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4 14:29:23
作者: 於卓
當表弟再次請我吃飯時,我沒有像上次那樣一心一意回絕他,我只是跟表弟不疼不癢地客氣了兩句,就像眼下城裡人不把一兩頓吃喝放在心上一樣。誰知那天到了表弟動真格的時候,我又意識到自己終歸還是個鄉下人啊,一旦要張開嘴巴白吃的時候,就沒了城裡人那臉宰相那股狠勁,滿心的捨不得了。當臉上掩飾不住內心喜悅的表弟問我想吃啥的時候,我一下子謊了神,站在人行道上一個垃圾桶旁半天沒說出話來。表弟沖我笑笑,一臉發了大財的口氣說,姐咱們去「水上漁村」吃點活蹦亂跳 的海貨吧。幹嗎好東西都要裝到城裡人的肚子裡。「水上漁村」的大門從未被我這雙腳跨過,但我倒是經常從有錢人的嘴裡聽到「水上漁村」幾個字,也知道這個門檻老高的漁村,就坐落在名氣很大的金銀環國際大廈斜對面。我本能地埋怨了表弟一眼,說你是不是在發高燒呀,那種地方甭說咱們不該去,就是想也不該想。你說羅普成比咱有錢吧?可他有時請大客戶,去不去漁村的都要左掂量右琢磨呢,咱們又算個啥?再說了,你就是請姐吃頓飯嘛,這個事在哪個小門臉里還辦不妥?走,姐領你去「城鄉結合園」,我最愛吃那裡的白水豆腐了,呆會兒你嘗嘗,保管你這頓沒吃完,就開始想著下頓了。咋?看啥,跟姐走呀,不遠。儘管表弟沒說不同意,可他的臉色明顯不如說去漁村時好看,他心裡顯然對我選擇的地方不感興趣。我心裡翻滾了一下,我想表弟的口袋裡裝著百元鈔票了,鈔票叫他的小腰杆硬了不缺鈣了,叫他不像剛來時那樣把姐的話放在耳朵邊上了。儘管我心裡彆扭,但我不想站在馬路上惹表弟不高興,他在這座城裡也難有高興的時候。這樣想來我就沒再說他什麼,而是以商量的口氣跟他探討到底去哪裡吃這頓飯經濟實惠。最終選定的地方,當然不是「水上漁村」或「城鄉結合園」,而是左廟街上一家不大不小的餃子館。在飯桌上我收著肚子沒有放開了吃,我看表弟也不像是讓肚皮自由發揮的樣子。我們姐弟倆雖說都管著自己的胃口,但還是把七十五塊錢吃到了肚子裡。
從餃子館出來,表弟說是去離這兒很近的新世紀商場逛逛,這叫我的心又哆嗦了一下。我真不知道此時此刻表弟的口袋裡裝了多少錢,但不管多與少,我都怕他等會兒站在那些誘人的商 品面前失去理智,花不該花的錢。鄉下人在城裡最大的弱點就 是受不了大商場裡那些東西的誘惑。我想找個藉口掐斷表弟逛 新世紀商場的念頭,可一時間怎麼也找不著合適的話說出嘴,急 得我一陣沖他傻笑一陣東張西望。表弟打量了我一眼,不動聲色地說,姐我就是想進去看看,我現在什麼也不缺。聽表弟這麼說了,我就不好再站在這裡磨蹭了,心說去看看就去看看吧,就當我們姐弟倆去那個五彩繽紛的世界累累眼。
我曾陪一個女伴到新世紀商場來過一次,她那次來買什麼我現在記不清了,我只記得那一次自己一分錢也沒花,樓上樓下光過眼癮了。事實證明我對表弟亂花錢的擔心是多餘的,那天從新世紀商場的一樓逛到六樓後,表弟在任何一個櫃檯前都沒有表現出年輕人戀戀不捨的貪婪,這叫我著實挺佩服他的。相反,那天在二樓的金首飾專賣櫃前,倒是我這個當姐的露出了女人的虛榮尾巴。對我來說專賣櫃內任何一件閃閃發光的戒指、耳環、項鍊都是我求之不得的夢中美物,但我有什麼實力能把夢中的美物變成身上的飾物呢?就算我的小龍卡上有六千塊錢,可是那天小龍卡沒在身上,也就是說面對金首飾專賣櫃的那一刻,我跟個滿腦子幻想的窮光蛋差不多。當櫃檯後的小姐問我,小姐您是相中了這一款嗎時,我似乎還沒有從這些黃金給我的夢裡醒過神來。聽到小姐再說您的眼力真好,這枚戒指的款式是今年的流行款式,就剩下這一枚了時,我本能地噢了一聲,好不容易才把熱乎乎的眼光從那枚戒指上起出來,感覺這時臉上擠出的笑容像是跟誰借來的。小姐又說我給您取出來,您戴上試試。說著小姐的身子就彎了下去。我有點心慌了,我明白我又在城裡人面前丟人現眼了,等人家把戒指拿出來後我可怎麼收場呀?這時一個我聽著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從我背後傳過來,請問小姐,式樣還有比這一款更新的嗎?我看見小姐差一點就要觸到戒指的手剎那間僵硬了,在金燦燦的首飾群里變成了一件木雕似的工藝品。