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2024-10-04 15:25:18
作者: 莫然
西川益州(今成都)的錦江邊上,碧雲高天,楊柳飛花,綠樹叢中,掩隱著一條碧波灩澄的江水。江面上,畫舫遊船如織,歌聲笛聲一片,一派繁華景象。
江岸上,幾個文人雅士簇擁著元稹走來,他神采飛揚,興致勃勃。
一個文人問他,今日何來如此雅興?另一文人說,因有薛濤陪同啊!又一文人驚喜地問:薛濤就是那位剛脫藉的營妓?起先那文人說,她也是西川最負盛名的女詩人,歷任地方官都對她推崇備至。元御史跟這位女詩人也是吟詩作對,相得甚歡呀!
元稹回頭指著他們:你們呀,跟著本官風花雪月,陶冶其中便也罷了,怎麼還敢來取笑本官?若讓那小濤知道了,可要給你們一個榧子吃呢!
眾人齊說:不敢!不敢!
說話間,一隻畫舫已靠岸,船上也傳來悠揚的笛聲。元稹忙率眾人紛紛上船。花船內,薛濤簡衣素服,正獨自吹奏笛子,神情專注,旁若無人。元稹等人見此情形,都悄沒聲地坐下。薛濤不看他們一眼,仍顧自吹奏,笛聲美妙,又帶著幾分悲涼……
一曲吹罷,她才回頭看著眾人,盈盈彎腰:各位友人,薛濤這廂有禮了。
元稹忙說:免禮。他們都是當地有名的文人,對小濤慕名已久啊!
眾人也紛紛說,我們真是慕名已久,今日才得見。薛濤淡然一笑說,不過是浪得虛名罷。元稹笑道:小濤才貌雙全,天下無人匹敵,豈可太過自謙?哎,你們今天有耳福,聽了小濤的笛聲,也該用詩句讚揚一番。薛濤忙說,別贊我,就說說此情此景吧?
一個文人說:我先來: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
薛濤抿唇笑道:這是李白的詩,可這裡不是鏡湖,而是錦江。
另一個文人說: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落錦城。
薛濤點點頭:嗯,這也是借李白的詩,但還不錯,也算應景。
又一個文人卻看著她吟道: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薛濤朝她一彎腰:多謝謬讚了!
然後大家一起看著元稹:好了,該輪到御史大人了。
元稹卻衝著薛濤笑道:我倒要先聽聽,小濤的詩句。
薛濤毫不遲疑地吟道:何處江上有笛聲?聲聲儘是迎郎曲。
眾人聽了都有些驚訝,有人低聲議論:這也太大膽、太直白了吧?
元稹卻頻頻點頭,問薛濤可有紙筆?薛濤欣然一笑:早給御史大人備下了。
她拿來紙筆,鋪在一張桌上,又親自磨墨。元稹提起筆,想了想,稍頃,在眾人的期待下,他落筆紙上,一揮而就。薛濤在旁念道:錦江滑膩峨嵋秀,幻出文君與薛濤。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紛紛辭客皆停筆,個個公卿欲夢刀……
眾人在旁邊齊聲說:好詩呀,好詩!薛濤含情脈脈地看著元稹,眼裡皆是愛意。她雖為風塵女子,卻一直是賣藝不賣身,即使周旋於蜂蝶之中,尚能保持潔身自好。她怎麼也想不到,在自己年滿四十之際,居然第一次經歷了愛情的震撼。而元稹這一年還不到三十,正值男人的青蔥歲月,建功立業的雄心和拈花惹草的心思並行不悖。在這個大詩人面前,薛濤覺得自己低到了塵埃里,她把自己毫無保留地獻給了心上人。
夕陽西下,元稹和薛濤回到西川節度使府的院內,兩人手牽手,情意綿綿……
薛濤先開口:元大人,小濤感謝你的讚賞和眷顧,你真是小濤的知音啊!
元稹握著她手笑道:本官喪偶已久,又被貶到西川,難免心灰意冷,自暴自棄。卻喜遇到小濤,真是三生有幸。本官跟你,也是相見恨晚呀!
