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杜秋娘扶著鄭玉棠，被官兵押解著，站在路邊等候。

  不遠處旌旗飄揚，一隊人馬正緩緩走來，裴俊坐著馬車在前面，旁邊簇擁著官兵，後面是一大群被押解的李府家眷。鄭玉棠眼尖，不禁小聲叫道，姐姐，他們都是府中的人。杜秋娘頓時領悟地說，這是要把我們押到京城啊！鄭玉棠驚得哭起來，說我傷沒好，我走不動啊！杜秋娘果決地扶著她說，沒關係，還有我呢！

  她們匯入了家眷隊伍，眾人都被繩子栓著一條胳膊，連成一串緩慢地行走。杜秋娘和鄭玉棠走在最後，互相攙扶著，步履艱難。李府家眷都自顧不暇，看她們的眼神也很陌生。杜秋娘不時抬頭望望馬車裡的裴俊，回想著上次分手時的情景，又掏出玉麒麟來看看，暗自低語著：我要不要與你相認？俊哥，你可是為難我了！

  馬車上，裴俊也不時回頭，從後窗觀察著她們兩個。他也在暗想，走陸路進京，就給了她們一個逃走的機會。可現在李府家眷人人都知道，那個大太監在找杜秋娘，我能放她走嗎？不！不行！他皺眉想著，不禁叫出聲：讓他們走快點！

  

  幾個騎馬的官兵立刻揮著馬鞭來回跑動，驅趕李府家眷。杜秋娘扶著鄭玉棠走在最後，一個官兵揚鞭抽向她們，鄭玉棠嚇得不住驚叫，杜秋娘挺身保護她，不禁想起兒時的情景：車夫揚起馬鞭抽打路旁的百姓，幼年的她驚駭無比……

  杜秋娘回憶至此，便大聲喝斥那官兵說，你別打她，她有傷，走不動。官兵仍是凶神惡煞，又揚起鞭子暴打她們。鄭玉棠哭叫起來，杜秋娘連忙抱住她，用身子護住她。馬鞭都落到杜秋娘身上，她咬牙忍受著，不吭一聲……

  馬車裡的裴俊看著這一切，忍不住叫道：住手！不准打人！

  那官兵只好住手。鄭玉棠感激地說，幸虧有裴大人，他真是好人。杜秋娘卻冷冷地說，未必。她心想，就算我不跟你相認，難道你也認不出我來？

  休息時，官兵和犯人分吃簡單的乾糧。鄭玉棠餓壞了，狼吞虎咽地吃完一個干餅子，杜秋娘憐惜地看著她，把自己的餅子分一半給她。鄭玉棠感激地看她一眼，就大口吃起來。她又嗆咳著說，想喝水，杜秋娘為難地看看四周說，沒有水，你吃慢點。鄭玉棠困難地吞咽著說，我渴得要命！杜秋娘嘆道，嗨，你真是個孩子！

  突然旁邊遞來一皮囊水，兩人都驚呆了。鄭玉棠抬頭見是裴俊，嚇得直往後縮，不敢接水。裴俊板著臉低聲說，是給你的，喝吧！鄭玉棠直擺手，忙說，我不要！杜秋娘一把搶過來，遞給她說，給你，你就喝唄！鄭玉棠這才接過皮囊，小口喝著水。裴俊又望望四周，對杜秋娘說，你小心點，別讓人家認出你……

  他欲吐又咽，還想說什麼，卻不說了，起身離開。杜秋娘望著他的背影，想叫住他，也是欲言又止。不禁嘆道：裴俊，你是真認不出我來，還是不敢認？

  鄭玉棠也看著裴俊的背影，嘆道：裴大人好是好，可我也委實走不動了！

  不遠處，裴俊似乎聽見了，就對一個官兵說：給她們做一副擔架。

  他們又上路了，官兵驅趕隊伍在前面走，杜秋娘用一條粗繩子拉著擔架上的玉棠，奮力在後面走著。她滿臉是汗，艱難前行，擔架上的鄭玉棠不斷懇求，讓她放下自己，說自己能走。杜秋娘擦著汗說，你傷還沒好，長途跋涉怎麼行？鄭玉棠流下淚來，說她不忍姐姐如此辛苦。杜秋娘笑著說，你為我受傷，這是我應該做的……

  馬車上，裴俊望著這一切深受觸動，心想這個小女子，真是不簡單！

  天色漸暗，已近黃昏，他們走到一片樹林裡，裴俊下令宿營，官兵和犯人都歇下來吃乾糧。鄭玉棠仍躺在擔架上昏睡，杜秋娘擦著滿臉的汗，想去河邊洗洗。她拿著一條汗巾走開，在她身後不遠，一個粗壯的兵丁壞笑著，迅速跟上去。

