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0五

2024-10-04 14:58:13 作者: 蔡斌(宇劍)

  就在陳倫再次奔忙在災區,就重大災難發生後提前成熟的大學生村官進行追蹤採訪時,嫂子打來電話泣不成聲的告訴他:七十六歲的爸爸,其實一直生活在離楠山不遠的一個小鎮。幾十年來,惦記兩個兒子和女兒的他,因自感沒盡到爸爸的責任,無顏到楠山相認。

  但他卻知道陳程早就是房地產開發公司老闆,知道陳倫居住蓉城,做了爬格子的人。大地震後,老人獨自前往重災區,捐出了多年來悄悄攢下的五萬多元現金,並不顧年老年邁參與救災,以其高超的技藝,指揮村民搭建臨時住房。

  連日的勞累,使他的老支氣管發作,經常咳得喘不過氣。地方幹部和村民們,堅持把他送到了崇州醫院治療。

  可他悄悄從醫院跑了出來,和蓉城的兩個女兒通過電話、得知她倆都平安無事後,突然想起幾十年沒見過的親生兒。記得有人說過,改名為陳倫的小兒子住在龍泉或龍潭……

  憑想像,老人認為龍潭或龍泉能找到陳倫,拖著疲憊的身體來到天回鎮居住在一家小旅店,四處打聽、逢人就問是否認識他。

  老人家不知道陳倫有筆名,也不知道龍泉和龍潭相距很遠,更不知道,現在的蓉城已經是當年的數倍大,沒有準確地址想找到一個人,根本就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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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固執的認為,只要陳倫還活著,就能找到。執著的在那一帶奔走、打聽!

  第二天早上,他坐在小旅店的沙發上,緊緊閉上了苦澀的眼睛……民警從他隨身攜帶物品里,發現了捐款的收據和幾個鄉鎮的感謝信。在一個小本子上,找到了陳程和陳倫的名字,知道了陳程在楠山,陳倫在蓉城。

  一番緊急查找後,民警聯繫到了陳程。得知多年不見的親爸客死他鄉的噩耗,陳程當即哭得暈了過去。

  聽了嫂子的電話,正在彭州一個小鎮的陳倫立即驅車往市區奔去。由於在災區奔波幾天,汽車好幾個部件嚴重受損,水箱不僅變了形,所有的水也漏光了,可他竟一無所知,急急從彭州往天回鎮開去。

  在高速公路上,汽車開鍋熄火了,陳倫的緊急求助電話打給了幾十公里外的吳雪,要求她火速趕來救急,卻沒說必須送他到磨盤山殯館。

  電話中,吳雪的聲音似有些哽咽,輕聲說道:「對不起倫哥,我到災區已好多天了,今天被困在一個小村莊,確實無法趕來,只能叫天回鎮派出所的朋友立即趕來幫你……」

  陳倫心想,吳雪一定遇到非常重要的事,否則不會委託朋友來,也不會帶著哭腔。可她會發生什麼意外呢?

  很快,一位年輕女警官和修理廠的救急車趕到了,簡單問明情況後輕聲安慰道:「老人已逝,節哀順變……」

  修理廠把陳倫的車拉走了,陳倫坐上女警官的車直奔麻盤山。一路上,他努力想記起爸爸的面容和身影,可總也想不清楚,兒時令人難以忘卻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閃現:因為爸爸是現行反革命,從懂事那天起,他和哥哥姐姐一直處於人們世俗的白眼,一直忍受著同齡人的欺負。

  在鄉下,因為有外婆頭上革命烈屬老太婆的光環罩著,也因為鄉下人對自小參加革命的媽媽心存尊敬,沒有人敢於公然欺壓他們。可自從學齡期回到城裡,那些自以為覺悟高的工作同志,街道幹部和治安積極份子,眾多追求進步、隨時想要表現自己的人,以及他們的後代,總會變著法子令他們難堪,使他們不能如正常人一樣生活。