薛濤嘆道:小濤亦不幸,雖出身官宦人家,卻迫於生計,侍酒賦詩,彈唱娛客。後又得罪了官府,便由官妓降為營妓,遣往松州邊地慰勞軍士……若不是武元衡武相視察軍營,見到小濤,動了憐香惜玉之心,只怕我早就在軍營里被糟踐死了!
元稹把她摟在懷裡:過去的事情不提了,本官明白你的心意,定不負你!
薛濤欣慰地說:小濤也這樣想。雖然我們身份不同,但我們的心是相通的。小濤有幸碰到一個自己喜歡的人,若不敢大膽去愛,那也太辜負自己了!
一個僕人走來,遞給元稹一封京城的來信,他便輕輕推開薛濤,急急回書房看信。薛濤見他驟然離去,眼裡流露出一抹淡淡的憂愁。她走進書房,元稹正在桌旁仔細看信,似沒注意到悄然進來的她。薛濤想了想,就走到桌案前,提起筆來寫著……
稍傾,元稹高興地用手彈著信紙,大聲說:好啊!本官要回京了!杜相寫信給本官,說下月初九是太后生日,陛下要大宴賓客,舉辦詩人盛會。請我即刻回京去參加。
薛濤很吃驚:即刻回京?那麼大人在這兒的使命,又該如何?
元稹冷笑道:我來西川,原是為了本官的宿敵裴俊。他年紀輕輕就高居宰相之位,本官不憤才離京,不欲跟他同朝為官!到了西川,本官卻碌碌無為,憂憤更甚,幸喜遇到小濤這位知己……如今陛下要舉辦詩人盛會,杜相覺得本官這個大才子若不在場,未免遺憾,才讓本官速速返京。本官也想去趕這個盛會,便要打點行裝即刻回京了。
薛濤忙說:大人,不可啊!大人即在其位,就該謀其政,怎可為了一場什麼詩會,便擅自回京?陛下若是得知,也會歸罪於你呀!
元稹揚著信紙:不會,杜相說,已取得陛下恩准。陛下也喜歡本官的詩呀!
薛濤遞給他一頁紙,說大人請看,這是小濤才寫的詩。元稹看著這首詩篇,念出了聲:平臨雲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四十州。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這什麼意思?你覺得本官到任後,一直在聲色犬馬胡作非為?故而特來勸諫本官?薛濤忙說,這是小濤的憂患意識。元稹不悅地打斷她,說你自去憂國憂民罷,本官並不關心。
薛濤也有些生氣,便提高了聲音:元大人,這是國家大事,你身為西川地方官,怎能不關心?小濤是希望大人你,能重視處理西川邊務,防止吐蕃與南詔入侵。
元稹卻不在意地走開:任你怎麼說,本官已拿定主意,明日就返回京城。這些軍機大事,本也輪不到小濤你來操心。等本官回來後,再自行處理吧!
薛濤想了想,毅然決然地說:好,那小濤今晚就擺酒,給大人送行。
是夜,節度使府內的廳堂擺滿了一席酒菜,元稹和薛濤坐在桌旁,氣氛有些冷清。薛濤強笑著,端起一杯酒來敬元稹,他有些不忍心地看著她,問她怎麼流淚了?
薛濤放下酒杯,擦去淚水:小濤是高興的。元大人,自從你來西川,小濤見到你,不知道有多高興!元大人可知道?你的詩歌已經是名滿天下,每出一章一句,便無脛而走,賽過珠玉。小濤雖也是小有名氣,但跟大人一比,那就不算什麼了?
元稹笑道:小濤何出此言?你的詩句,也給本官帶來了強烈的震撼!
薛濤搖搖頭:別這麼說,小濤是真心傾慕大人。尤其讀到大人悼念亡妻之作,那些句子必將流傳千古: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小濤雖是風塵女子,卻一向潔身自好。當初深感大人你有情有義,這才與你共效鴛鴦連理……
元稹陪笑道:這些本官都明白,我喝了這杯酒,你就別再傷感了。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薛濤卻話鋒一轉:小濤也曾渴望,與大人朝暮共飛還,同心蓮葉間。但小濤也知道,大人此去必不再迴轉,故而才傷心地與大人訣別……
元稹有些吃驚:你多慮了,怎麼會?