  不遠處有一條小河，夕陽西下，映照著水波漣漪，景色優美。杜秋娘見河水很淺，四處無人，便脫去外衫，只穿內衣，在水中嬉戲，宛如天真活潑的少女。

  突然，一個人影闖進來，粗暴地捂住她的嘴，把她拖離河邊。杜秋娘連忙掙扎著，但卻不敵，被那兵丁拉進河邊的一個山洞，摔在地上，意欲強姦她。杜秋娘奮力反抗，但力氣不支，無濟於事。兵丁撲到她身上，撕扯著她的衣服，又強吻她，杜秋娘大喊救命！兵丁捂住她的嘴，獰笑道：別喊了，誰還能救你？杜秋娘不斷掙扎反抗，被兵丁一掌打昏。兵丁獰笑著，脫下自己的衣服，撲到她身上……

  正在這時，一把劍從身後刺過來，兵丁回頭看了看，驚訝地倒下去。

  裴俊殺死兵丁，收起劍，抱著杜秋娘走出山洞。他面無表情地把杜秋娘放到河邊，正欲走開，躺在地上的杜秋娘突然醒來，睜眼望著他：你？是你救了我？

  裴俊背對她站著，低聲說：快把衣服穿上吧！

  杜秋娘看看身上撕爛的衣服，慌忙扯了扯。裴俊似乎想到這點，便脫下自己的衣服，轉身給她披上。杜秋娘不禁朝她嫣然一笑，說：裴大人，小女子謝過。

  這笑臉觸動了裴俊的記憶：江面上，一隻小船飄然而去，船上的女子回頭笑著，夕陽照射下，那張清麗動人的笑臉映襯著波光，分外燦爛地消逝在灩灩光影中……

  裴俊不禁叫起來：凌波仙子？是你？你曾救過我？

  杜秋娘欣慰地笑著：是啊，今天你也救了我，兩不相欠了！

  裴俊大為震驚，連忙給她單腿跪下：恩人在上，請受裴俊一拜！

  杜秋娘笑盈盈地說：裴大人請起，咱們的恩恩怨怨，已經一筆勾銷。

  她抿唇笑著，心想這個呆子，還沒認出我就是秋郎。

  裴俊忙說：怎能一筆勾銷？若早知道杜秋娘是本官的救命恩人，本官說什麼也不能……哦，本官現在就放了你，你不用去京城了！

  杜秋娘大吃一驚：我是罪婦之身，你放了我，回京如何交待？不，我不能走！

  裴俊有些著急：不行，你必須走，有些事，本官還不便告訴你……

  他心想，若杜秋娘跟他回京城，不免會被突吐承璀發現，把她獻給皇帝。

  杜秋娘勉強答應後，鄭玉棠也受到特殊待遇，被移進馬車。她得知杜秋娘要走，眼淚不住流下來，十分不舍。杜秋娘一步步跟著馬車走，也是流淚不止。裴俊騎在一匹馬上，見此情形很焦急，只好又跳下馬來，把杜秋娘拉到一邊，小聲說，秋娘，你快走吧，這小姑娘就交給本官了！杜秋娘不放心地說，可她一個弱女子，又受了傷，你能不能也放了她？裴俊有些生氣，說我不可能連她一起放，你若再不走，我就要趕你走了！杜秋娘又看看馬車，只好站立不動，任這一行人走遠……

  夜幕降臨，裴俊命令隊伍在樹林裡露營歇息。夜深後，他遠離官兵和犯人，獨自坐在火堆旁烤火。杜秋娘突然出現在身後，她看看四周，小聲叫道：裴大人！

  裴俊回頭見是她，震驚而氣惱，問她怎麼還沒走？杜秋娘調皮地坐到他旁邊，說我回來，想跟裴大人談一樁交易。裴俊更加吃驚地說，你要跟我談交易？真是滑稽！杜秋娘順手摟著燃燒的木柴說，怎麼？你覺是我是一介民女，戴罪之身，就不配跟你談交易啦？那要看我們雙方需要的是什麼？又掌握了些什麼？

