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
2024-10-04 14:56:52
作者: 蔡斌(宇劍)
那天清晨,由武昌開往蓉城的火車正點到達,隨著擁擠的人群,滿臉疲憊的陳倫,提著人造革旅行箱,從蓉城火車北站走了出來。
在火車站廣場茫然四顧,避瘟神般躲著那些招攬生意的機動三輪車夫,小心穿行在人流中,他思索著走到了25路公共汽車站台。
上車買了二分錢車票,從人民北路右轉,經過鐵路局大樓,汽車在西北橋站台停下時。陳倫從車上跳下來,徑直走進位於白馬寺巷口的和平旅館。
因為這裡地理位置不錯,價格也很便宜。離火車站和長途汽車站都很近,幾年前,如果沒有遇到葛玉蓮,或許他會一直在這裡住下去。或許,他已經在在蓉城購買了住房,有了溫馨的家。
辦完登記手續,從熟悉的服務員手中接過發票,陳倫到了五樓,住進了以前一直住著的五號單間。
回想起幾年前。剛從楠山來到蓉城時,身為這家旅館的常客,為了木材指標、為了站穩腳跟在這裡的日日夜夜;回想起和葛玉蓮那一段刻骨銘心的孽情,陳倫不由感慨萬分。
入職華達公司蓉城辦事處以後,他不再到這裡來住了。但調華達公司本部任職後,只要到蓉城出差,仍會到這條件相對較差的旅館住宿。半年前,還因為洽談一筆重要供銷合同,在這裡住了近半個月。
旅館從經理到廚師、服務員,甚至掃地打雜的每一個人都和他熟悉。出手大方的陳倫,曾是這家旅館受人追捧的大眾情人,和各樓層服務員都處得很好。
難怪剛才總台漂亮的服務小姐會驚詫得目瞪口呆,因為自到華達公司後,陳倫到這裡都是前呼後擁,住的都是價格最貴的套房,可現在……
洗了熱水澡,換上一套筆挺的銀灰色西裝,系了一條顏色相配的寬領帶,對著鏡子照了照,自我感覺還不錯的陳倫慢慢往一樓停車場餐廳走去。
刑滿後在蓉城工作一年多,再回到楠山華達公司。幾年來,也曾經歷過不少風雨,見過不少世面,已經混到了公司二把手。把滿腔熱情都投入到事業上,靠了超前思維和勞改隊練就的管理能力,把公司經營得紅紅火火。自以為尋找到了自身價值,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成為縣城企業家時。應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的老話。忽然間,被那個給了他事業的縣城殘忍拋棄,使他在那裡沒有了立腳之地……
「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老子重新來到了蓉城,就一定會會在這裡重新證實自己。讓那些興風作浪的王八蛋明白,我陳倫,是一個頂天立地、大寫的男人。
蓉城並不陌生,回縣城前在這裡工作過。現在雖然已不可能再回原單位,但他有信心面對今後的生活,在這裡重新實現人生價值。
公正的說,華達公司那一段時間,陳倫確實很充實。經營上取得的成就,輕而易舉排解遇到的難題,使他自認為算得上是能幹人。雖只有短短二年多任職時間,但他已經在那裡證實了能力。為公司創造的財富,很多人一輩子努力也難以實現。
曾經輝煌,曾經風光。如今所有一切都成為過去。陳倫神情落寞再次出現在西部第一大都市蓉城。
蓉城的變化,讓陳倫震驚。短短几年,這裡已有了令人驚訝的發展。高聳入雲的建築物更加密集,人流和汽車更加擁擠,街道變得更加寬敞,整座城市開始變得繁華和現代化。
逝者如斯夫,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完全忘記在楠山經歷的坎坷和恥辱。美好的明天就在手中。雖然現在的我一無所有,但憑著不算笨的大腦和對未來不死的熱情,我一定會擁有無限美好的明天。無數次,陳倫在心裡自語。
只要過了最困難的生存關。他相信,今後不管做什麼,都會比以前做得更加好,更不會輕易被打倒。
也許楠山縣有關人士,會認為陳倫重返蓉城是對生活的逃避。可他想的是只要我快樂,只要我生活得更好,逃避又有什麼不可呢?
