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2024-10-04 14:52:30
作者: 蔡斌(宇劍)
平靜的日子沒有維持多久。
國慶前的一個趕場天,公檢法三部門聯合召開公捕公判大會。
大會在西門燈光球場舉行,一大串胸前掛著牌子的犯人,反綁了雙手被當兵的將頭按著,彎腰站在主席台下,成百上千觀眾聽人保組頭頭宣布這些人的罪狀。
陳倫因為有三個小傢伙拖著,不能到燈光球場看熱鬧,也沒有心思看熱鬧,躲在樓上房間看小說。
當遠處警報聲響起時,他知道犯人要遊街了,趕緊打開窗子,將雙肘支在窗戶上,睜大雙眼看著從拐彎處開過來的幾輛大卡車。
第一輛車貨廂里,站著兩排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前面有三個戰士,趴在一挺架在車頭上的機槍旁,虎視眈眈盯著前面。
後面的幾輛卡車上,分兩邊站立被反捆了的人,胸前的木牌上寫著現行反革命犯XXX,殺人犯XXX。
大部分是現行反革命犯,其中,文化大革命湧現出來的風雲人物,武鬥中赫赫有名的造反司令張華雄,劉志昌等也在其中。
最後一輛車開到眼前時,一個熟悉的名字,一個熟悉的人,讓陳倫差點從窗戶摔跌到地上。
最後一輛車上有十個犯人,面對陳倫方向第三個人胸前的牌子上,幾個黑色大字狠狠寫著「現行反革命流氓犯牛振中」幾個大字。
陳倫以為看花了,揉了揉雙眼,定睛認真看了看那人低垂著的臉,只覺得腦袋立時暈了,眼前有無數金星閃爍,身子軟軟癱倒在地板上。
陳倫看到的正是他親生爸爸牛振中,看守所里坐了好幾年,恢復自由不久,再次失去自由的男人!
當天晚上,牛雲春哭哭啼啼地告訴陳倫,爸爸是上午被抓走的,抓他的人是建築社革委會主任陳麻子。
陳倫見過陳麻子,一個很清瘦、個子不高,臉上四官都還馬虎,可滿臉大麻子的中年人。
陳麻子以前是牛振中手下的施工員,因為在工作中總是馬虎應付,出了好幾次不大不小的事故,有一次還差點死了人。
分管技術的牛振中,曾指著陳麻子的鼻子,狠狠罵了他幾次,並打了報告給社領導,鄭重建議停止他施工員的資格。
文化大革命開始,陳麻子在建築社拉起了造反大旗,自封為司令,由一個三流施工員搖身一變,成為縣城的顯赫人物。
毛主席發出「在工人階級內部,沒有根本的厲害衝突,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的工人階級內部,更沒有理由一定要分裂成為誓不兩立的兩大派組織。」的最高指示前,陳麻子和他的「建築工人造反兵團」在這個縣城,號稱特別能戰鬥的部隊。
建築社工人的主要成員為泥、木、石、瓦工,這些人天天從事重體力勞動,不但有很強的吃苦耐勞精神,而且身體相對都很靈活,打起架一個頂幾個,玩起命來,一個頂十個。
幾場武鬥以後,兵強武器多的陳麻子,成了本縣最有實力的造反派頭子。再後來,因為他曾配合潘癩子掩護過縣委書記,被結合進了縣革委,成了革命領導幹部。
公捕公判大會當天晚上,陳倫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眼前總浮現出親生爸爸,時而在一群年輕人前呼後擁下,昂首挺胸走在寬闊的大路上;時而光頭身著破爛囚服,在手持鋼槍的戰士押送下;時而低著頭五花大捆在汽車上。
這個親生老漢,到底是什麼人?剛出來沒多久,還沒和他在一起認真交流過,也沒好好吃過一次飯,沒有享受到真正的父愛,就再次被抓了起來。
這個曾被很多人稱道的親生爸爸,為什麼一次又一次被抓?