  裴俊也順手摟著一根木柴，回頭看她：哦？那你說說看……」

  杜秋娘笑道：若我幫你找到李錡的寶藏，你能否堂而皇之地放我和玉棠自由？

  裴俊大吃一驚，扔下木柴：什麼？你知道這筆財寶的下落？

  杜秋娘把一個香囊遞給他，說是李夫人留下的。原來那天在假山外，李夫人又把陽城的香囊塞還給杜秋娘，說我走不了了，你拿著這個，興許日後有用……

  裴俊急忙打開香囊，取出一張紙條，念道：羅浮山下望月潭，鏡壁高懸映日點。天工造物萬事全，富可敵國賽神仙……這首詩是什麼意思？

  杜秋娘笑道：這首詩里肯定藏著李錡的秘密，不然李夫人不會留給我。裴大人可委派一個得力幹將，與我一同尋找。我會請到一位世外高人，幫我解開這個迷。

  裴俊眼睛一亮：世外高人？他叫什麼名字？

  杜秋娘：他叫軒轅集，是我的老師……怎麼？

  裴俊有些失望：哦，沒什麼……秋娘，你提出這項交易，到底為什麼？

  杜秋娘嘆道：小女子感恩裴大人放了我，但小女子不是貪生怕死之人，也不欲獨自苟且偷生。要走，我會堂堂正正地走，卻不能壞了你的官聲。

  裴俊有些明白：你一民間女子，卻如此識大義！本官就成全你，若你能幫本官找出這筆財富，本官回京後就求陛下，正式放你和那個玉棠自由，你看如何？

  杜秋娘疑惑地問：怎麼？裴大人，你要親自去找？

  裴俊果決地說：這麼大的事，當然要親自去。本官會讓副將把犯人帶回京。明天一早，你還在這兒等我，我要給你換換裝。

  杜秋娘又想見見鄭玉棠，裴俊皺眉問，她是你的什麼人？你這麼護著她？你回來也是為了她吧？杜秋娘忙說，她也曾救過我，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何況她受傷也是為了我。我怎能自己逃走，置她於不顧？還望斐大人成全！

  裴俊無可奈何地指指她：你既有這份心，本官只好幫幫你……

  他讓杜秋娘就在這裡等著，自己去把鄭玉堂叫過來。不久，鄭玉棠果真艱難地來到火堆旁，拉著杜秋娘，流下淚來：姐姐，真是你？我不是在做夢吧？

  杜秋娘看看四周，小聲說：別哭，別讓人發現！我跟裴大人說好，幫他辦件事，若能辦成回來，他就放了你。路上他也會讓人照顧你，你不會吃苦。明白嗎？

  鄭玉棠連忙點頭：明白了，那你們什麼時候回來？

  杜秋娘有些為難：說不好，你放心，踏踏實實等著我，別把這事泄露出去。

  鄭玉棠期待地看著她：知道了，秋娘姐姐，你真會回來嗎？

  杜秋娘堅決地說：當然，我一諾千金。

  次日凌晨，天色微明，官兵和李府家眷都在遠處橫七豎八地躺著，杜秋娘警惕地在一棵樹下等候。裴俊身穿便服，拿著一套男裝悄悄走來，讓她把男裝換上，說這樣路上方便些。杜秋娘換上男裝，打扮成一個男孩子，又朝裴俊菀爾一笑……

  裴俊看呆了，不覺叫道：哎呀，你真像我認識的一個男孩子！

  他腦海里閃現出秋郎的影子，有些明白了，驚訝地指著杜秋娘：難道……

  杜秋娘故意閃身，把腰上帶的玉麒麟示給他看。裴俊驚喜無比：你是秋郎！

  杜秋娘抿唇笑道：是啊，秋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裴俊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她說，真沒想到，你竟是秋郎！杜秋娘在他懷裡動彈不得，只好輕輕咳了一聲。裴俊怔了怔，反應過來，連忙放開她，有些窘迫地說：對不起，本官失禮了……

  杜秋娘捂住嘴笑起來：又是本官！還沒改過來？

  裴俊更加不好意思：對不起，秋娘。哎，可你也騙得我好苦啊！不，是我自己有眼無珠！你既是凌波仙子，又是秋郎，你兩次救了我，是我的雙重救命恩人，而我卻錯誤地一度對你反感，認為你就是一介愛慕虛榮的風塵女子，我真是愚味啊！

  杜秋娘打斷他說，時間不早了，咱們路上再談。裴俊點點頭，又拉著她說，好，咱們趕路吧。杜秋娘看他一眼，他明白過來，立刻放開她的手，說對不起，我又把你當秋郎了！杜秋娘笑道，這一路之上啊，你還真得把我當秋郎……

