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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5:02:10
作者: 鄧曉芒
所以,黑格爾講的真理呢,首先一個特點就是全體。你必須從全體看。從這個意義上講,當黑格爾的邏輯學沒有達到全體的時候,他講的都不是真正的真理,它只是真理的碎片,它只是為了將來能夠從全體上來看待真理而提供的一些準備。你要從全體上看,你首先要把個別的、片面的、不同層次上、不同發展階段上的真理展示出來呀。哪怕是零零星星的真理,你也要先把它展示出來,然後我才能夠從整體上把所有這些東西統一為一呀。所以,真理最後來說,歸根結底是全體。這是第一個特點。第二個特點,真理是具體的,就是我剛才講的具體概念。它跟全體這個設想是相通的。就是說,如何才能達到全體,不是說,你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全體,那是看不見的。你必須從個別的、片斷的、一個階段一個階段的這些真理出發,通過一種概念的進展,從抽象達到具體。具體概念不是說一開始就鑽出來的,具體概念是形成起來的,是產生出來的。所以真理是具體的,裡面蘊涵著真理的第三個特點,就是真理是一個過程。真理是一個過程,它不是一下子就擺在那裡,也不是哪個當下就可以告訴你的,它是在它的歷史進展中經過長期的積累,就像一個老人一樣,到了他的晚年,飽經風霜,有了豐富的社會經驗以後,他才能說出一個真理。他說出來的,跟你們一般理解的就不一樣了。這是真理的三個特點。
真理在理念的具體環節中表現出來,表現為這樣三個環節。第一個環節是生命,第二個環節是認識,第三個環節是絕對理念。我們先來看看生命。
a·生命生命的環節是從客觀性環節到理念的一個過渡。前面客觀性的環節最後到了目的性嘛,目的性我剛才講了,那就是生命了。只有生命才有目的性,才有內在的目的,這個康德已經講過了。所以,目的性裡頭呢,包含著一個生命的概念,而生命的概念呢,已經是理念了,生命本身已經是一個理念了,已經包含有主客觀的統一了,所以生命已經是真理的第一個環節。我們通常講,真理是有生命的,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生命是真理的一個基點。一切真理裡面都有生命在裡頭,都有生命力在裡面起作用。所以生命是肉體產生的,是從客觀性的目的性環節裡面產生的,也就是從肉體中產生的,肉體生命。但是,生命作為理念,它要從肉體中超越肉體。如何超越?憑空是不能超越的,肉體裡面要超越肉體呢,必須要達到類。類就是種類。一個生命,它要超越它的個體,靠它自己是不行的,它必須要通過繁殖,傳宗接代。對於人類來說呢,就是要形成歷史和社會,這就是類。在歷史和社會中,他的生命是可以永恆的,他可以保持作為生命的生命。生命跟死亡是對立的,但是生命又擺脫不了死亡。如何能擺脫死亡呢?就要通過類。通過類可以擺脫死亡。我個人的生命消失了,但是人類永存。所以類是作為生命的生命,是把死亡克服了以後的生命。類可以克服死亡,所以它回到生命,那就是類。
那麼到達了類,就有了一種可能,就是超越具體的客觀性,而達到一種普遍的理念,那就是認識。一切認識,都是跟類有關的。我們講所有的認識都是一種社會性認識,這個在人身上表現最明顯了。人身上的認識一旦成為認識,一旦成為真理,就不是他個人的了,它就是永恆的了。當然它也許將來會被修正,甚至於會被拋棄。但是呢,作為人類認識歷史過程中間的一個不可缺少的環節,它是永恆的。牛頓物理學是永恆的,雖然愛因斯坦後來推翻了他的很多東西,但是它仍然是永恆的。我們今天要學愛因斯坦,還得從牛頓開始。所以,作為生命的生命,這樣一種類的理念呢,為認識的理念提供了一個平台。我們所有的認識都是在類的這樣一個平台上面來運作的,我們所有的認識都是人類的精神財富。而認識呢,它已經完全擺脫了肉體。類還可以說它受制於肉體,它是肉體和普遍精神的一種統一。當然動物的類還沒有精神,還是潛在的,但是人的類,人類,這樣的概念裡面就包含有精神的含義在裡頭。類的概念對於人來說是肉體和精神的統一。那麼認識呢,就已經把肉體的東西撇開,不予考慮了,它是一種精神上面的收穫。