牛振中再次被關的第三天,黃雲菊收拾好家裡所有東西,帶著唯一的存摺,從縣城消失了。
牛雲春成了沒人管的孤兒,連續幾天呆在小屋子發愣。
黃雲菊消失了的第三天,媽媽到興隆街把牛雲春的衣服收拾好,領回了幸福街的家裡。
當天下午,她帶牛雲春到派出所,再次把他的名字改為陳程,把戶口落到了幸福街三十八號。
有了哥哥住在一間屋,陳倫晚上不再只是看書,有時也會和他一起到外面的河邊走走,或帶著三個小傢伙,到縣委大院球場看籃球賽。
對於陳吉素不經商量,擅自作主把陳程弄了回來,程吉喜沒有任何話說。只是在一天晚飯時,輕描淡寫似自言自語地說:「現在這年頭,書讀多了也沒有任何用處,不如早點找活路掙錢。」
陳程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垂著頭輕聲說:「我明天就不讀書了,到外面看有沒有建築工地需要臨工。」
媽媽表情木然地插話:「建築工地上當臨工,一天能掙好多錢。」
「聽說可以掙八角錢一天。」陳程的聲音小得如蚊子叫。
「一天八角,一個月三十天,三八二十四,接近我工資一半了。」繼父掰著指頭算著,有些興奮:「你先去問下看能不能找到活干,如果找不到,我幫你聯繫,保證能有錢掙。」
陳程的頭垂到兩膝間,淚水止不住直往下滴。
沒容陳程到學校辦好退學手續,繼父就已在離城幾十公里的石河道班,為他找了一份臨時工。
石河道班是縣城與地區所在地的交界處。這裡盛產青麻和竹蓆,在全國有相當大名氣。
石河道班的班長,是陳家壩的人,算起來,比程吉喜還高一輩。按照程吉喜的吩咐,陳程叫班長為大爺,因為他在家裡排行老大。
道班房的工作,就是養護公路,每天在公路上巡查。發現公路上有破損之處,便用碎石和泥土填平補齊。公路的排水溝旁,相隔一定距離,便會堆有一些碎石和泥土備用。
比起在城裡建築工地上打臨工,道班房相對固定一點,而且每天的工資是一元錢人民幣。
參加過抗美援朝,轉業到省汽車運輸公司開車的程吉喜,一個月工資也不過五十多元,陳程這麼一個未成年人,每天能掙一元錢,屬相當不錯的高收入。
不過,工錢雖高,但工作也不輕鬆。十多歲尚未成年的孩子,揮舞著大鐵鏟,從路邊將泥土甩到路面。或推拉著小鐵車運送碎石的勞動強度,確實嚴重超負荷。更何況,陳程體質本就很差,長期營養不良。這道班上的活,於他確屬太重。
可是,有什麼辦法?那年月,有一句響亮的口號「我們也有一雙手,不在城裡吃閒飯!」
不能繼續讀書,在城裡沒有可做的事,除了到鄉下當知青,再也沒有其他路可走的陳程,不在道班上打臨工,還能做什麼?
在家裡當小保姆的陳倫,倒是相對很清閒。可是,沒有一分錢可支配的清閒,讓他漸漸在心裡產生出了煩惱。他不願繼續當保姆,不願繼續呆在家裡看書,想要到外面掙錢自食其力。
可是,什麼也不會做,什麼也不能做的他,能到什麼地方掙錢?除了揪斗過一次校長,當了半個多月小商販,他只能挑水、煮飯,看小說,哄妹妹和弟弟不哭或儘量不哭。
萬般無奈,繼續在家吃閒飯吧!反正,還沒有到能掙到錢的年齡。
妹妹和弟弟一天天長大,最小的妹妹也能走路了。
因他訓導有方,大妹妹每天指揮弟弟和小妹妹,把家裡的衛生打掃得非常乾淨,三個小傢伙衣服隨時保持整潔。
每天早晚練拳,成天看書、煮飯、挑水。妹妹和弟弟們一天天長大,陳倫的心一天天開始煩躁起來。
看完了從學校偷回來的所有小說,他開始和周圍的人以書換書調著看。當周邊所有能換到的書都看過了。便到廢品收購站去挑書,挑好一捆書,秤好重量之後,飛跑回家提來一捆同等量的書交換。
從年近九歲讀第一本小說,幾年下來,他不知道讀了多少書,但卻知道腦袋中貯存了大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