  穿在身上的乾淨衣服,總會讓人惡作劇的搞髒,扭扣隨時有可能讓革命者後代扯掉;兄弟倆牽著手小心又小心的走在街上,會莫名其妙被人用垃圾擲在頭上、身上;坐在自家門前的門檻上喝玉米糊,有人會朝他們的碗裡撒來一把塵土或沙子。

  甚至,有惡毒的人朝他們的碗裡吐唾沫;好不容躲在人群後面看一次壩壩電影,也會有人偷偷用拳頭、腳尖襲擊瘦弱的他和哥哥。

  那時,他們不能和任何人爭辯,哪怕對方沒有一點道理,純屬無理取鬧,但,因為他們有一個反革命爸爸,最終,輸理的總是他和哥哥。

  為了他和哥哥能進入學校接受教育,媽媽哭過鬧過,甚至動了自殺的念頭。甚至抬出了步履艱難的外婆,驚動了大舅當大官的戰友,好不容易才讓他們進入一所民辦學校。

  學校的老師,並沒有因為他和哥哥成績好,綜合素質好,勞動表現好而欣賞他們,更沒有因為他們各方面表現好而讓他們成為三好學生;家庭出身好的同學,可以趁老師不注意,隨時抓過他們的作業去抄,也可以隨心所欲搶奪他們的文具。

  家裡窮,買不起桌球拍,他和哥哥雖酷愛桌球運動,卻只能遠遠看著同學們揮舞球拍,當所有同學們都放學走了。他們才能做賊一般從書包里拿出自製的木板球拍,在露天水泥球檯上玩一陣。

  不敢參加籃球運動,因為沒有膠鞋,更沒有球鞋。更重要的是,害怕在打球時,有人會故意用肘或腿偷襲。萬一讓人整得嘴啃泥或受了傷,不但受痛,還會遭到媽媽的傷心責罵。

  有了革命轉業軍人的繼父,遭受的欺凌雖相對少了,但卻同時受到了更深的屈辱。同樣經常吃不不飽肚子,照樣讓人指著背辱罵。

  姐姐好不容易混了個初中畢業,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哥哥讀了初一就被迫掇學,在離家二十多公里的道班當了臨時工。而他只混到了小學四年級便離開了學校,成了帶弟妹做家務的小保姆。

  為了一元錢,手臂被打斷過,因為偷給哥哥幾粒止痛藥片,稚嫩的身上布滿了皮帶抽打的傷痕。逆境中,他們吶喊反抗過。甚至在很小的時候,他就想到了用一根繩子結束苦難。為了維護尊嚴,他和侮辱人格的同學打架,和左右鄰舍的娃娃毆打,頭上、身上滿是創傷。

  苦難的童年終於熬過去了,得益於改革開放以後的政策,他們不再受歧視,也不再為吃飽肚子而哭泣。

  逆境中遭受的苦難,使他們比起一般人更能吃苦,更有創造力和鬥志。

  幾經拼搏和沉浮,哥哥和姐姐都有了成功的事業。經歷了太多人生苦難的他,雖丟失了好不容易奮鬥得來的千萬資產,至今仍獨身漂流異鄉,但至少也有了幾部作品,算得上在人生留下了痕跡的作家。

  擔任華達公司經理後。他和陳程及姐姐有過漫長的尋找,四處托人打聽爸爸的下落,並自駕車到位於華鎣山下的老家尋找過,向僅有的幾個親戚打聽過,卻根本沒有爸爸的一點消息。

  他們不敢朝壞的方面設想,只在心裡猜測:天生不甘寂寞,性情剛烈的爸爸,或許自感有愧、無顏面對已經長大了的兒女,悄然到了不為人知的地方,在那裡組織了新的家庭,幻想著能忘掉給了他們無窮苦難的過去。在新的環境或平淡,或轟烈的度過下半生。

  他和哥哥商量,不再繼續無結果的尋找。既然老人家不願相見,肯定有他的想法和理由。身為兒女,只能尊重他,給他寧靜和安詳,讓他在重新構築的世界愉快生活吧。

  沒想到,已到奔五之齡,不再有年輕人的熱血沸騰,也不再有當年的意滿志得,淡忘了曾朝思暮想、童年帶給他們苦難、屈辱和希望的親爸,於民族的巨大災難降臨後,爸爸出現了……更沒有想到,幾十年過去,老人家竟以這種方式出現。

  陳倫趕到火葬場時,陳程和嫂子的寶馬早就到了,哭腫了眼的姐姐埋怨道:「我們幾百公里都趕到了,你怎麼回事?」

  看著姐姐責怪的眼神,陳倫嚅動雙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是呀!他們從幾百公里外都趕到了,可我?