b·認識認識分為三個環節,一個是認識,一個是實踐,一個是善。從認識到實踐到善,這個在康德那裡其實已經是這樣的了,從純粹理性批判到實踐理性批判,最後達到至善,達到認識和實踐的統一。當然黑格爾的理解當然要比康德大大推進了。就是說,認識首先就要追求真理,它是一種主觀性,它已經把肉體呀這些東西都揚棄了,都撇開了,超升了,超越於肉體。每個人在進行認識活動的時候,他是超越於個體的存在的,超越於個體的肉體的,它是著眼於類。我在為人類的知識大廈添磚加瓦,增加人類精神的財富。那麼,這樣來把握真理,就是認識。我把自己的個體的、受限制於我們肉體狀況的所有的考慮都撇開,完全客觀地去看待我們的對象,通常我們把這稱為真理。真理就是你的主體要跟對象客體相符合。但是,再進一步的觀點就是實踐的觀點。這個時候倒過來了,對象應該跟我的主體活動相符合。我要改造對象,改造對象用什麼?用自由意志,通過自由意志來改造對象。那麼這樣改造的對象呢,我仍然可以用一個認識的眼光看它,那我就可以把這個對象,經過我的實踐改造過的對象看作是善,或者看作是至善。它既符合我的認識,也符合於我的需要,這當然是一個很好的世界了。是一個好的世界,是一個善的世界。所以它的目標最終是要求得到善。這可以說已經達到了概念論的最後的、最高的目標。達到了善的目標,就是達到了最高的目標。這個在柏拉圖的理念論那裡就是這樣的。善的理念是最高的目標。在理念世界裡面,我們達到了善的理念,那就是最高的了。這裡頭很顯然有柏拉圖的色彩。當然如何達到善的理念,這個黑格爾有他自己的說法,跟柏拉圖不一樣。但他還是從低級的東西一步步上升、發展,最後達到善的理念。但是善的理念呢,黑格爾還有一個反思。達到了善的理念,在柏拉圖那裡,就可以不管了,善的理念就是神了,就是上帝了。但是黑格爾呢,還有一個階段,就是絕對理念。整個邏輯學的最後的環節是絕對理念。為什麼不在善的理念上面停下來,而要在絕對理念上面繼續地發展?絕對理念呢,實際上表明,黑格爾的邏輯學體系,是一個能動的體系。因為絕對理念不是別的,是一種方法,最後達到絕對理念,它是一種方法,上帝創造世界,最後獲得了一種方法,他如何創造世界,整個邏輯學就是他的方法。所以在方法上面是對整個邏輯學的回顧,是一種反思。這和康德的三大批判每個最後都落實到一種方法論,有一脈相承的關係。
c·絕對理念我剛才講到絕對理念,作為一種方法。那麼這個方法是一種什麼方法呢?這個方法不是單獨另外提出的一種方法,而是黑格爾在反思他整個邏輯學的過程中所看出的一種方法。當然實際上是黑格爾早就已經成竹在胸,在他寫邏輯學的時候,已經預先有這樣一種方法了。但是一開始並不說出來,打了埋伏。然後他按照這種方法把邏輯學寫出來以後,他現在回過頭來加以反思,從整個邏輯學裡面體現出的規律,總結出邏輯學的一種方法。這種方法呢,實際上跟本體是分不開的。我們通常講方法好像是一種工具的使用,從外面找來一種方法,用在我們的對象上,那麼這個方法跟這個對象不必同構。經驗派通常理解的方法就是這種工具主義的方法。我做實驗,我用火來燒,或者加入硫酸,把它化成別的東西,等等,這一套程序跟客觀世界本身的結構不必吻合,它是外來的一種處理辦法。但是理性派通常認為方法就是世界的結構。世界是什麼樣的,你的方法就是什麼樣的,取決於世界本身是怎麼構成的,方法取決於世界的結構。黑格爾也是這樣看的。整個邏輯學所展示的是世界的邏輯結構,那麼,我們要從裡面提取出一種方法來,那就要看這個邏輯結構是怎麼樣結構起來的。所以方法必須放在最後來講。康德也是把方法放到最後,也有點這個意思。理性派基本上都是從世界的結構裡面去總結它的方法。
所以,方法就是本體的一種形式,或者本體的純形式,存在的純形式。前面存在論和本質論,包括概念論,都是講存在的,都是本體論。那麼這種本體論呢,我們如何從形式上對它加以界定?我們可以這樣來界定,有三個比較重要的理解。
