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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5:28:30 作者: 莫然

  十六宅,鄭玉棠的榮華院,布置得潔淨簡樸,但也不失皇室的華麗和大氣。

  杜秋娘和鄭玉棠對坐聊天,火爐上煮著熱騰騰的茶茗。杜秋娘笑問她,怎麼也會煮這梅花茶了?鄭玉棠嘆道:是煮給忱兒吃的!你說怪不怪?他生下來這幾年,難得見他父皇一面,但他身上許多心性,竟與他父皇一般無二,包括愛喝這梅花茶……

  杜秋娘喝了一口茶,沉思地笑道:帝王將相,寧有種乎?我看是有種啊!

  鄭玉棠不以為然地說:罷了,這十六宅,誰不知我生了個傻兒子?都快十歲了,還跟沒啟蒙似的……姐姐,都說龍生九子,各有各樣,難道我兒子就如此不中用?

  杜秋娘含有深意地說:這可不一定,所謂大器晚成,也是有的!

  鄭玉棠失望地說:那是指一般人,正常人。可我兒子是個痴呆兒!這兩年他竟然還口吃起來……父皇賓天,皇兄登基,他都沒事人一樣,這可怎麼好?

  杜秋娘笑道:妹妹,你才傻呢!忱兒這樣豈不好?他若被人遺忘就更好了!那樣便沒人跟他作對,也不會懷疑他有覬覦之心,你跟你兒子就安全了,這還不好嗎?

  鄭玉棠有點訕訕的,說到底心不甘嘛!杜秋娘笑問她還有什麼想法?鄭玉棠忙說,太后不是讓你去當涵兒的傅姆嗎?他是陛下的次子,今年才八歲,所以姐姐的身份是介乎於女師和保姆之間。杜秋娘嘆道:難得太后如此信任我,陛下來糾纏,她不但為我解了圍,還賦予我重任。聽說涵兒質資不錯,我也想好了,不如就為朝廷培養一個有為的皇子!鄭玉棠趁機說,正好,我就把兒子也送到你那兒,一起聽從你的調教!

  杜秋娘看看她,不禁笑起來:原來妹妹打的是這個主意?好啊,那就讓他來崇文館,聽我教習。我也看看你這傻兒子,會不會有天大的出息?

  崇文館內,幾個幼年皇子恭敬地坐在桌案後。其中一個小皇子氣宇軒昂,顯得與眾不同。這是唐穆宗次子李涵,李忱也坐在桌案後,卻顯得呆頭呆腦,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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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秋娘拿著一本《論語》,正在給他們講解:各位殿下,你們雖年紀尚小,也須知道《論語》的精華,便是讓我們用平和的心態,來對待生活中的缺憾與苦難……

  諸皇子都在洗耳恭聽,唯獨李忱似乎心不在焉。杜秋娘發現了,有意走到他面前,含意深長地說:須知每個人的一生中,難免有缺憾和不如意,也許我們無力改變這個現實,但我們可以改變的,是看待這些事情的態度……江王殿下,你先來說說吧?

  李涵昂然站起來:先生,這是否子夏所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杜秋娘欣喜地點點頭:對啊,既然死生、富貴這些事,都是天命所歸,個人無法決定,也無法左右,何不順其自然?人生百年,豈能無憾呀?!

  眾皇子都頻頻點頭,唯獨李忱置如罔聞。杜秋娘又看看他笑道:忱兒,你也來說說看,你此生有何遺憾?李忱不假思索,站起來就楞頭楞腦地說,別、別人都有兄弟,偏、偏我沒有。眾皇子也都楞住了,繼而轟堂大笑。李涵又好氣又好笑地指著他說,皇叔,你錯了!你怎麼會沒有兄弟?我皇爺爺生了好多兒子,難道我父皇不是你兄弟?你這麼說,豈不是對父皇的大不敬?李忱怔了怔,口吃地說,我是說,是說……

  杜秋娘連忙說:忱兒沒錯,他這話是《論語》中,孔子的學生司馬牛說的!

  李忱傻笑起來,忙說,對、對對。李涵又說,皇叔還是錯了!孔子的學生子夏就說過: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難道,皇叔不是君子?

  眾皇子一起指著李忱,嘲笑地說:傻子!傻子!他就是個傻子!