薛濤冷冷地說:大人何須騙小濤?小濤已不再年輕,早過豆蔻芳華,也算識人無數。小濤和大人雖相知相識才半年,但已知大人縱情聲色,否則,你也不會如此戀慕繁華,一聽說京城有什麼盛會,便拋下西川事務,火速趕去。
元稹也不悅地沉下臉:小濤,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這分明是污賴本官。
薛濤冷笑道:哼,我污賴你了嗎?大人所作《鶯鶯傳》,便是對自己的最好記錄吧?元大人你,不正是那個男主角張生,辜負了女主角崔鶯鶯嗎?
元稹大為震驚,生氣地站起來:你?怎麼這麼說?
薛濤又流下淚來:請元大人見諒,雖然小濤的言語尖刻了一些,但自古以來,都是痴心女子負心漢。小濤也怕元大人日後喜新厭舊,拋棄自己,這才黯然神傷。
元稹又坐下來,溫和地說:小濤,你太敏感了!我今日就答應你,回京後,要麼再回西川,要麼把你接到京城,與你雙棲雙飛,白頭到老,了卻這段情緣?可好?
薛濤擦掉眼淚,淡淡地說:不用了,謝元大人好意。小濤心裡明白,露水情緣,朝生暮死,又何必反覆糾纏不清呢?但請元大人明白小濤的心。無論元大人今後身在何處,小濤的心都會一直跟隨,不離不棄,刻骨銘心。
元稹倒了酒,端起來向她:本官深為小濤的情意所沉醉。來,幹了這一杯吧?
薛濤點點頭,也端起面前的酒杯,吟道:長來枕邊牽情思,不使愁人半夜眠。
元稹隨即吟道:月夜詠花憐暗淡,雨期題柳為歌殘。
兩人各自飲下酒,相對無言,只聽得窗外的梧桐樹葉,被秋風吹得簌簌落下。
太后的壽辰快到了,她居住的含元殿布置得十分華麗,一排排桌案上擺滿了奇珍異寶,花團錦簇。正中最顯貴的位置上,放著幾大盆深紅的牧丹花,顯得卓而不群。
舒王陪著太后一一觀看著這些壽禮,他謙恭有禮,成竹在胸。
一個太監在旁邊介紹說:這是宣王府送來的璋玉,價值連城。這是李相府送來的紅珊瑚,甚為名貴。這是平西侯送來的東海夜明珠,天下僅有……
太后揮手打斷:好了,別再往下說了,哀家也不看了,一個字,俗!
舒王上前說:請太后嫂嫂去看看本王送來的,夏日牧丹。
太后倍感驚訝:哎呀,這定是極其稀有、極其罕見的品種!讓哀家瞧瞧。
舒王把她引領到那幾盆牡丹面前,太后喜愛地仔細看看,又俯身聞聞:這可是真的?猛一看卻像假花?但這炎熱的夏天,又哪來尊貴的牡丹?舒王,你快說實話!
舒王笑道:這牡丹呀,本王也是偶而得之,便討了來,給太后嫂嫂賀喜……
太后聽著舒王的誇誇其談甚是高興,親自送舒王出殿,還對他說,這滿朝文武,就只有你最懂哀家的心,知道哀家喜歡什麼想要什麼,這點竟連純兒也不如你呢!舒王也笑道:太后嫂嫂別這麼說,陛下是忙於勤政顧不上。太后點頭笑道:你倒是閒人一個,以後多進宮來,陪陪哀家。舒王笑著朝她一拱手,說本王謹遵太后懿旨。
突然旁邊傳來一陣笑聲,舒王和太后都側身去看,只見一個穿紅衫的小姑娘在踢鍵子,她飛身躍起,把鍵子踢得很高。旁邊的宮女們都拍手叫好道:哇,公主好棒呀!踢得好高呀!太后見了,卻一撇嘴說,太和這小丫頭,又不遵婦道了!