  兩人騎上裴俊牽來的馬，一前一後疾馳在大路上。裴俊在後面連聲問杜秋娘去哪兒？杜秋娘回頭笑道，去羅浮山啊！你不是想知道，李錡的寶藏在哪兒嗎？

  裴俊拍馬追上她：可我現在最想知道的，還是你的遭遇。你怎麼進了李府？

  杜秋娘又拍馬前行：現在要趕路，今晚找地方休息，自然會告訴你。

  黃昏時分，他們來到一個破廟前，杜秋娘跳下馬來，風趣地笑道，這破廟能擋風遮雨，又寂靜無人，正適合敘談。裴俊也跳下馬來，笑道，真有你的！

  廟裡很破敗，空無一人，只有幾棵大樹鬱鬱蒼蒼。裴俊和杜秋娘牽著馬進去，杜秋娘把馬栓在一棵樹上，對裴俊說：撿些樹枝，生個火吧？將就吃點乾糧。

  裴俊爽快地說：都依你。我只想聽你說說你的故事，你太讓我好奇了！

  他們生了一堆火，兩人坐在火堆邊，吃了乾糧喝了水，便促膝談心。杜秋娘講述著，裴俊一邊往火堆里添柴草，一邊專心傾聽，火光閃閃，映照著他們……

  裴俊聽完，不禁長嘆一聲：沒想到，你是被李錡搶進府中，做了他的妾！

  杜秋娘忙說：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對我做什麼，朝廷的官兵就打過來了！

  裴俊打量著她說，幸虧我們來得及時，否則……

  杜秋娘接口道：否則小女子就被他……裴大人是這個意思吧？

  裴俊有些尷尬地笑道：我們都該慶幸，秋郎還是白玉無瑕。

  杜秋娘也有點不好意思，兩人沉默了一陣，裴俊又問她怎麼會去做歌伎？杜秋娘想了想，只好說家裡貧窮，迫不得已進了楊柳渡，但歌伎都是賣藝不賣身。

  裴俊有些窘迫，忙說：那就好，那就好，還是白玉無瑕。

  兩人忍不住，又一起笑起來。他們都有個願望，想知道對方的一切……

  杜秋娘聰慧地笑了笑，搶先說：我想，你下面就該問，我怎麼會在江上救了你，卻又在第二天，成了今年鎮海的花魁吧？

  裴俊突然鬱悶起來，想起唐憲宗讓他把鎮海花魁帶回去，心裡很不快，就幽幽地說：那些事我都知道了。秋郎，我有些困了，天也不早了，咱們歇息吧。

  杜秋娘有些奇怪，正想問下去，裴俊卻走到角落裡默默躺下。杜秋娘坐在原處不動，看著睡在那裡陷入沉思的裴俊，察覺他有心事。心想是什麼事讓俊哥頓生煩惱？裴俊也滿腹心事卻無法言說，他怎能告訴杜秋娘，她正是皇帝想要的花魁？

  兩人各懷心事，一夜無語。次日清晨，杜秋娘心事重重地走出破廟，她多想把老師的計劃告訴俊哥，告訴他自己當歌伎，選花魁，進李府，都是情非得已……

  裴俊悄然走出來，在她身後關切地問：秋郎，你在想什麼？

  杜秋娘回頭看著他，嫣然一笑：沒什麼，我突然覺得，有點餓了。

  裴俊忙說：那咱們快走，在路邊尋個小吃店……

  路邊小吃店只是個隨意搭成的草棚子，但客人很多，熱氣騰騰，都在吃早餐。杜秋娘和裴俊在一角選了張桌子坐下，要了兩碗餛飩，情緒都明快了一些。

  裴俊高興地說：這叫什麼？真好吃。我們京城可沒有這種小吃。

  杜秋娘笑道：這叫餛飩，又叫抄手，是我們南方才特有的小吃。

  裴俊嘆道：南方人就是心靈手巧，比我們北方人強……哎，歷年會考，中狀元的也是南方人居多。所以啊，朝中做官的也是南方人多。

  杜秋娘笑起來：還有這一說，我可不知道。

  裴俊認真地說：當今陛下也挺重視南方人。這次我來江南，皇帝陛下還讓我找一個人，他名叫陽城，原在朝中做過官，陛下想請他回去，給予重用呢！

  杜秋娘有些吃驚：俊哥，我正要帶你回羅浮山，去找我的老師。他名叫軒轅集。可我才知道，他也曾在朝中做過官，那時的名字就叫陽城。

  裴俊驚喜地站起來，碰翻了餛飩碗也不顧：哎呀秋郎，陽城也是我的老師啊！

  杜秋娘更加驚訝：是嗎？我送給你那兩條錦囊妙計時，說的白鬍子老爺爺就是他呀！我跟他在羅浮山一起住了十年，他也教導了我十年，那真是我的恩師呀！

  裴俊感嘆地笑道：秋娘，我遇上你真幸運，這不？一切都齊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