是被貶了五、六次!咱們這些詩人原不該來做官,只應吟詩唱和。元稹苦笑著說,如今我倒有詩意,想寫詩了!白居易忙說,那就寫啊,快口占一首!元稹兩眼含淚,望向遠方說,眼下雖是冬季,我卻憧憬著春天來臨,百花盛開,百鳥爭鳴。你我在一片花樹下,吟詩唱和,那是多麼愜意!白居易的眼睛也濕潤了,說好呀,這才有詩意。微之,快念來我聽!元稹便深情地吟道:櫻桃花下告辭去,一寸春心逐折枝。別後相思最高處,千株萬片繞枝垂……

  突然,裴俊從他們身後鑽出來,大聲說:好詩!好詩!

  元稹轉身看著他,大為震驚:裴俊,是你?

  白居易也高興地說:裴相,你是來送微之的?

  裴俊對元稹說,是啊,朝中都說,你我乃死敵。但我總想著,能寫詩的人都壞不到哪兒去!元稹不禁熱淚盈眶,說想不到你裴俊,竟會如此懂我!我雖在朝中與你多次作對,但那是因你我政見不同。還是用我的詩來明志吧:為國謀羊舌,從來不為身!我也是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呀!裴俊卻正色道:但你該知道,只因你我紛爭,前線後方不予配合,致使河北戰事成了這個局面。再加陛下無能,宦官擅權,藩鎮割據之危害,將再次席捲我朝!這把火燒起來,只怕大唐幾百年的江山社稷,都將付之一炬!

  元稹無言以對。白居易在旁嘆道:微之,衝著裴俊這番話,你也該汗顏了!

  元稹只好抬起頭來,喃喃地說:裴相,下官對不起你……

  裴俊搖搖頭,嘆道:微之,本官也知道你這次受了委曲,那本官就直言相告吧!其實你真的不壞,只是有些傻!你本是詩人,不該來做官。你在宰相的任上,更是誤國誤民,只會在青史上留下尷尬的一筆。但你的詩作,日後卻必將傳揚千古!

  白居易笑道:微之,你要感激裴俊沒上小人的當!你們今日也該握手言歡了!

  元稹感動地流著淚,握緊了裴俊的手,兩人長時間無言。

  過了一陣,元稹才慷慨地說:裴相,不說了,張藉為你寫了一首詩,此時卻最能表明我的心跡:肅肅台上坐,四方皆仰風。當朝奉明政,早日立元功!

  他說完便毅然轉身,上了馬車。車夫揮動鞭子,驅趕著馬車,徐徐駛走了。

  白居易看著馬車走遠,嘆道:他走了,長達多年的裴、元之爭,才真正結束!

  裴俊望著遠去的馬車,心潮起伏,卻默默無言。

  元稹是中晚唐著名詩人,與白居易同為新樂府的倡導者。但他在朝政上很失敗,屢次遭貶受挫,又跟忠臣為敵,晚年心裡的悔恨也頗多,此去不久,便死在任上,時52歲。次年,終身未嫁的薛濤也隨之鬱鬱而終。這個著名的女詩人為了生存和自由而拼搏過,也有熱烈的愛情追求及痛苦的相思;但她一個華麗轉身,便褪去了一世的繁華,於花香墨韻中書寫著深紅小箋,在詩歌世界裡追尋著純粹而完整的生命。儘管歲月催人老,但悠悠時光中,她的詩歌歷經幾百年,一如當初那樣鮮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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