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2024-10-04 14:52:33
作者: 蔡斌(宇劍)
輕工局下屬的幾家企業開始招工了。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程吉喜,他馬上想到了在道班上打臨工的陳程和吃閒飯的陳倫。立即思考,怎樣讓這兩個娃兒參加工作進廠。
他很快行動起來,和城關鎮革委會一把手密談了幾次,請對方到家裡吃飯,把經濟困難大大訴說了一番。
陳程已年滿十七歲,有參工資格,而且他還讀過初中,到輕工局下屬廠工作,應該沒有問題。
關鍵是陳倫。他雖然已一米七四,但畢竟只有十四歲。沒有哪家工強廠願意招收一個未成年人。
可是,讓這個飯量極大,怎麼吃也長不胖的傢伙成天呆在家,總感到心裡不舒服。程吉喜反覆思忖,無論如何,也得想法讓陳倫走出家門,到工廠去掙錢。
最後,他和鎮革委一把手商定,到派出所把陳倫出生年月改了,由十四歲改為十六歲,把他名正言順招進廠。
陳程從道班回城後,告訴了陳倫即將進廠的消息,高興得陳倫在樓板上來了個漂亮的前手翻:「老天爺開眼了,我終於可以到廠里上班,不再當這受氣不討好的小保姆了!我,我一定要好好工作……」
很快,招工通知下發到了各街道,接到通知的人,被要求在當天晚上八點鐘到城關鎮開會。
會議由城關鎮一個姓丁的老同志牽頭,各廠負責招工的同志都參加了。
會上由丁同志宣布各廠新招工人名單。
陳程被招收到木器廠,陳倫被招到了農機廠。
會議很快結束了。人們一窩蜂朝門外涌去。
大部分人都出了會議室,陳倫正往大門走去時,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打鬥聲。下意識回頭一看,幸福街小學隔壁一個叫邱四的小個子,正被搬運社造反司令的兒子何洪成按在地上痛揍。
沒有過多思想,他飛撲上去,抓著何洪成揮舞著的拳頭:「算了嘛,這麼大一個人,打那么小一個,也不好意思吧。」
個子足有一米七八的何洪成,仗著爸爸的勢力和一身蠻力橫不講理,是北門一帶出了名的天棒。
從來沒有人敢和他對著幹,更沒人敢和他動手較量。在北門幾條街,何洪成比起西門的賴金彪更不可一世。
可偏偏今天,他在教訓手下的嘍羅時,竟有人出面制止。
不及看清抓他拳頭的人,也沒想知道這個膽大包天的人是誰。何洪成丟下躺在地上的邱四,跳起身一拳向陳倫打去。
陳倫退後一步,息事寧人的解釋道:「我沒想和你打架,也不想幫邱四,只是勸你不要在這裡打架而已。」
語音未落,一拳擊空的何洪成,第二拳又朝他的面門擊來,如果這拳讓他擊中,保證口鼻流血。
陳倫再次退避開,有些生氣:「你充什麼霸王?要不是看到在這地方打架影響不好,未必我還怕了你?」
「不怕就莫要躲,有本事就使出來。你他媽勞改犯的兒子,老子今天弄不死你就不姓何!何洪成氣焰極其的名囂張!再次揮舞著拳頭撲了上來。
已經退到了牆邊的陳倫,再沒有了退路。
何洪成罵他是勞改犯的兒子,已經激怒了他骨子裡的野性。
何洪成第三拳剛剛揮出,陳倫瘦瘦的身子已輕閃到了他左邊,沒等他收回拳頭,已被重重一腳踢在了下巴上。
這一腳踢得夠狠,當即把一米八的大個子踢懵了。他剛來得及「啊!」一聲叫出口,又一腳,重重踹在了胸口上。
眼前閃爍著金星,屋子在旋轉,胸口發堵,胃裡劇烈翻騰著,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從喉嚨里涌了出來。只聽「哇!」一聲,何洪成晚上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同時,周身骨頭全都散架了一般,軟綿綿地癱倒在地上。
努力掙扎著想從地上爬起來,可費了全身力氣,卻怎麼也爬不起來,不由自主兩眼一閉,張開大嘴哭了起來:「狗日勞改犯的兒子,太黑心了嘛,把老子胸口踢痛慘了都站不起來了!你今天不把我打死在這裡,你就不是人。你以為你打贏了?等一會我爸爸不把你全家人打慘,老子就不姓何!」
陳倫用腳尖挑著他的下巴:「你媽的個X!你敢再說一聲勞改犯的兒子,老子今天把你眼睛踢爆!」
抬頭看著陳倫那扭曲著的面孔,兩隻似要噴出火的眼睛,趴在地上的何洪成心虛了,趕緊閉著眼睛哭泣,再也不敢出聲罵人。