一個是否定之否定。所以我們講,辯證法的三大規律,質和量的關係,質量互變,是在存在論裡面講的;對立統一,是在本質論裡面講的;那麼否定之否定呢,是在概念論裡面講得最多。一般來說,這樣的說法並沒有錯,大體上是這樣的。但是你不能絕對地把它們對立起來,或者是割裂開來。否定之否定在每一個部分都有,每個三段論都是否定之否定。只有在絕對理念這個環節裡面呢,講得更集中,因為它是講方法的嘛,所以它討論了否定之否定。從否定之否定裡面引出了一個概念,就是揚棄。什麼是揚棄呢?揚棄當然是否定,因為在德文裡面,Aufheben,它的第一個含義是取消。但是呢,它不是單純的取消,它還有所保留。德文裡面它還有另外一個含義,就是保留。這很奇怪,就是同一個詞有兩個完全相反的含義。一方面它是否定,另一方面它又是對這個否定加以否定,就是你不要完全否定了,你還要保留。在同一個詞裡面反映出來,就是這個Aufheben。Aufheben是由auf和heben兩個詞構成的,就是「撿起來」的意思。auf就是向上、在上面,是一個上升的意思,是個介詞,那麼它的動詞就是heben,就是抬起來、抬高。所以這個詞的日常的含義就是撿起來、拾起來,這個詞的字面的含義就是撿起來。但撿起來又有兩個意思,一個就是收起來,收起來就是取消。我們講,「把你這一套收起來吧!」不要玩弄這一套,你把它收回去,就是這個意思,就是取消。但是另一方面還有一個含義,就是你把它保存起來,你把它束之高閣,束之高閣也可以說是不用它了,但是也可能是收藏起來,留作下次再用。所以它有兩個含義,一個是取消,另外一個是保留,它們都是來自於「撿起來」這個含義的。所以,這個含義我們要保全它本來的意思呢,我們可以把它翻譯成「懸置」。「懸」就是抬高了,「置」就是放在那裡。放在一個高高的地方。放在高高的地方幹什麼呢?一個是取消它,一個是保留它。這是從否定之否定裡面引出來的一個概念。一方面要取消,當然你首先要取消,要否定它;但是呢,這個否定不是完全絕對的否定,而是為了保留而否定。或者是在否定中有所保留。我們中文把它翻譯成「揚棄」,也就是取農民曬麥子時候的揚場的意思:把麥子揚到很高的地方,風一吹,把秕糠吹掉,但是呢,麥子留下來了。取消一部分,又保留一部分。應該說還是比較形象的。但是在理解上呢,有點偏差。就是說,要保留的東西和要取消的東西並不是兩個部分截然分離的,並不是說,有一部分是秕糠,要取消的,另一部分是麥子,要保留的。不是這樣的。而是同一個東西,既要取消,又要保留。這個我們中文沒有辦法表述,我們只能用揚棄,還稍微能夠沾點邊。但是,一般地來說呢,這個概念非常難翻的,幾乎是不可翻的。他是講的同一個東西,不是說兩部分,取消一部分,保留一部分。像我們通常講的,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它不是這個意思。通常理解的揚棄就是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但它不是這個意思。它是什麼意思呢?它是自我否定。自我否定是取消,但是它是自己取消自己,所以它這個自己還在。沒有自己你怎麼能夠取消自己呢?取消自己的還是同一個自己嘛。所以這個揚棄你要理解它的真實的含義,你不能停留在表面上。中文沒辦法翻譯,它是自我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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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個揚棄的過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總的來說,是從抽象上升到具體,這是他的一個方法論的原則。我們看存在論,最早的、最初的那個概念的最抽象的,後來就慢慢地越來越具體。有、無、變,變就比較具體了,因為它裡面已經有兩個概念了。有和無都只有一個概念,變裡面就有了兩個概念了。到後來,就越來越複雜,每一個後面的概念都包含有前面的概念,都不能把前面的概念拋開不管。