太和公主聽了,把手一揚,利落地收起健子,奔到她身邊,嬌憨地叫道:母后,你又在背後詆毀女兒!女兒怎麼不遵婦道了?
太后指著她:瞧瞧你自己,都十七八歲的人了,還這麼不懂事,成天跟宮女們瘋玩兒瘋鬧,女紅針線,一概不會,今後看看你,可怎麼嫁得出去?
太和公主撅起嘴來:嫁不出去算了,反正我們公主的命也不好,不是去和親,就是為了皇家的利益,隨便給我指個駙馬,我還不想嫁呢!
太后無奈地嘆道:瞧你這張利嘴,今後誰還敢要你?
太和公主又轉身問舒王:皇叔,近日外面可有什麼好玩的去處?
舒王笑道:公主容本王先想想,若有了新鮮玩藝兒,再來帶公主出宮去玩。
太后無奈地指指他們:你們倆呀,真是一對天家的閒人!
裴府後院,杜秋娘伸手接下一隻鴿子,取出信筒。抽出一張小紙條,展開來看,上面寫著:秋風瑟瑟拂羅衣,長憶江南水暖時。花謝花開緣底事?新梅重綻最高枝。
杜秋娘豁然開朗,回想起當時的情景。那是滿天大雪的羅浮山頂,唯有一樹梅花開得紅艷艷,軒轅集和杜秋娘踏雪賞梅,興致勃勃。軒轅集說,這梅花獨綻枝頭,並非爭春,而是她天生傲骨呀!杜秋娘當即說:這紅梅傲視冰雪,弟子要寫詩讚揚它……
杜秋娘吟誦著自己寫的詩,明白了內中含意。軒轅集的意思很明顯:她是否進宮?是否跟裴俊分離?老師也無法替她拿捏。只能由她自行選擇,去決定自己的命運!
裴俊聽杜秋娘說完這番話,不相信地反問:什麼?老師竟然讓你進宮?
杜秋娘坦然說:老師未有隻言片語,但我已明白老師的心意,讓我去勤王……
裴俊氣惱地打斷:不,我不明白!難道你沒告訴老師,陛下已給我們賜婚,卻又出爾反爾!你這一進宮,就可能出不來了!陛下一直對你心心念念,他怎會放過你?
杜秋娘反問:你不是說過,陛下不近女色,而且嬪妃極少嗎?
裴俊有些氣急敗壞:是啊,陛下確實如此,但不知為何,卻對你如此執著!
杜秋娘耐心地說:俊哥,別把事情想那麼壞,也許陛下真是想讓我這個江南女子,當眾演唱他所喜歡的「金縷衣」?也許陛下還會放我回來,與你完婚?但若你現在抗旨,便會背上一個天大的罪名!而老師想讓咱們輔助陛下的大業,可就全部落空了!
裴俊跺著腳說:我知道,可老師分明想讓你留在宮中,輔助君王,還說什麼重綻最高枝……不行!秋娘,我就是拼上一身罪名,不當這宰相,也不能讓你進宮!
杜秋娘問他還有什麼好辦法?裴俊不甘心地說,只能連夜逃出京城。杜秋娘卻不同意,說不能那麼做。裴俊不悅地問:你為何不願跟我逃走?是否你已抱定宗旨要進宮?難道你真想去陪伴君王?你也想當皇帝的妃子?你渴望著宮中的榮華富貴?
杜秋娘有些失落:俊哥,秋娘不會貪慕虛榮。我自幼受老師栽培,重任在肩。老師讓我下山,就想讓我幫你輔助君王成就大業。在家國天下面前,我們豈能兒女情長?
裴俊不禁愧疚地望著她:對不起,秋娘,我是一時情急。可是,我們難道就不能自私一點嗎?難道我們就不能為自己多想一點嗎?
杜秋娘也深情地望著他:我明白你的心,可如今情勢就這樣,首先,王命和師命都難違;其次,或許事情沒那麼壞,還有一絲僥倖?也許皇帝會在演唱後放我回來?