  李忱不好意思,臉紅耳赤地坐下來。杜秋娘深感憂慮地看著他,長嘆一口氣。

  下課後,眾皇子到崇文館外玩耍,這裡的積雪被掃淨,堆在兩旁,中間露出一塊平地。李忱眼睛上蒙了一塊布,幾個小皇子把他圍在中間戲弄他。李涵笑著說,皇叔,你來捉我呀,我在這兒!李忱懞里懞懂的,張開手四處摸索,不敢邁出一步。李涵趁他不備,抓了一把雪塞到他脖子裡。李忱受了驚嚇,不覺叫起來。他想跑開,一個皇子伸腳絆了他一下,他就摔倒在地。眾皇子一擁而上,紛紛抓起雪團往他脖子裡塞……

  杜秋娘和鄭玉棠站在一棵松樹下觀看這個情景。鄭玉棠憤慨地欲走過去,說太不像話了!真是欺負人!我去制止他們。杜秋娘急忙拉住她說,妹妹別去,天欲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將如此。鄭玉棠生氣地瞪著她說,我道姐姐雖沒生養過孩子,但必然會照顧忱兒,誰知姐姐卻這樣,如此縱容皇子,讓他們竟然戲弄皇叔為樂!成何體統?

  杜秋娘笑道:妹妹別生氣,皇子們跟忱兒的感情很複雜。一方面他們認定忱兒傻,是愛戲弄他和取笑他甚至欺負他。但另一方面,也會覺得忱兒對他們沒有任何威脅,便不會與他為敵,甚至會同情這個呆頭呆腦的皇叔……妹妹,你如今在宮中沒有一點勢力,這樣不是很好嗎?如此才能保你們母子平安啊!鄭玉棠氣憤地說,姐姐的意思是讓我們受了欺負,還不敢聲張,以此來博得皇侄們的同情?這也太屈辱吧?誰能做到啊?

  杜秋娘指著那邊說:但是忱兒卻做到了!韜光養晦,隱忍不發。

  那一邊,皇子們一轟而散,李忱自己慢慢爬起來。鄭玉棠再也忍不住,心疼地跑過去,給他拍打著身上的積雪。李忱眼裡閃著淚花,撲到鄭玉棠的懷裡:母親!

  鄭玉棠心疼地說:忱兒,咱們回去,別來這崇文館讀書了,跟娘回去吧?

  李忱倔強地說:不,我、我喜歡聽先、先生講習,我、我願意!

  杜秋娘笑著說:好啊,老子在「道德經」里說: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聖人被褐而懷玉。忱兒,堅持下去,不把他們當回事,他們就會覺得沒趣了!

  鄭玉棠皺起眉頭:可這樣何時才是頭呀?對了,陛下剛登基,便把兩個兒子都封王,涵兒才八歲,就當了江王。忱兒是陛下的皇弟,若他也封王,是不是會好一點?

  杜秋娘冷冷地說:我看不出這樣有啥好處?若忱兒封了王,便有封地。按朝中先例,皇子成年後,必須離開京城去封地。妹妹卻留在這裡鞭長莫及,又該怎麼辦?

  鄭玉棠嚇住了,讓她給自己出主意。杜秋娘讓她去求太后,讓陛下緩封王。

  鄭玉棠去找郭太后,她手捻佛珠,聽鄭玉棠說完,便笑道:你久不來見哀家,一來竟說這個?不想讓你兒子封王?鄭玉棠忙說,太后娘娘明鑑,我兒痴呆愚笨,人人皆知。他從小就心智不全,腦子裡少根弦,怎能當王?那樣豈不丟了皇室體面?郭太后緊盯著她說,這話不象你自己的,你老實告訴哀家,是否有人在背後給你出主意?

  鄭玉棠張口結舌,想起杜秋娘曾告訴過她,說你不是太后的對手,最好對她實話實說,否則難以收場。她只好說:稟太后娘娘,實是聽說皇子封王后,便要離開京城去封地。妹妹耽心忱兒呆傻,無法料理自己,也怕母子分離,故此寧可不要封王!

  郭太后笑起來:是了,你懷忱兒時在這正陽宮呆過,聽說他在你肚子裡呆久了,出來後就有點氣不順,故而從小便有些痴呆……既這樣,不封王也罷,哀家准了!

  鄭玉棠連忙謝恩,郭太后也滿意地點頭說:哀家自從信了佛,不願宮中再起任何波瀾。你既能知足,安份守己,哀家今後也必不為難你……下去吧!

  鄭玉棠回到住處,見杜秋娘在桌案上畫畫,李忱在旁看著。杜秋娘一邊畫,一邊問:忱兒,我知道你不傻,其實你很聰明。你回答我,為何你要說,你沒有兄弟?

