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還身
2024-10-04 14:29:38
作者: 於卓
要說人身上的優點,有時比較起來,能比出很多名堂,就算是一種優點在兩個人身上同時存在,也會因人的現實地位、社會知名度,以及其他一些因素影響,而有著不同的分量和含意。
有人說,老劉身上的優點具有時代性,具有社會影響,是一種先進思想的具體表現,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這樣一想,理兒似乎也正,既然人有高矮胖瘦之分,那人身上的優點,自然也就有了價值之說。
不過這人身上的優點一旦社會化了,那麼這個人的本色,就不容易表現出來了。可以說,老劉從年輕時一進工廠的門,就註定了他是個要把身上的優點統統交給組織去處理的人。組織把他身上的優點,能變成許多榮譽名稱,像先鋒隊員、先進生產者、勞動標兵、革新能手、模範人物、局級勞模等。不論在嘟個年代,也不論那個年代裡刮什麼風,下什麼雨,或是哪個領導挨整了,哪個能人下台了,哪個接班人栽跟頭了,哪個新秀完蛋了。身上的優點,往小處說,有廠徽的作用,往大處講,就有了民族精神的縮影,不腐爛不變質。就跟極品寶石似的,啥時候都能閃閃發光,都能照亮社會的一角。在那些年月里,老劉的名字,就是榮譽和驕傲的代名詞。
在一些人看來,老劉這輩子該風光的時間,都在工廠里用完了。退休以後,就沒機會再典型再模範了,各種榮譽都該跟他說聲「拜拜」了,他會像大多數人一樣,變成一個被社會遺忘的人,不聲不響地過沒有榮譽役有驕傲的平淡日子。可是老劉就是老劉,老劉儘管遠離了工廠,也還照樣是個無法被社會遺忘的人,照樣不能跟普通退休的人一樣,身上的光環就是不滅。老劉晚年的優點,被小區居委會抓上了電視台、抓上了報紙、抓上了雜誌,宣傳的內容都緊扣著「夕陽紅」這個主題。不過面對報紙上和屏幕上的熱鬧,老劉心裡有自己的想法,人這一生里,值得回憶、值得思索的東西太多了,電視、報紙上那點東西,能有多少內容呢?有些人生感受,其實很難言,就算是傾訴出來,也很難被別人的記憶珍藏。
老劉這個家庭,在小區里顯得挺特別。老劉的兩個孩子都不在身邊,兒子在加拿大,女兒在澳大利亞,都有合法定居的身份。這叫不少人羨慕,說老劉這輩子福氣呀,一個褲兜里掖了一個金存摺。再說老劉的婚姻,也是被人看在眼裡的,銀婚金婚鑽石婚算啥,他們夫妻間的恩愛情誼,要是被個像樣的作家加工一下,就可能成為世紀愛情的珍藏版。
老劉的妻子老張,早年得過一場腦血栓,命雖說保住了,可右腿落殘了,從此走路得靠老劉扶著。起初,老張不願出來活動,老張也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人。後來在加拿大的兒子,托人捎回一副金屬智能拐,說這副拐能語音報警,上下樓梯會根據角度和斜度的需要自動伸縮、彎曲,這曾在小區里引起轟動。金屬智能拐讓活得消沉的老張,找到了不少丟失的東西。打這以後老張就願意出家門了,碰見熟人也不再垂眼皮子和偏臉了,給出好臉色不說,還主動搭話。尤其是當有人誇她的智能拐時,老張的臉色就更好看了,似乎她這個靠拄拐走路的人,要比兩條腿上啥毛病也沒有的人還幸福。
老劉跟老張走到一起,不是人生的自然結合,他們的婚姻是組織上安排的。那時的老劉,已是廠里看準的好苗子了,老劉的婚姻大事,自然也就不能像一般職工那樣馬馬虎虎了。當時的工會主席就曾說過,劉成輝同志,婚姻是你自己的事,但婚姻帶來的影響,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可見老劉的婚姻在當時有多麼重要。多年以後,對自己的這場婚姻,老劉沒少反思,尤其是老張離開人世以後,老劉覺得自己的反思,要比從前客觀了一些,也理智了不少。首先是老劉不能說自己跟老張的結合是痛苦的,如果那時組織上叫自己放開手腳去找女人,自己未必就能找個各方面都比老張強的,要知道那時的老張,是個優秀女工。而過去的歲月,也向老劉證明了老張還算是個不錯的女人,尤其是得病前的那個老張,你還真不好從她身上挑出太顯眼的錯來。老劉之所以要不停地反思,其實是在尋找一種感覺——一種被歲月和榮譽深埋的感覺。作為人,沒有權力在自己的婚事上說半句話,晚年想一想,這人生的某種滋味,算是沒能體驗到,儘管那種滋味有可能是苦澀的滋味,但畢竟因為年輕時沒嘗到,現在又不能拿這身老骨架去重溫。這對老劉來說,就有了不小的誘惑,使得老劉越發覺得自己的閱歷不完整,缺一塊,今生也補不上的一塊!