裴俊大力搖頭:不可能,我們早有這預感,知道陛下安的是什麼心?!
杜秋娘有些悽然地說:就算如此,也不是太壞的事。正如你所說,陛下是個好陛下,但他又有一些顯著的弱點,比如說,太寵信那些宦官,可能會造成宦官當政,誤國誤民。若秋娘能在他身邊,得他信任,隨時點醒他,也算一樁功德吧!
裴俊怔住了,繼而握住杜秋娘的手,急切地問:你真是這麼想?為了家國天下,寧肯放棄自己心愛的人?為了振興大唐,而不願跟我攜手到老?
杜秋娘點點頭:其實老師並沒勉強我,他是想讓我自己選擇。可我只能做出這樣的選擇。何況我早想入宮搭救鄭玉棠,這也算天從人願。只是俊哥,對不起你了!
裴俊神情悽然:秋娘,你一個小女子,尚且心中想著家國天下,無論如何也不肯動搖,我一個當朝宰相,豈能不為之傾心?既然這是你的選擇,我唯有從命。何況,這也是我的師命,豈敢相違?秋娘,放心吧,俊哥必當成全你!
杜秋娘欣慰地撲到他懷裡,含淚說:俊哥,真是難為你了!
裴俊也深情地緊緊摟住她:不,是難為你了,俊哥也真的不忍放手啊!
兩人都潸然淚下,緊緊擁抱在一起。
稍傾,杜秋娘才說:俊哥,還有兩天就要進宮,今晚恰好是七夕,讓秋娘再給俊哥做一頓好吃的,我們攜手看一次牽牛織女星吧?
裴俊頓時心情複雜,百感交集:今晚正是七夕?我們卻分手在即?那、那好吧,裴俊但憑秋娘安排,好讓這一夜,成為我們永久的記憶。
杜秋娘來到廚房忙碌,在灶上烹調許多食物,眼裡卻飽含著淚水,也是情難自禁。她也不願離開裴俊,但她又明白,這真是她唯一應該的選擇啊!
當晚,天上繁星閃爍,淨空明朗如洗。庭院裡擺了一桌酒席,裴俊和杜秋娘欣然對坐。裴俊強笑道:秋娘,這七夕是你們女兒家的節日,怎麼把我也拉進來了?
杜秋娘也強笑道:是啊,每逢七月七,未出嫁的女子便要在當晚祭祀織女星,再乞巧。織女星又被稱為「七姑娘」,我們敬她拜她,是為了給自己找個好女婿……
她回想起小時在自家院裡,和鄭玉棠一起看星星,兩個女孩子追逐歡笑地說:「我們只要好女婿」的情景,不覺潸然淚下地低語:可我卻要跟自己的好女婿拜別了!
裴俊連忙拉著她的手:秋娘,別這樣,我們來看看,你為我做了什麼好吃的?
杜秋娘擦去眼淚,指著桌上的菜品:這是冰鎮木瓜,俊哥可知是何意?
裴俊點點頭: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杜秋娘也點點頭,又說:這是我特製的奶酪酥餅,俊哥可知何意?
裴俊嘆道:秋娘是在讚賞裴俊,少俗然有格,則為酪。質美而多文,則為酥。
杜秋娘拍手道:太對了!俊哥是佼佼者,是人中鳳,正配這美妙的奶製品。
她又指著一盤水果:這是我特製的蜜餞葡萄,俊哥可知此意?
裴俊含淚說:劉禹錫曾寫過一首葡萄詩:種此如種玉,釀之成美酒,令人飲不足。秋娘啊,俊哥怎忍心放你走?我們釀下的美酒,怎麼就變成了苦酒?
杜秋娘也流下淚來,她又指著另一盤水果:這是生長在高山上的紫花梨,甘如蜜,脆若凌,食之可以解煩憂,振神氣。
裴俊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她:不,秋娘,我怎忍心與你分梨(離)?