  李忱毫不遲疑地說,因為、因為他們跟我,沒有一點兄弟情意。杜秋娘又問:他們欺負你,你為何不摘掉眼布?李忱又毫不猶豫地說,因為,因為他們還會給我戴上。杜秋娘笑著說,回答得真好!那麼忱兒,你是在有意裝傻嗎?李忱遲疑了一下才說,我想也許這樣,才能博得他們的同情和信任。杜秋娘又笑道:你也並不口吃吧?為何對我說實話?而沒對你娘說?李忱想了想,才說,我不願讓她擔心……

  杜秋娘感動地拍拍他的肩:好,我明白了。你看,這是先生送給你的畫。

  一幅立軸,畫著一澗流水,它穿過無數溝壑,彎彎曲曲,越流越大。突然又轉了個彎,然後洶湧澎湃、不可阻擋、一往無前地流向遠方……

  李忱讚嘆道:先生畫得真好!立意高遠,氣勢不凡。

  杜秋娘大為吃驚:哦?你僅從這幅畫上就能看出來?那可別告訴任何人。

  李忱點點頭:先生放心,我不會讓任何人看出來。

  鄭玉棠走進來,奇怪地問他們在說什麼?還想瞞著誰?杜秋娘忙問她跟太和後談得怎麼樣?鄭玉棠沒好氣地說,我們放棄封王,她當然是巴不得!杜秋娘點頭說,對嘛,一個人只要無欲無求,便跟任何人都沒有利害衝突,也不會對任何人構成威脅。那他不但會讓人放心,也許還會得到意想不到的幫助……

  鄭玉棠還想說什麼,突然看到那幅畫,便問:這是誰畫的?什麼意思?

  杜秋娘笑道:是我畫的。這意思嘛,以後你們就明白了!

  入夜,正陽宮內,郭太后還在念經,唐穆宗坐在旁邊吃零食。他扔了一顆瓜子在嘴裡,不耐煩地說:母后,兒臣問你話呢,那杜秋娘去教我的涵兒,到底怎麼樣啊?

  郭太后睜開眼睛,笑道:阿彌陀佛,皇兒是想找個由頭,自己去考量吧?

  唐穆宗嘆道:母后也知道,那十六宅不是游幸之所,兒臣無由去得呀!

  郭太后沉了沉,又說,皇兒,涵兒是你諸皇子中,最為出色的一個,他睿智聰慧,兄弟中無人能及。如今秋妃教導有方,他日後必有出息!唐穆宗高興地搓搓手,說這樣就好,兒臣已封涵兒為江王,可惜不能封他為太子。郭太后點頭說,皇太子還是要湛兒來做才行。唐穆宗笑道:理應如此,湛兒本是長子嘛!郭太后又把鄭玉棠來求她,別封其子為王的事說了,唐穆宗笑道,那李忱就是個傻子,既如此,不封王也罷。

  這日,王守澄來看鄭玉棠,鄭玉棠感激地說:謝謝王公公,還記得來看我。

  王守澄笑道:我們曾是對食,後來你成了先帝的人,但咱家也不會忘了你!

  鄭玉棠笑道:你說老實話,為何這麼久沒來看望我?秋娘一來,你便來了?

  王守澄笑道:你也說老實話,你去找太后,是不是秋娘在背後給你出的主意?她來這十六宅,你們姐妹倆又和好如初了吧?緣何她的話,你總是言聽計從?

  鄭玉棠記起杜秋娘對她叮囑過,要連王守澄一併瞞過。便正色道:這是我自己的主意。我跟秋娘姐從來都是好友,倒是你跟秋娘姐早就離心離德,漸行漸遠了!

  王守澄板起臉來:那就好,若是她給你出的主意,那她可就害了你了!

  鄭玉棠不解地問他為什麼,王守澄便說:咱家也給陛下出了主意:新君登基,江山社稷不穩,皇室子孫不管封王與否,都不許離開長安,除非有特殊情況,你明白嗎?

  鄭玉棠這才明白:這是怎麼說?我們忱兒即使封王,也不會離開長安?

  王守澄哈哈大笑著:是啊,本朝不會再把王爺派出去駐守封地,以便抑制他們的權力發展,避免叛亂發生。可你的忱兒卻沒撈到半點好處,誰叫你要拒絕封王?

  鄭玉棠心裡閃過一絲懊悔,不禁思量著:這是怎麼說?雞飛蛋打?竹籃打水?不不,你還想撈什麼?她定下心來,淡然笑道:罷了,我們忱兒天生呆傻,還想撈什麼?

  王守澄點頭說:你兒子對哪一任君王都沒有任何威脅,你們母子才能保平安嘛!

  崇文館內,皇子們都規矩地坐在桌案後,杜秋娘正在給他們上課。

  她滿懷感情地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傳統的道德理念。哪位殿下來說說,《論語》中孔子與他的學生談到理想時,又是如何教侮?