老劉承認,跟老張過下來的日子,總算平靜,沒遇到過不去的坎兒,也沒有哪件事常年墜心,就連一些對家庭穩定構不成任何威脅的磕硫碰碰的小事,有時老劉回憶起來,也顯得吃力。倒是那件有關雨的事,在老劉的記憶里還算完整,老劉時常能想起 來。那是秋天裡的一場雨,那時老劉剛四十出頭。那天老劉站 在窗前想,拿雨水泡茶也不知是啥味兒?於是老劉就懷著一種 少有的特殊心情,接回來一壺雨水。正往爐子上放時,老張攔住 了。老劉說我想拿雨水泡茶,嘗嘗是什麼味。老張說雨水怎麼能泡茶,老劉呀你怎麼比小孩子還小孩子,這事要是說出去,十個人得有九個說你不正常。老張毫不猶豫地就把雨水倒了。老張拿暖壺裡的開水,給老劉泡了一杯茶。老劉沒喝上雨水泡茶,心裡堵得慌。老劉想,老張不了解自己,自己想拿雨水泡茶,其實並非是為了喝,拿雨水泡茶無非是想體驗到隨意狀態下的一種心情,一種感覺,一種趣味。
那副智能拐,雖說先進,可老張用時還是老摔跤,這樣就把老張摔怕了,不敢再用智能拐了。不用智能拐了,老張跟老劉就又形影不離了。晚年裡的老張,很珍惜生命,不論在哪個季節里,幾乎天天都要出來走走,老張和老劉的相依身影,在小區里都快成了一道流動的風景。人們看到老劉總是站在老張的左邊,攙著老張的胳膊,步子頻率,永遠跟隨老張那條殘腿的運動節奏。老張殘腿上的腳每次落地時,身子都要起伏一下,帶得老劉的右腿也像有殘疾似的起伏。老劉只能這樣,不然他倆就走不出和諧,不和諧了老張不知又要摔多少跤。但有時因天氣問題,老張和老劉的步子走得再和諧,也免不了要摔跤。在一個冬季的雪天裡,老劉攙扶老張的場面,被晚報的一個攝影記者跟蹤拍了下來。那夭老張跟老劉在雪地上摔了無數跤,有一次他倆在原地,接連著摔了三次跤,老張的臉上頭上都是雪,老劉的腦門磕得紅了一大塊。那天有人站在溫暖的屋子裡,透過玻璃窗看見老劉拍打老張身上的雪,感覺到了人生的許多東西。後來晚報副刊用了半個版,發了一組圖片,用紅筆圈起來,張貼在了小區門口的宣傳欄里。
人們都說老劉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老張盯人,可老劉覺得 自己也不怎麼了解老張,這從一些小事上就能看出來。有一次,老張要老劉帶她去城郊轉轉。那是一個初秋的下午,郊外很寧靜,田野里的玉米,散發出成熟的氣息。在一棵老楊樹下,老張看著一群忙忙碌碌的螞蟻,漸漸地就著了迷,坐在那兒看得眼神恍惚。老劉怕她著涼,叫她起來,她搖著頭說我不涼,再看會兒,就又看了一個多小時。老劉想不明白,一窩媽蟻有什麼看頭,就背對著老張,蹲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兩隻手捏在一起,往遠處眺望。後來老劉聽到了老張的便咽聲,就過去問老張怎麼了。老張已經流了半天淚了。老張揩一把臉上的淚水,傷心地說老劉,你看這些螞蟻多可憐……老劉揪著的心松下來,老劉想她這是哪來的感覺呢?直到老張走後的某一天,老劉才意識到,那會兒老張看螞蟻時的心態,自己永遠都不會理解,就像老張在世時不理解自己為什麼要用雨水泡茶一樣。老劉很感慨,人與人之間,甭管是什麼關係,面對一件事時,不管這件事是大還是小,只要是不理解,就永遠都不可能產生共鳴!