兩人又緊擁在一起,都悽然淚下。稍傾,杜秋娘深情地說:俊哥,在這七夕之夜,又逢良辰美景,秋娘本該對天許願,希望我們能長長久久在一起。這長相廝守,是最樸素最動人的誓言,也是天下有情人的共同心愿。可我知道,那些想牽著你的手,一起垂垂老去的念頭,在殘酷的現實和無情的命運面前,卻是此生此世最奢侈也最無望的心愿!孟姜女千里尋夫哭長城,不悲壯麼?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載,不堅貞麼?還有許多動人的傳說,許多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他們都不能白頭到老,何況我與你俊哥?
裴俊忙說:秋娘,別這麼說,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開你的手……
杜秋娘強笑道:可是俊哥,你卻要放下這顆心,秋娘此去進宮,如不再回來,並非貪圖榮華富貴,也並非移情別戀朝雲暮楚,實乃不得已而為之,只願能了卻你我的心志,能使江山社稷從此安穩,黎民百姓從此安居樂業,這不正是你我所願嗎?
裴俊潸然淚下:秋娘,別說了,俊哥都聽你的。裴俊雖為朝廷重臣,但心志卻愧不如你,縱有千分不舍,萬分不願,又怎能再提?裴俊必不再阻攔,定會送你進宮!但願此去,我們能永遠記得今日今夜,永不忘卻你我的情份,裴俊也就心滿意足了……
兩人又緊緊擁在一起,竟無語凝咽。稍傾,杜秋娘在裴俊懷裡低聲說:俊哥,良宵美景,豈能虛渡?讓秋娘再為你演唱一次「金縷衣」吧?
裴俊欣然點頭:好,我家有一把古琴,俊哥願與你伴奏。
綠樹郁暗,花影搖曳,涼風陣陣拂過,樹葉和花瓣紛紛飄落。花樹掩隱下,裴俊和杜秋娘彈唱著「金縷衣」,似乎錦瑟和諧,卻都心中悽然。杜秋娘一邊唱,一邊起舞婆娑,舞姿優美,在花葉飄落中宛似仙女,庭院裡迴響著她的歌聲:「……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花落空拆枝。」裴俊的兩隻手用力彈著,直彈得手指流血,猛然拉斷了琴弦,卻全然不顧,臉上神情悽然而悲壯。杜秋娘感覺到了,突然站住,叫道;俊哥!裴俊也猛地站起來,叫道:秋娘!兩人都同時撲向對方,再次相擁而泣……
稍傾,秋娘從懷中取出那隻蝶形頭飾,遞給裴俊:俊哥,你能給我戴上嗎?
裴俊含淚把蝴蝶頭飾給杜秋娘戴在頭上:秋娘,我本想每天早晨,都能看你梳妝打扮,為你戴上這頭飾。現在,我只能乞求老天,但願老天能成全。
杜秋娘又從懷中掏出把玉麒麟,交給他:俊哥,這是你的傳家之寶,秋娘先還給你吧?若我再不能回府,俊哥每日看著它,就跟看著我是一樣的……
裴俊再也忍不住,又把她緊緊摟在懷裡,痛苦地叫出了聲:秋娘!
這個夜晚,御花園的水榭上也在表演歌舞,天上繁星閃爍,奪人心魄,地上奇花異草,絲竹聲聲。湖水中的一個大亭子裡,唐憲宗帶著眾嬪妃在臨湖賞景,對花淺酌。他們面前,一群歌舞伎在跳舞,旁邊站著一個神情端莊的中年女官,她是怡心苑總管、五品中丞宋若昭。歌舞伎們賣力地跳著舞,唐憲宗卻不感興趣,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旁邊首座的郭貴妃看了,連忙問:怎麼?陛下不喜歡?唐憲宗淡然說,這些歌舞都沒有新意,朕早就看膩了。宋若昭連忙上前,惶恐不安不地說,陛下,臣女誠惶誠恐,是臣女有罪,沒有排出新舞,不能取悅陛下,還請陛下降罪!
唐憲宗揮揮手:朕對你無話可說。你也是職責所在,但終究才情有限啊!