  李涵立刻站起來說,孔子並不認為,志向越高遠就越好,真正重要的,卻是一個人的定力與信念。杜秋娘點頭贊同,說是的,孔子在《論語、先進》篇里說到,無論你的理想是大是小,實現所有理想的基礎,在於找到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

  坐在最後一排的李忱,也在認真地聽著。杜秋娘走到他身邊,輕輕敲了一下他的桌案,又說:一個人內心的感受,遠比他外在的業績更加重要。各位殿下可記牢了?

  皇子們異口同聲地說,都記牢了!杜秋娘又笑道:忱兒,你也來說說?

  李忱站起來,想了想,悶悶地說:三、三軍可奪帥,匹、匹夫不可奪志也!

  皇子們起鬨般地笑起來,紛紛說:一個傻子還有什麼志向?這也太可笑了……

  杜秋娘嚴肅地說:忱兒在誦讀《論語、子罕》中孔夫子的話。這話適用任何人。

  唐穆宗突然拍著手走來,哈哈笑道:說得好!說得好啊!

  皇子們趕緊站起來,又一起跪下說,孩兒參見父皇!李忱也跪下說,參見皇兄。

  杜秋娘卻冷冷地看著唐穆宗,沒有說話。

  唐穆宗笑道:你們都起來吧。杜學士,你見了朕,如何不拜?

  杜秋娘冷笑道:崇文館不是怡心苑,陛下不該來這十六宅。

  唐穆宗板起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為何不能來?朕來瞧瞧,你如何教朕的兒子們還有兄弟?本以為你就裝個樣兒,不料你倒一本正經的,真是讓朕又恨又愛呀!

  杜秋娘退後一步,嚴厲地說:眾殿下都在,陛下不可胡說!

  唐穆宗卻嬉皮笑臉地說:朕還想問問杜學士,收不收朕這個學生?當初在仁賢殿,朕就沒好好讀書。如今你便來教教朕,如何當個好皇帝吧?快說與朕聽聽……

  他走近杜秋娘,擠擠挨挨地騷擾她。杜秋娘急忙後退,連聲說:請陛下自重!

  兩人僵持不下,諸皇子年齡尚小,懞懞懂懂,也不太明白怎麼回事。

  王守澄恰好趕來,忙說:陛下不可!杜學士是皇子的傅姆,如何能當帝師?

  唐穆宗回頭看見他,有些泄氣:是王公公?你怎麼來了?

  王守澄笑道:咱家來得正好!陛下,杜學士不可做帝師,這不合祖制呀!

  唐穆宗生氣地一拍桌子:又是什麼祖制?這條條框框太多,朕當皇帝還有何意思?

  杜秋娘冷冷地說:這些禮儀規矩本是正理,陛下在仁賢殿讀書時,便該習知。

  唐穆宗一拍桌子,又想發怒:杜學士,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王守澄急忙上前,悄聲說:陛下息怒,在皇子們面前,陛下該有個皇帝的樣兒!

  唐穆宗怔了怔,又不甘心地瞪了杜秋娘一眼,只好拂袖而去。

  十六宅的通道上,兩邊都是高大的宮門,華麗的宅宇,殿樓迤邐,飛檐相接。

  王守澄與杜秋娘沿著這條寬大的通道慢慢走來。王守澄緩緩說:這十六宅是帝京長安最獨特的地方,誰也不知道這個親王住所里,以後還會出多少位天子?

  杜秋娘含意深長地說:是啊,這是長安城最有份量的地方,日後會有好戲看。

  王守澄側臉看看她:今日如不是咱家及時趕到,挺身而出,便有好戲看了!

  杜秋娘冷冷地說,你是想讓我感謝你?今天救了我?王守澄笑道:我是想讓你有個準備,陛下必定還會來糾纏你!杜秋娘冷笑道:大不了,就魚死網破吧?王守澄忙說,秋娘放心,有咱家在,總會保你平安。杜秋娘冷眼盯著他說,看來我還得托王公公的福了?王守澄大咧咧地說,如今咱家的樞密院,能做陛下的半個主,秋娘,這天下也有咱家一半了!杜秋娘暗暗心驚,又說,王公公如此看顧我,還有什麼條件?王守澄正色道:很簡單,你我再次約定,井水不犯河水。如何?杜秋娘想了想,就堅決地說,好,咱們大路朝天,各走半邊!王守澄試探地問:那麼,先帝賓天一事?杜秋娘斷然說,我不會再提。但是在陛下面前,也要靠王公公成全!王守澄高興地說,一言為定!

  他轉身走開,杜秋娘冷笑一聲,也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兩人之間越走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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