在機會多多的蓉城,尋找合適的機會,開發自身潛能,得到社會再次承認,讓別人重新認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算是實現了人生價值,而這是華達所不能給予的。生活就是這樣,環境造就人。
想通了,將視線轉到窗外,原本陰沉的天空明朗了許多。是啊,人生本可以有多種選擇,而每一種選擇並非都必須鄭重。選擇有時也無所謂對錯,關鍵看自身是否努力,是否真心付出。如果是,無論結果如何,都不必後悔。
吃了早飯回到房間,打開電視心不在焉地看著,感覺時間過得真慢。雖然不過初春時節,天氣還不大暖和,陳倫卻感到渾身陣陣發熱。解開領帶,起身往望高樓林立的窗外望去,心中湧出了一股衝動和企盼:我還年輕,未來的人生之路還很長。沒必要活在過去的陰影里。不管曾經歷過什麼,不管別有用心的人曾經怎樣對待,社會曾給過怎樣不公正的評判。只要生命不死,就得好好活著,就得為人生不至蒼白而拼搏。
或許。離開楠山縣來到蓉城,他只是個什麼也不會的笨蛋。但潛意識裡,陳倫堅信:如果留在這裡,將會比在縣城更有作為,更能體現人生價值。儘管這所謂的信念毫無一點依據,也不知道能否經得起實踐的檢驗。但他卻仍然堅信:如果下定了決心要留在這裡,就—定會有所建樹。
胡思亂想著在窗前站到了中午,直到肚子發出飢餓的抗議聲。
午飯後,在床上睡了一會。陳倫下了樓,從林業廳職工醫院大門穿過白馬寺,經由人民旅館信步來到和整座城市極不協調,破爛不堪,臭氣薰人的河邊。
看著河堤那些和現代都市格格不如的破敗房子,望著河中黑色的淤泥、昏濁的纖細流水,他心裡暗想:蓉城環城髒臭河水,要是能像蘇州河水那樣清澈該多好啊。他相信,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不久的將來,這河的水定會變得清可照人。
在金仙橋原華達公司蓉城辦事處,陳倫看到另外一家公司的吊牌。正處於撤遷的金仙橋,顯得很是髒亂。或許,再過幾年,這條街就會舊貌換新顏。這條街上的人,就會搬進新的樓房裡居住。
一番感慨後,陳倫決定,暫不找工作。趁身上還有點錢,到曾經度過了十多年青春的高原上走走,到那曾留下過青春夢想,有過熱血沸騰新生活和不堪回首、難以忘懷的地方。沉靜、反思,重新規劃今後的路。
從新南門車站上車,當天晚上住進了康定運輸公司招待所,在楊玉忠和孟紅軍等人的陪同下,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一直到都喝醉為止。
第二天,游跑馬山、洗溫泉,逛依然黃塵飛揚的土街。到了晚上再次喝得大醉,幾個人在大街上唱著、鬧著。跌倒了爬起來,走一小段路再次跌倒。
好不容易回到招待所,身上全是塵土和牛糞!
到直屬農業隊和監獄一中隊看望了一班難兄難弟,備了豐厚的禮品,登門謝了王指導員和李指導員,陳倫決定到西道森工局看看
多年來,趙莉的身影一直在他心裡,他想要找到她。當面向她說一個謝字,向她說一聲:「我一直在想著你。」
在農場時,他專程到了醫院去打聽楊雲芳的消息,卻得知她早在幾年前,就因照顧夫妻關係調回了州府。具體在哪家單位,所有人都說不清楚。
找到了楊雲芳,有什麼實際的意義?責問她,當初為什麼要落井下石?她一個未婚大姑娘,能不為前程著想?一旦讓人誤會她和犯人有染,今後漫長的人生將伴隨什麼?為什麼不可以多一份理解,少一點責怪?
既然沒必要尋找楊雲芳,有必要再尋找趙莉嗎?找到她,就為說一句心裡深愛著她,一直想著她?