陳倫冷哼一聲,收回腳轉身朝門外走了。
回到家不到半小時,搬運社造反司令部的二十多號人,聚集在幸福街三十八號,叫陳倫出來講理。
那天恰好程吉喜也在家,聽著外面的喧囂聲,便走了出去看熱鬧。
剛走到大門口,有人就認出了他,還算客氣的大聲叫道:「陳師傅,你那個叫陳倫的小崽兒,今天把何司令兒子打慘了,現在請你把他交出來!」
有和程吉喜熟識的人好言相勸道:「都住一條街的鄰居,小娃兒不懂事打了架,大人應該講道理,沒必要把事情鬧大。」
也有人插話道:「小娃兒打架,最多也傷到點皮毛,不會傷筋動骨,這年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好一點。」
幾個搬運公司的鐵桿天棒不依了,對著人群怒吼道:「少他媽的在這裡多事,這家娃兒打了我們何司令的少爺,今天不把人交出來。那對不起,我們只好找他家大人出氣。」
更有人舉著手裡的扁擔叫道:「說那麼多干球!他再不交人,打進去把那崽兒抓出來就行了!」
程吉喜雖然並不願幫陳倫,但也不能容忍被人打上門來鬧事。長年累月在外奔波的他,見慣了社會上那一套,加上這條街上和他關係好的人不少。更何況,他徒弟、省運司造反司令部一號人物的家,離這裡不過十多米遠。
當下並不驚慌,皮笑肉不笑拱手向搬運社的人問道:「請問,你們到這裡來要求交人,是何司令的意思,還是你們打抱不平?是你們組織行動,還是你們個人行為?」
「管他媽的什麼行為,你今天交不交人?」
「不交人就給我打!」一個剃著光頭的年輕人,揮舞著手中的扁擔:「搬運社工人不是好欺負的!」
「打!」
「兄弟們!再過三分鐘,姓陳的不交人,給我往裡沖!」一個穿著中山服的男人,看一眼腕上的手錶,鄭重其事發出指令。
「不用三分鐘,老子現在就來了!」隨著一聲怒吼叫,同樣手持一根扁擔的陳倫,從門裡穩穩走了出來。
他把程吉喜往身後一撥,挺胸面對街上一大群人:「你們這麼大一群人,手持扁擔跑到我家門口挑釁,就是為了向我這個小娃娃宣戰,也不怕人家笑話?」
「如果你們是為何洪成打架,有本事一個一個上,儘管沖我來,我今天奉陪到底。如果你們要一起上,老子今天也不虛,隨便你們做啥子!」說完,身子一側擺了個左弓步,把手裡的扁擔一橫護在胸前,冷冷注視一大群大男人。
聽了陳倫的一番話,看他絲毫不驚的架式,二十幾號大男人竟然立時啞了,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
那個穿中山裝發號施令的人,張了幾次嘴想要說什麼,可看了看周圍的人,卻不知說什麼好。便扭過身朝何洪成家的方向望去,二十幾個聽其命令的人,見他沒了語言朝何家望去,也跟著朝何家方向看去。
有幾個一向和程吉喜關係好的人,早就混在人群中準備見機行事,此時見搬運社的人沒了主張,便向陳倫問道:「小陳,你和何司令家崽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說出來大家評評理!」
「對頭!把事情經過擺出來,讓大家聽聽。」人群里有人附合。
「既然大家要我說,那我就把剛才發生的事情擺給你們聽。」陳倫高度警惕保持著防備姿勢,目不斜視的將打架的經過,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哦!原來小陳是為邱四娃打抱不平!」
「什麼抱不平?他只不過是去勸架而已!」
「有那樣勸架的?把何司令兒子踢倒在地上都爬不起來了。」
「這狗日娃兒看不出來,下手那麼凶?」
「不能聽他一面之詞,他現在當然要為自己狡辯!事實是他打了何司令的兒子,必須要讓他血債血還!」
「你們鬧個錘子!把邱四娃叫來問一下,看他說的是不是實話,」
「對頭,把邱四娃喊來。」
很快,一身泥土的邱四縮頭縮尾來到了現場。
陳倫沒想到,這個隨時看著都令人可憐的討口子娃兒,面對眾人詢問時,不但一點不臉紅矢口否認何洪成打他的事,而且豎著大指說:「何哥和我那麼好的朋友關係,怎麼可能打我嘛。退一萬步就算他打了我,也是我們兄弟內部的事,你憑什麼要插一手來幫忙?更何況,我願意讓他打,他打我,是天天都可能發生的事,你憑什麼要來幫忙嗎?不過,今天必須要說明的是,剛才在挨打之前,何哥沒打我,就是你陳倫突然發瘋,抓著何哥就打了他。今天的事情就是你惹的禍,所以你應該賠湯藥錢。」