只有把前面的概念都理解了,把它們綜合到後面的概念裡面,你才能看出這個概念的真正的含義是什麼。所以一個概念分析自己的含義的過程,同時就是綜合前面那些概念的過程,分析和綜合是同一過程。這就是從抽象到具體的一個過程,而且是一個上升的過程,從抽象概念到具體概念的一個上升的過程。越到後來越高,越到後來越上升,但上升的過程跟下降的過程是同一過程,按照黑格爾的說法,就是說,雖然在上升,但是在某種意義上呢,又在下降。看你是站在哪個立場。你站在抽象的立場上來看,它是下降。最開始的概念,存在論,本體論。你到後來對它解釋得越具體,那麼它就離它的起點越遠。但在另一方面呢,又越來越近。但是這個近呢,不是說回到起點,而是在一個更高層次上回到了起點。所以總的來說呢,是從抽象上升到具體。
那麼,我們現在回過頭來,從概念論裡面的最後這個的具體概念、絕對理念,回過頭來看前面的,從存在論、本質論發展過來的所有的概念,我們可以發現,概念論是存在論的頂點。存在論是起點,概念論是終點,絕對理念是最後的終點。那麼,整個概念論是真正的存在論。本質論,我已經講了,本質是存在的真理,本質是真正的存在。但是現在我們發現,只有概念,才是真正的存在。本質當然已經是真正的存在了,比起存在來說。但是,那種真正的存在呢,那還是抽象的,它超越了存在,但是還沒有把存在包含在內。只有概念超越了本質,超越了存在,同時又把本質和存在包含在自身之內。所以概念論是真正的存在論、真正的本體論。以往的本質論和存在論呢,都是為概念論作準備的,雖然在歷史上以往的形上學裡面,本質論和概念論被稱為Ontologie,被稱為本體論。但是通過概念論以後呢,人們意識到了,其實那些東西還不能稱之為Ontologie。那些東西是為真正的Ontologie作準備的,甚至於是提供出來以便由概念論對它們加以批判的。所以,存在論和本質論呢,對於概念論來說,它們屬於批判的對象,或者說超越的對象。它們裡面所提出的那些原理,都是對某種東西的一種批判,比如說,我剛才講的形式邏輯,它裡面也包含形式邏輯呀,但是概念論裡面充滿了對形式邏輯的批判。當然不是否定,而是超越,是揚棄,是從內容角度來更深地理解形式的邏輯。所以,概念論才是真正的存在論,也才是真正的本質論,概念是真正的存在。那麼這個概念呢,就是宇宙精神自我認識的一個過程。
我們前面講,邏輯學整個來說是上帝創造世界的一個藍圖、一個規劃,那麼在這個規劃裡面,到最後階段,上帝呢,開始達到了他的自我意識。那麼上帝達到了他的自我意識,我要創造的世界,其實就是創造我自己。我通過最後這個方法論來創造我自己,上帝已經知道怎麼創造自己了,那麼,在他的邏輯學的最後階段呢,他已經達到了一種高度的豐富性,最高的具體概念,已經充實得沒有辦法再停留於他的自身內部了。他達到了自我意識以後,他就有一種衝動,要把自己外化出來。因為他有了目的,同時也具有了手段和方法,他為什麼不創造一個世界呢?那麼他就可以把自己外化出來,創造世界。所以,邏輯學的最後階段,就凝聚了一種外化為自然界的「決心」,決心把自己外化為自然界。我在前面講到,邏輯學的開端就是決心,存在本身就被理解為一種決心,但是那個決心是抽象的。他還沒有方法,他的方法還有待於發展。所以他僅僅是停留在一種衝動的決心,而沒有任何辦法把自己實現出來,他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現在他知道自己是什麼了,他又有了方法,所以,他就可以把自己現實地實現出來,直觀地實現出來。這種決心就成為一種直觀,成為一種真正的決心。這個開端和終點呢,就匯合了。當然它們匯合的層次是不一樣的。他現在已經真正地可以進行直觀的創造了。開始的時候,他只是有一種創造的意向,一種決心,但卻是抽象的;現在上帝可以把自己外化為直觀的自然界,使自然界成為直觀。以前都是在抽象的概念裡面,儘管是具體概念,但還僅僅是概念吶,還沒有直觀性吶,還沒有具體的時間空間吶,那麼在它的最後階段,邏輯學的最後階段,就外化為感性的自然界,具有時間和空間,具有我們通常講的那種現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