  陳程沒有一句話,轉身帶著一行人直奔停放屍體的冰凍間,工作人員拖出了十四號凍櫃。

  當凍櫃拉出那一瞬,陳倫好像看到了沉睡的自己。緊閉雙眼神情安詳、上身僅穿一件白背心,臉上鬍子颳得乾乾淨淨的人,眉眼、鼻嘴和臉部的輪廓,簡直和他一模一樣。

  陳程看看陳倫,再看看躺在冰櫃裡的爸爸,輕聲說:「老二,你和老爺子簡直長得太像了!」

  姐姐、嫂子及侄女大放悲聲,陳倫和陳程的淚水慢慢跌落下來,傻傻望著沉睡在冰櫃裡的爸爸,陳倫喃喃問道:「爸爸呀!這麼多年,你在哪裡,為什麼不和我們聯繫?難道你不知道我們一直在找你?」

  就在陳倫和陳程、嫂子,姐姐等人哭成一團時。一位年約五十,身著素色衣服和白下裝的冬瓜臉女人,被一個年輕人攙扶著,哭天叫地的跌撞著撲到了過來,跪倒在冰櫃前大放悲聲。

  陳倫和陳程面面相覷,泣不成聲的姐姐也止住了哭聲,瞪大紅腫的雙眼望著這兩個外來客,張大了嘴似想要說什麼,卻又轉過頭朝陳程和陳倫望了望。

  姐姐和陳程都充滿了疑惑,陳倫心裡卻很明白,從那半老女人直呼爸爸名字,伸出雙手抱著他凍僵了的頭那悲愴的神情,不難看出,她們之間有深厚的情感。

  顯然,爸爸和兒女們失卻聯繫後,在他鄉重新有了相愛的人,有了新的家。並和這個女人有了子女,這年輕人,或許就是他和婦人的兒子。陳倫暗自在心裡揣測著。

  女人哭完了,站起身,抽泣著從挎包里摸索出一大疊照片,來到陳倫和陳程身前,認真端詳一番,又看看照片,嗓子嘶啞的輕聲說:「我曉得你們兩弟兄,你爸爸經常提起你們,說你們都是很能幹的人!」轉過頭指著姐姐說:「她是你們姐姐叫娟,聽你們爸爸說,是著名的服裝設計師……」

  陳倫和陳程交換了一下眼色,把自稱爸爸法定妻子的女人和那年輕人帶到火葬場附近一家茶館,讓她們平靜下來慢慢講述。

  女人指著一臉悲戚、年約二十七八的年輕男人說:「這是我侄兒,在律師事務所工作,姓曾。我有兩個女兒,你爸爸最疼愛小女兒菊香……」

  「菊香?你女兒叫菊香?」陳倫心裡莫明其妙 一陣悸動,牛菊香的影子清晰浮現在朦朧的眼前。

  「是呀,我小女兒叫菊香,到外地出差去了,可能要明、後天才能趕回來!還有一個大女兒也在蓉城,參加抗震救災在一個山村下不來。聽說爸爸不幸的消息,她兩個都哭得死去活來。」孫蘭抹淚抽泣道:「特別是菊香聽到爸爸逝世的消息,在電話中就哭得岔了氣,這女兒,和她爸爸感情深得很!」

  從她的講述中,陳倫他們得知了一個近乎天方夜談的故事,一個殘殘酷、美麗的謊言,爸爸朦朧的形象,立時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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