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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休謨對因果性的摧毀

2024-10-04 14:59:40 作者: 鄧曉芒

  為什麼這麼重視因果性?有三點原因。首先一點,它與康德當時所面對的問題有關。他面對著什麼問題呢?休謨問題。什麼叫休謨問題?休謨摧毀了因果性,這就成了問題了。當然今天講休謨問題有兩個意思,一個是因果問題,還有一個是歸納問題。實際上這兩方面都是屬於因果性的關係問題,所以把它歸結為因果問題。休謨的懷疑論把因果性歸結為人的一種習慣性的聯想,休謨是抱一種徹底的經驗論這樣一個立場。我們學過西方哲學史的人都知道,休謨認為,所有知識都只是我們的知覺、印象、感覺複合起來的,特別是印象,它是最強烈的,最真實、最可靠的知識,就是強烈地激動了我們的感官的那些表象。那麼,這些印象一過,它就留在記憶裡面了,它當然還可以回憶起來,但是呢,已經淡化了,已經就不太可靠了。人的記憶是不太可靠的,隔得越遠就越不可靠。所以我們不斷地時時刻刻回到第一印象來,不斷地要溫習,要重新去感受。所以休謨的懷疑論是一種極端的經驗論,只承認當下的經驗是最可靠的,那麼其他的一切呢,包括理性啊這些東西,都是不太可靠的。那麼為什麼有理性,特別是為什麼有因果性?因果性當然是一種理性的推理,有個事情發生了,我們說它有原因,而且我們找到另外一個事物是它的原因。比如說太陽曬,石頭熱,我們看到石頭熱了,我們抬頭看看,看到太陽了,這個石頭熱起來,跟剛才不一樣,為什麼呢?因為太陽出來了。所以我們就得出一個因果性的判斷,就是太陽曬是石頭熱的原因,石頭熱起來是太陽曬的結果。但是休謨對這一點提出質疑,你憑什麼說太陽曬是石頭熱的原因?我所看到的只是太陽在那裡曬,然後石頭在某個時候熱起來了。雖然它們在時間上可能有巧合,剛好太陽一曬,石頭就熱了,但是你何以能夠證明它裡面就有因果關係呢?就有一種力和力的表現的關係呢?很可能這個石頭熱不是太陽曬熱的,或者它有別的原因,那完全有可能啊。我們經常也有搞錯的時候啊,這石頭熱不是由於太陽曬的原因,而是比如說有人在底下燒火,或者是有人潑了一桶開水,預先做了手腳,那完全是有可能的。所以休謨對這一切都產生懷疑。凡是有因果性的地方,他認為,我們所能直接看到的,就是有一個事情發生在先,另外一個事情發生在後,所以在這之前發生並不能證明就是由於這,在這之前發生的東西,並不是本身就能夠直接證明它就是這個事情的原因。

  這是休謨的一個很重要的論證。休謨強調他是實在論者:我們是實在論者,我們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多了的我們就不說,沒有看到的我們就不亂說。那麼我只看到了太陽在曬,然後呢,石頭熱起來了,我就說這就夠了。你不要說太陽曬熱了石頭,你只能說太陽曬在前,石頭熱在後,這就夠了,這就是實在論。實實在在的,我能知道的就是這個。至於因果關係,我們沒有看到。因果關係是概念,我們眼睛看到的是感覺,我們眼睛看不到概念,凡是抽象的概念都是可疑的。那麼我們為什麼老是說有因果關係呢?太陽曬我們總是說是石頭熱的原因,或者說,沒有這個原因,肯定有別的原因。我們為什麼老是習慣於這樣說呢?休謨認為,這只是我們的一種心理習慣而已,習慣性的聯想。我們多次地看到太陽曬,然後石頭就熱了,於是我們就把這兩件事連在一起了,在我們的心理上就形成了一個固定的紐帶,太陽曬接著來的肯定就是石頭熱,或者石頭熱的前面肯定有一個東西跟它有相關性。於是呢,我們就形成了一個習慣性的聯想,多次反覆以後就形成了這樣一個聯想。但這種聯想是主觀的,你不能夠說,我主觀上能把它聯想起來,客觀上就一定有這麼一種關係,那是說不過去的。客觀上沒有這種關係,或者說我找不到這種關係,你假定也只是假定,我們能夠真正把握到的就是我們有了這樣一種習慣。因果性是我們的一種習慣性的聯想。那麼這種習慣完全是可以改變的,如果下一次聯想改變了,不是這種聯想,而是另外一種聯想,多次重複,或者我們原來的聯想多次失敗,那我們就改變了。太陽曬,多次沒有把石頭曬熱,我們就改變了看法,太陽曬不是石頭熱的原因。那麼我們也可能找到另外的聯想,我們可以說別的東西是使石頭熱的原因。那完全是可能的。所以這種聯想沒有必然性。當然很有用,我們在生活中間,運用我們的習慣,可以處理很多事情。休謨不是有句名言嘛,「習慣是人生的指南」。我們生活在世界上就是靠習慣,我們沒有習慣也不行,但是習慣你不要過分相信它,它只有一種或然性,它沒有必然性。或然性就是這個概率,比如說有70%的概率,有的概率很大,比如說明天太陽能夠升起來,每天太陽照樣升起,這個是極大的概率,但是呢,它不是必然性。那很可能明天太陽就不升起來了。你能否認有這種可能性嗎?哪怕你有99.9999%的可能性,但是那個0.0001%的可能性你不能否認。歸根結底,這種習慣只是一種或然性。