病中的老張,有時會莫名地發脾氣。有一次散步時,他倆碰上了曾在一個廠里工作過的老黃,當時老黃身邊還有個女人。這女人是老黃的第二任妻子,嫁給老黃前的身份是職業保姆,看上去比老黃小不少。老黃的原配夫人因中風,癱在床上有三四年了,老黃不願伺候癱瘓的老婆,就請了一個保姆。那天老黃臉上的表情很幸福,老張對老黃的這臉幸福表情很在意。
等老黃和那個女人走遠了,老張問老劉,是不是覺得她累贅。老劉說你這是說哪的話。老張說老黃現在的生活,你就不 羨慕?老劉聽出老張的話不對勁,就笑笑沒再吱聲。老張又口 氣生硬地說,你是不是也在心裡盼著我趕緊死,然後也像該死的 老黃那樣,再娶個年輕的女人回來?老劉避開老張的目光,心平 氣和地說走吧,你今天是怎麼了?老張身子一哆嗦,眼裡的淚水 就流了出來。老劉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急得直搓手。老張說你 就是不敢說心裡話,你一輩子都不會說心裡話!
老張死於腦梗塞,是在夜裡,所以說老張在死這個事上沒遭什麼罪。老劉的女兒從國外趕回來了,在老張遺體前哭得很得體。女兒回去後不久,就托人給老劉帶回來一個電動輪椅,據明白人說,這個功能齊全、款式講究的輪椅,少說也值一千多美元。
老劉不能正常走路這個事實,一開始叫老劉自己也吃了一驚。
其實在料理老張喪事那些天裡,老劉就不會像正常人那樣走路了,只是老劉自己沒意識到罷了,而別人似乎也沒把他身上的變化看仔細。直到那天早晨,老劉習慣性地出來散步,才感覺到自己腿上的變化。當時老劉站在那兒,瞧著自己的右腿,發了好一陣子愣。怎麼會這樣呢?老劉不願相信眼前的事實。老劉試著活動了一下右腿,又使勁跺跺右腿,感覺不出有什麼毛病。可是一邁步,右腿上的問題馬上又出來了。老劉心裡一震,右手下意識地做出一個攙扶的動作,像是老張此時就在他身邊似的。老劉的後背上冒出了冷汗,老劉想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怪事呢?一個多年來因老張殘腿運動而形成的習慣動作,在老張走了以後居然無法恢復原樣了?老劉嘆口氣,猛地捶打自己的右腿,惹得幾個認識老劉的人,在一旁都看傻了。
老劉走路時,從正面看他,落地的右腳總是一頓一頓的,頓的節奏感很強;從側面瞧呢,老劉的步子會叫人想到雨天,一個老人在泥濘的地上深一腳淺一腳的情景;而從老劉的後面瞅,那背影則是起伏的,有時幅度大一些,有時小一些。
老劉的右腿殘疾了,這叫認識老劉的人都感到納悶,看到老劉現在這個樣子,人們就很容易想起曾走在他身邊的老張,人們說老劉和老張的感情,真是刻骨銘心呀,他們之間的這種感情,應該收進吉尼斯世界大全。
老劉的那條役法兒正常使用的腿,牽動了老黃的心。有一天老黃找來一位老中醫給老劉看腿,老中醫看過說,這症狀,不是神經萎縮,就是功能性壞死,用針灸療法試試吧。試了幾個療程,老劉的腿不見起色,老中醫就皺著眉頭說,怪哩,真怪,看來中醫是無能為力了,趁早想想別的辦法吧。這麼著,老劉的腿事就被人傳開了,越傳越神,並驚動了老劉曾經工作過的廠子。現任廠工會主席帶人來到家裡慰問,把廠長、書記和廣大職工的問候,說得老劉的屋子都快盛不下了。一時間,老劉又成了新聞人物,又惹來了不少大報小報的記者,把老劉搞得整天一臉疲憊相,有時還發呆,半天不說一句話。
女兒送的那個電動輪椅,老劉從沒在屋外用過,在家裡,也僅僅是試過那麼幾回。後來老劉把這個輪椅送給了老岳。老岳跟老劉住在一個樓里,大前年得了場腦溢血,落下了半身癱瘓。
老岳得了這個輪椅後,高興得不行,整天不願在家裡呆著了,氣得他老伴直數落他,人家老劉送給你這個輪椅,是叫你天天出去瞎玩呀?老伴的話老岳不愛聽。老岳說你煩我,就別再跟著我了,我自己什麼都行。老岳這麼說,是因為這個輪椅確實不一般,能上下樓梯,能翻越一般的障礙物,還有語音呼救功能。結果有一天老岳老伴沒跟著他,老岳就出了禍——電動輪椅失控撞到了一根水泥電線桿上,老岳頭上開了一條大口子,還不等送進醫院就咽了氣。
有人說老岳的死,都是那輛輪椅的過錯。老劉聽到後,心裡很不是滋味。那幾天裡,老劉吃不下飯,睡不好覺,眼瞼浮腫,顴骨凸起,臉色乾巴巴。一天,老劉來到老岳家,滿臉犯了多大錯的表情,跟老岳老伴說了這幾天裡壓在他心上的話。老岳老伴沒怪老劉,直勸老劉別這樣,你好心歹心我們心裡還能沒個數?老岳的死,跟誰都沒有關係,是老岳他自己找的。·回來以後,老劉心裡雖說不那麼沉重了,但卻酸得不行,像灑了一瓶子醋。
就在這一年的冬天,老黃要給老劉辦件好事。那天老劉正在家門口賣破爛。
哎呀老劉哇,你怎麼把榮譽都賣了?老黃從一堆廢紙里抓起一把獎狀和榮譽證書,大驚小怪地說,這些可都是你老人家的光榮歷史呀!