宋若昭頓感委曲,只好說:是,陛下,再過兩日便是太后生辰,臣女定當竭盡心力,拿出最新最美的舞蹈來,使陛下和太后看了高興。
唐憲宗冷冷地說:那日不用你了,朕自有安排。你們退下吧。
宋若昭無奈,只好帶著歌女們退下。郭貴妃不解地看著唐憲宗,說太后生辰的歌舞,陛下也安排了?唐憲宗淡淡看了她一眼,說是啊,貴妃也不用操心了。對了,這七夕的乞巧祭拜,本是你們女兒家的事,把朕請來做什麼?實在無趣得很,朕要回宮了。
郭貴妃也很無奈,只得跟眾嬪妃一道起身,齊聲說:恭送陛下!
等唐憲宗走開,郭貴妃才沉思著喃喃自語:陛下最近怎麼了?幹什麼都無精打采的!似乎只是盼著太后的生辰。難道那日,會有什麼重要事發生?
郭貴妃宮內的宮女也在梳洗打扮,忙忙碌碌,嘰嘰喳喳。一個宮女說,哎,你們準備好瓜果點心了嗎?還有剪刀、尺子和頂針。另一個宮女說,拜完七姑娘,就來「掐巧」,看誰最巧?又一個宮女說,我有金針,讓它漂在水碗中,再看它的影子來占巧拙。
鄭玉棠卻默默無語坐在一邊,似乎回想著什麼,兒時的情景也歷歷在目。
她見無人注意,便悄然走出去,來到御花園一角的水池邊。月白風清,聲韻飄渺。池中荷花盛開,浮萍點點。王守澄獨自站在那裡,背影很淒涼,又帶著幾分決絕。
鄭玉棠輕輕走近他:守澄,你找我有事?今天可是七月七啊!
王守澄回頭看見她,強笑道:是啊,這是你們未婚女子乞巧的日子……
鄭玉棠苦笑道:剛才我還想起小時候,與秋娘姐一同乞巧的事,心裡不是滋味。
王定澄苦笑道:你的秋娘姐,可能要進宮了,你心裡又會怎麼想?
鄭玉棠大吃一驚,聽王守澄說了詳情,她更加氣惱:守誠,你太讓我失望了!
王定澄冷笑道:我也知道,這一來,我在你心中便成了十惡不赦的壞人!沒什麼,哪怕全天下的人都來憎恨我,厭惡我,咒罵我,我還是會那麼做!
鄭玉棠無可奈何,王定澄又冷冷地說:你也該高興啊!你不是想讓她進宮來救你嗎?怎麼心裡又不好受了?我看你呀,是打翻了五味瓶,什麼滋味都有,對不對?
鄭玉棠生氣地跺著腳:我看你是瘋了,算了,不跟你說了。
她欲走開,王定澄卻拉住她:別走,你不想知道秋娘如何進宮?是突吐承璀出的主意。他讓陛下趁著太后生辰,舉辦詩人大會,再讓秋娘進宮來唱「金縷衣」。那正是她自己所寫,不就暴露了嗎?這一來,陛下才好趁機奪回杜秋娘!諒那裴俊也無話可說。雖然皇帝已把秋娘賜婚給他,可他欺君在前,免他死罪,已屬大幸了!
鄭玉棠感嘆地說:看來陛下真是喜歡秋娘姐,為了得到她,用盡了心思啊!可是守澄哥,倘若秋娘姐進宮,見到你,你又該如何面對她?
王定澄百感交集地說:我是無顏面對她呀!所以我心裡也是五味雜陳,說不出的滋味。是我的叛賣改變了師妹的一生,所以我不想見到她,得想辦法躲開。我知道你心裡責怪我,在今天這個祭神求福的日子裡,我不乞求你原諒,只希望你能理解……
鄭玉棠冷笑地看著他:就算我理解你了,你還能躲到哪兒去?
王定澄看著她:我有辦法,我不是吐突中尉的養子嗎?我去求了他,讓我明天離開宮中,去一個小師妹看不見我的地方。也許在那裡,我的心才能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