  休謨對因果必然性的這樣一種質疑是非常有力的,在當時引起了歐洲哲學界和科學界的普遍的恐慌,就是說,搞來搞去牛頓物理學那麼樣的神聖不可侵犯,好像是上帝創造世界的規律和法則,結果到了休謨手裡面全都變成了一種主觀的聯想、一種習慣,而這種習慣是可以改變的。牛頓物理學的定理也是可以改變的嗎?慣性定理,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定理,萬有引力定理,這些都是可以改變的嗎?但是又說不過他。休謨說我不是說它現在就可以改變過來,但是呢,它是有可能改變的。你不能否認有這種可能性。因為你找不到必然性啊,它的必然性究竟在什麼地方?你說它是必然的,你憑什麼?你沒有根據,那你就得存疑,你就得存而不論。那麼我提出懷疑,你也沒有辦法反駁。所以當時歐洲科學界和哲學界的人在休謨提出質疑以後呢,都覺得信仰倒塌了。一下子什麼東西都靠不住了。原來以為是天經地義的,以為牛頓物理學以後,再沒有物理學了,物理學再沒有發展了,上帝已經把他的秘密告訴牛頓了。但是現在呢,一切又重新成了問題。休謨在當時是沒有辦法被反駁的。任何人,如果他想要做一個徹底的懷疑論者,那你就拿他沒辦法,他反正就不相信。我們沒有看見,我只有看見了的,我才相信,眼見為實嘛,耳聽為虛嘛。你告訴我的東西,那我要看,你說有因果必然性,你說你看到了,我沒有看到,我看到的只是感覺、知覺、印象,這麼一大堆的東西。然後呢,我在頭腦裡面呢,有一些習慣性的聯想,這些聯想有它心理學的根據,一個事情多次重複,那就使我一旦接觸到這一個,馬上想到另一個。這是很自然的。除此而外,一概不相信。

  這個就是非常麻煩的一件事情,所以對康德震動很大。因為康德當年是理性派的哲學家,在他進入到批判時期以前,他是完全相信萊布尼茨-沃爾夫派的那種絕對理性的。一切都是絕對的,有它必然的客觀規律,不可違反。但是休謨這一說,打破了他獨斷論的迷夢,這是康德自己在《形上學導論》裡面講的,「休謨的提示在多年以前首先打破了我獨斷的迷夢」。所謂獨斷,就是沒有根據的斷言,有一個因果關係,有一種普遍必然性。但是你從哪裡得知有一種因果關係和普遍必然性?你的根據何在?理性派是獨斷的,它沒有提供可靠的根據,它就是說,有一個物自體,物自體是怎麼怎麼樣的。我們今天在學校裡面的那些哲學原理教科書上面也是這樣講的,「世界是物質的,物質是運動的,運動是有規律的」,就是這樣幾個教條,一開始就搬出來了。但是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世界是物質的而不是精神的?你怎麼知道這個運動是物質的運動,而不是你的習慣性的聯想?你怎麼知道這個規律就是客觀規律,而不是你的主觀的一些心理上的規律?能不能問一下?你如果不問,那你就是獨斷的,你是教條主義的。獨斷論也翻譯成教條主義嘛,教條主義的迷夢。康德早年多年都在做教條主義的迷夢。是休謨打破了他的迷夢,因為休謨的刺激太強烈了,你根本沒有辦法反駁他。所以一切科學的信念都倒塌了,我們信以為真的那些東西,其實都是不可靠的,拿在手裡的東西,都是隨時可能溜走的。那些規律會變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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