聽了邱四無恥到極點的說話,陳倫恨不得一腳把這小子踢飛。
儘管,邱四娃說得前言不搭後語,雖然他明顯幫何洪成掩飾,但搬運社的人心裡明白,陳倫並非無故生事。
那些幫陳家說話的人,聽了邱四娃的表白,不約而同一陣鬨笑,有人打趣道:「小陳呀,你也真是多事,人家邱四娃本來就是何洪成的一條狗,天天挨打都很正常,你去勸什麼架嘛!」
邱四抹了一下鼻涕:「就是嘛,我願意給他打,他一天不打我就不舒服!管你啥子事嘛?我說你才是個寶氣。」
「哈哈哈哈!」人群中再次爆發出一陣開心的大笑。
有人笑出了眼淚,街對面那叫黎竹春的姑娘,更是笑得按著肚子直叫:「我的媽媽!真要笑死我了。」
一向不苟言笑的程吉喜,也給逗得笑出聲來。
人們的笑聲和打趣聲中,身高不過一米六,長頭髮蓋住了耳朵,鷹一樣的眼中透著陰冷,厚厚嘴唇緊閉,兩條腿向內拐著的何司令,在幾個跟班保護下,人模狗樣來到了現場。
搬運社的人見司令駕到,自動分成兩排直注視著他。那架式,令陳倫感到太滑稽了,覺得好像電影裡國民黨丘八見到當官的情景。
陰冷的眼睛,看了陳倫足有一分鐘,何司令緩緩開口道:「你就是陳倫?牛振中的兒子!果然長得和你老漢一模一樣。」
一旁的程吉喜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你胡說八道什麼?這是我兒子!」
陳倫聲音不高不低:「你管我是哪個的兒子。明說吧,今天要想怎麼了斷我都奉陪到底!如果怕了你,我給全縣人民當兒!」
何司令「哈哈!」一聲:「你這麼一個小娃兒,我堂堂造反司令、縣革委常委,會和你一般計較?也太小看我了吧!」回過身,對手下的二十幾號人訓道:「你們也真是吃多球了,小娃兒打架,你們這些幾十歲的人,跑來湊什麼熱鬧?不明真相的人,還會說是我唆使你們來的。」
人群中有人不冷不熱的插話:「但願這事不是何司令指派的。」
「請這位兄弟不要誤會,我們搬運社造反司令部,和省運司造反派是一條戰壕里的戰友!重大問題我們從來站在一起。陳師傅以前就和我是好朋友,現在更是好戰友,我們不會為這點小事而發生矛盾。」說到激動處,何司令拍著並不結實的胸膛:「我何老二不可能那麼不懂事,為小娃兒打架的事,傷了革命戰友間的和氣!」
說完,他對著程吉喜雙手一拱:「陳師傅,今天多有得罪,改天有空我請你喝酒。」轉身對那班嘍羅喝道:「還不走,在這裡丟人現眼!」
搬運社的人灰溜溜地剛離開,陳吉素一路小跑了回來。
她在單位里剛開完會,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個熟人對她說,陳倫把何司令的兒子打慘了,搬運社的人今晚要血洗她家,說不定,現在已經把陳倫抓走了。
當即,她嚇得兩腿發軟,差點連路都走不動了。
一路小跑回到家,看到兒子和丈夫都站在門口,懸在心中的巨石終於掉了下來,搶上前去抓著程吉喜的胳膊,顫聲問道:「是不是陳倫真的惹到何司令了?你們沒有事吧?」
程吉喜還沒來得及答話,她已轉身一巴掌朝陳倫臉上打去:「你這不聽話的東西,都快要參加工作了,還成天在外面惹事生非,你安了心要把這個家整爛嗦!」
陳倫不躲不閃,任那巴掌打在臉上。
淚水,從他臉上跌落下來,經臉上向下流淌,使他那清瘦剛毅的臉上,有了悲哀的痕跡。
程吉喜趕緊抓著陳吉素的手,提高了聲音說道:「你這人怎麼不問青紅皂白就動手打人?今天的事情陳倫沒有錯!」
對面廖老師家的小梅,銀行黎同志家的竹春,還有好幾個比陳倫年齡大的男女青年,一齊跑過街來,七嘴八舌的拉著陳吉素說道:「陳阿姨,今天真的是何洪成先打人,陳倫去勸架,他反而打勸架人,連打了三次,陳倫才還手!」
「我們剛才都在城關鎮開會,親眼看到的。陳倫沒有做錯事,你不能打他。」
自結婚以來,陳吉素從沒有聽丈夫說陳倫一句好話,平時對他總是不冷不熱,今天居然責怪不該打他。這說明,她確實錯怪了兒子。
幾個姑娘的說話,進一步證明了兒子今天沒有錯,可是,那一巴掌已經打出去了,想收也收不回來了。
看著兒子咬緊牙關,大睜著眼睛不停掉淚,陳吉素既感到有些傷心,又有些害怕。從兒子眼睛中,她看到了一種讓她恐懼的東西。
是什麼東西?她說不清楚。但心裡,卻有將會發生什麼災難的不祥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