老劉吸溜了一下鼻子說,賣一分算一分吧。
老黃搖搖頭,對收破爛的老頭說,這些東西要是擱過去,還捨得當破爛賣給你?
收破爛的老頭說,大哥,破爛就是破爛,我收的東西,就沒有值錢的,都是論斤稱的貨。
老劉還賣了瓶子和易拉罐什麼的,一共賣了四塊六毛錢。
老黃把老劉拉到一邊,幫人忙的口氣說,老劉,一個人的日子,使多大勁也過不好,我給你說個伴吧,就咱這院裡的,都是熟人。
老劉說,不用了,我一個人挺好的。
老黃說,我看老岳他老伴……
老劉看著老黃,半天沒吱聲。
老黃說,我跟老岳老伴放過口風,我看她有跟你的心思。
老劉說,要是沒別的事,我回去了。
老黃撓撓左腮幫子,本能地瞥了一眼老劉那條一走路就出毛病的腿,變換了臉色說,都這個歲數了,身子也不是年輕時的那副樣了,還能有幾天活頭?感情總動員嘛,大家都湊合湊合吧,兩個人過日子,總是個雙數嘛。
老劉重重地說,湊合湊合?我都湊合一輩子了!
聽了老劉這活,當時老黃心裡還沒犯卡,臉色還鬼里鬼氣的,操著調侃的口氣說,老劉,你是不是老覺得自己跟我們這些人不一樣?怕人家在背後說你閒話?跟你說吧老劉,我們早不把你當民族英雄和時代楷模了,你紅頭紅臉的日子早過去了,你是沒看出來還是咋的,我們早把你當普通人看待了。老劉呀,你現在不缺吃不缺穿,就別老想著去圖那些虛東西了,也別總是懷念過去.恐怕身上那些榮替擱時間長了,發毛了。跟你說吧,還是想開點好.年輕人才愛做夢呢。
老劉仍舊重重地說,我都湊合一輩子了!
老黃剛想樂,可一看老劉那張臉,再一琢磨他的話,眼角上就起了褶子,心說老劉講這話是啥意思呢?「湊合」都是指啥呢?他這輩子怎麼湊合了?他這輩子活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到老還能走紅呢。他湊合了,那別人的活法,還能叫活法嗎?這老東西,見光見亮的好日子過得暈頭了,他現在的這副模樣,叫人咋看咋彆扭,彆扭得像面對一個假老劉,彆扭得讓人心裡沒底,就跟後背上長了根刺,再難受眼睛也看不見。
老劉一頓一頓地走了,老黃還在原地發愣。
春節前幾天,老劉收拾屋子,倒垃圾回來時,發現門框四周那些曾經是榮譽象徵的五好家庭、文明家庭、優秀市民之類的小鐵牌都陳舊了,有的甚至還生了鐵鏽,看著已經不順眼了,跟一塊塊疤痕似的。
老劉進屋搬出一把椅子,踩上去,站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姿勢。老劉一手拿鉗子,一手拿螺絲刀,老劉要把這些小牌子都取下來。取到第五個鐵牌時,老劉沒站穩,從椅子上摔下來,身子落地時,砸出來的響聲挺大。老劉沒能馬上爬起來,老劉頭疼,胳膊疼,腿疼。不過老劉覺得這些疼不叫痛苦,這些疼都很真實,讓自己重溫到了許多鏽跡斑斑的往事,也讓自己這副衰老的身軀,準確地捕獲到了心靈發出的信息。得到了這樣一種真實 的心靈感覺,老劉的大腦一下子活躍起來……這時老劉驚訝地咧開嘴,心說咋回事呢?身子在大冬天裡,心思卻淋到了那場雨?
多年前想感覺一下雨水泡茶是什麼味道的老劉,這會兒又有了想嘗一口雨水泡茶的心情,嘴裡發出細碎聲,讓人覺得他現在有幾分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