算了吧!這麼多年,你和那麼多女人有過故事,早就沒有資格對一個純情的姑娘說愛。「愛」這個字從你嘴裡說出來,是對她的侮辱。徹底忘記過去,不要打擾人家平靜幸福的生活,把此行當作簡單遊玩最好。
兩個月後。陳倫回到蓉城,剛走進和平旅館,登記處小張就大呼小叫嚷開了:「陳經理,陳大俠你終於出現了?連續好多天都有來自楠山的長途電話找你。好像是你哥哥,找你有十萬火急的事,讓你回來就馬上給他電話。」
我哥找我,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太累了,明天再說吧。
登記好房間到了五樓正在洗澡,擴音器里傳來了小張的聲音:「五樓五號陳倫先生,請你馬上到總台接電話。」
和陳程通過電話後,陳倫知道了華達公司租賃承包的消息。當天晚上,他在西北橋一家小餐館喝得暈乎乎,跑到錦江河邊的草地上,一直到露水打濕了衣服。
經過認真思索,陳倫決定再回楠山,報名參加華達公司租賃競標。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我是華達公司的正式幹部、沒有免職的副經理,和公司所有人都有感情,有能力在接手公司後,比以前做得更好。老子就是要親手把企業做大,氣死那些烏龜王八蛋!
如果租賃成功,就是企業法人。一直想要獨立運作企業,不甘於當二把手的陳倫,決定抓住這個機會。
鍾敏做小生意掙到的幾千元, 除給家裡買了一台二十二寸大彩電,餘下的錢她全部交給了嚴洪軍,抱歉的對他說:「對不起,我不會再擺這個小攤了…….」
陳倫從蓉城趕回楠山的第二天,鍾敏不顧全家人的堅決反對,毅然在租賃華達公司的申請表上,以合伙人名義簽上了她的名字。
憑著對公司各方面情況的熟悉,經營管理工作的經驗,對公司今後發展思路和決策的被大眾所接受。以住房和湊來的五萬現金交了保證金的陳倫在招標會上力挫群雄,以全場熱烈的掌聲穩穩中標,當場被任命為華達公司經理。經他提議,合伙人鍾敏被委任為公司副經理,三天後又被任命為黨支部書記。
奪標的當天下午,沒有人迎接、也沒有上一級領導主持召開全體會議,宣布新班子的組成情況。更沒有敲鑼打鼓的慶祝,鍾敏和陳倫來到只剩下倉庫保管員的公司。
到公司各經營點和倉庫看了一遍,陳倫心裡一陣猛烈抽搐;這哪裡還像一個能夠自主運作的企業?門市和倉庫的大部份貨物不是被老鼠咬得稀爛,就是因過度潮濕、面目全非且布滿塵土失卻了原有價值。除了送廢品收購站,簡直沒有任何用處。
市場上難以買到的名牌自行車,不但生滿了鏽,橡膠輪胎也被老鼠咬得目不忍睹;那些漂亮得令人不忍觸摸的玩具、精美工藝品,一大堆陳倫從輕工部召開的大師博覽會上賣回的字畫,已髒得令人不忍目睹。
經過近三天時間摸索,陳倫和鍾敏發現;值錢、緊俏的商品如彩電、冰箱、洗衣機之類已不見蹤影,整個公司僅剩下帳面價值近八十萬元,而實際上連二十萬元也賣不回來的陳舊、破爛貨物。
這境況,一點也不比當初鍾敏剛調來的時候輕鬆!而且,從某種程度來講,現在比當初更加困難。
當初,職工們處於好幾個月沒發工資、無所適從的極端困難狀態。都迫切盼望能有人出面帶領著他們經營自救,一心一意自覺團結在新班子周圍,為了公司的死而復生和發展壯大頑強拼搏。
那時,職工們信賴在全系統乃至全縣口碑極好的鐘敏,願意在她帶領下為企業的振興而努力。可現在不同了,經過了被騙、法院凍結帳戶、公司停業整頓,刺繡廠被劃出和人員調離等諸多磨難。職工們的心已散了,要想他們再如當初一樣拼死拼活、不計報酬而苦幹,可能性太小了。
除了經歷的諸多折騰,職工們對於鍾敏的信任程度,較之當初也大大打了折扣!而且,倉庫里堆積的貨物,要想如當初那樣迅速變成現金,也幾乎不可能了。
在這種情形下,空有一腔抱負和熱情的鐘敏與陳倫,要想使公司在—年內,歸還因停業整頓而欠下的近十萬元銀行貸款。扭虧為盈並完成承包合同上所約定的年純利潤十萬元,將非常艱難!
騎在了虎背上的陳倫和鍾敏,已經完全沒有了選擇的餘地和退路,惟有硬著頭皮大膽前行,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才有出路!
容不得過多思索,沒有時間考慮更多的辦法。召來留下的員工聚餐時,陳倫把大半瓶白酒倒進肚子。摔碎了酒瓶,大義凜然的說:「干吧!大不了到年底完不成任務,扣掉抵押金和那套房子。老子就是賣血,也一定按時發放工資,保證大家不為生活發愁!」
心裡有了激情,決定再次一搏的鐘敏,又一次把被褥搬到位於城郊的公司辦公樓。將父母位於繁華地帶的門面在銀行抵押貸款,並老著臉皮四處奔走,勸說職工們回來上班。親自帶頭打掃門市及倉庫里的衛生。好幾次,累得腰都直不起來。
陳倫召回秦先敏等供銷人員,到蓉城等省內大城市辛苦了近一個月,終於使公司幾家零售門市同時開張營業。
雖然零售門市開張,公司也基本上能正常運作了,但急需解決的事情太多。僅停業整頓期間,各門市部和公司辦公大樓及廠房租金、水電費、人工看守費等直接經濟損失,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壓得他氣都喘不過來。
現代社會的許多事,就是那樣奇怪和不可思議。當初華達公司全面停產停業,職工們流離失所。那些債主、房屋出租者和水電部門,從不找主持全面工作的整頓小組要錢、要債,—任資金長期被占用;房屋、水電費長期拖欠。可當公司重新開業剛重新轉動,他們卻如潮水般湧來,拍著桌子、踢著凳子,紅著眉毛、綠了眼睛,逼著初為經理的陳倫立馬清帳。有幾個性急的外省人還在辦公室里和陳倫發生了拉扯,要不是鍾敏從中將他們拉開。說不定,—場血案會不可避免發生。
重新開業不久,剛走上正規並略有起色,還需各方面大力支持,一些債主所採取的衝動做法,使陳倫成天疲於應付,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抓經營。
就在公司最需要支持和幫助的極端困難時,水、電部門來人了,收取公司及各門市欠下的水電費;街道幹部要求補交聯防費;清管所收取拖欠了一年多的衛生費;就連主管局,也不失時機的來人催收行管和統籌費,銀行更是派人前來催還貸款……
錢!錢!錢!雖不是萬能,沒有了它卻萬萬不能的錢呀,你在哪裡?每天被各種面孔債權人們逼得焦頭爛額的陳倫,好幾次於更深人靜之際默默呆坐,從心底發出無奈的呼喊!
錢!錢!錢!到處都在要錢,可是這要命的錢從哪裡來?堆積在倉庫里的那些貨物。再如鍾敏當初那樣颳起一場購買旋風,已經不可能。
怎麼辦?在辦公室兼臥室里,陳倫不知度過了多少不眠的夜晚、設想了多少使公司得以正常運轉的方案。可是不論什麼好的方案卻都離不開錢。沒有錢,一切都只不過是良好的願望。
陳倫心裡急呀。試想,如按公司現在的狀況,連正常運轉都成問題,如何能夠完成平均每天三百元純利?可按承包合同規定;如果完不成約定的利潤指標,不但交納的一萬元抵押金將全部被充公,而且還將依法沒收他的家產。
年近三十卻一直單身獨居的陳倫,從蓉城回到楠山走南闖北好幾年,除了那套房子和家具,可以說是一無所有。
租賃經營後第一個月發工資的時間到了。陳倫悄然賣了家具和家用電器,在把一萬多元現金交給財務科長時顫聲說道:「這是我賣了家具和電器的錢,墊付了工資後剩下的當作出差備用金吧!」
三十多歲的財務科長大為感動,不顧是否可能被人看見,起身撲進陳倫懷中,哽咽著說:「陳經理你真是太偉大了!要是我沒有嫁人,一定選擇嫁給你!」
陳倫輕輕在她背上拍拍:「嫁給我這樣賣家具發工人工資的男人,會有好日子過嗎?說笑而已!」
財務科長更緊的抱著陳倫,幽幽嘆息:「可惜我現在沒有資格嫁人了,想招你為女婿吧,女兒卻剛滿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