而小姐臉上的表情也顯得沒有活力,像是被表弟這句話繞住了身上最敏感的神經。表弟就在這空當站到了櫃檯前,很不經意地看了我一眼,笑著,但是臉廓卻沒有被他的笑扭曲變形(絕對不是皮笑肉不笑,在我看來表弟的這臉笑新穎,輕盈,大度)。我側過臉,看著我的表弟,這傢伙的表演太出色了,不然我今天非得在這個小姐面前自卑得面紅耳赤。表弟現在行了,臉上有城市年輕人不可一世的傲慢派頭了,並且還叫我感覺到了他今天說出來的話和做出來的表情,都不失自然流露的功夫,也就是說表弟從裡到外已經比我像個城裡人了,在一些大場合做得可以以假亂真了。小姐的手最終沒有觸摸到那枚戒指,小姐站直了身子,望著表弟笑容可掬地說,也好,過幾天還要到一批新款戒指,到時你們再過來看看。表弟說謝謝。小姐說不客氣先生,歡迎您常來光顧。小姐對表弟的態度,讓我真切地感受到小姐從表弟的身上接收到了城市青年的某種時尚氣味,這氣味對我來說是神秘的,但對他們來講,就會變成彼此間一種溝通的特殊語言,一種格外關照的資本。離開專賣櫃後,我激動地對表弟說,黑子(表弟在鄉下時的小名),你真的了不起了呀,姐看你再過一兩年,一準會變成城裡人的模樣。對我的誇獎,表弟沒有喜形於色,表弟只是把兩隻手插進褲兜里,很瀟灑地聳了一下肩說,姐,等以後我發財了,我把那個戒指買到你手上來。我回頭望了一眼金色咄咄逼人的金首飾專賣櫃,用酸溜溜的口氣說,等你發財,等到猴年馬月呀?剛才你沒聽她說嘛,那個樣子的戒指,就剩下一枚了,說不定明天就給什麼人買走了呢。表弟一笑,笑得很自信也很輕鬆。我問他有什麼好笑的,難道姐又在什麼地方冒傻氣了?表弟吮了一下嘴唇說,你要是相信那款戒指真只有那一枚的話,那你在這座城裡,還真就聽不出來什麼是人話,什麼是鬼語。姐要是不信我說的話,那我跟姐打賭,咱們年底再來,看看那枚孤品戒指還在不在。我有點往回找 面子的口吻說,要是一直沒人買,可不就還在嘆。表弟抿著嘴笑起來,笑得我不知所云。
出了新世紀商場,在路上和車站等車的時候,我們姐弟倆說了很多閒話,從學校到工廠、從城市到鄉村、從生存到發展、從希望到未來、從警察到小偷、從政客到縹客、從官員到貪污犯、從流敘賴到走私大亨、從影視歌三棲明星到聆國揮霍的癮君子、從良家婦女到街頭藝人、從擦皮鞋的小姑娘到歌廳舞廳夜總會裡的小姐……後來我們就把話題纏到了艾水芝身上。我問表弟對艾水芝有什麼印象,表弟沒有立馬回應我的問話。表弟的眼神在緩慢地呈現他心裡正在變幻著的感覺,最後我只得仰頭看著表弟把他那變幻得迷離的目光送上了迷濛的天空。我心底哩地響了一聲,緊跟著就是頭皮發麻身上起雞皮疙瘩,某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感受堵在心口上,表弟的這個眼神叫我體驗到一種從未感覺過的困惑。然而我卻是不怎麼緊張,也不怎麼恐慌,我又想到了小梅曾經說過的話,這座城市是男人的,那麼男人的眼神就該是城市的靈魂和心應。現在表弟的眼睛裡能有這種叫我陌生叫我困惑的東西,說明表弟的城市夢已經在城市的土壤里紮根了,我想在不遠的將來,表弟就會讓他這個沒啥大能耐的表姐不再為他的現在和未來操心了,甚至說將來表姐在很多事情上還得要表弟來照顧呢。想到這我有些激動了,表弟的成長也使我寄予這座城市的夢想跟著絢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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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藉女人的直覺,我能窺視到表弟此時對艾水芝的感覺很雜亂。也是,表弟在新世紀商場在售金貨小姐面前能擺出城裡人的樣兒,可是在男女情感和感覺異性想法這類微妙的事兒上,就他這樣一個大學三年級學生的閱歷和能力,想一下子就把艾水芝這樣一個心態背景錯綜複雜,即使是在生病時都能流露出貴婦風情的女人看得臉是臉腿是腿確有一定難度。他腦子裡的某些感覺,似乎還無法準確地植人到女人(尤其是成熟的城市女人)對社會、對家庭、對男人、對財富、對情感、對生死等一系列複雜問題的敏感部位去破譯她們真實的本質是什麼;況且女人的本質還天生就具有不穩定因素,總是隨著客觀環境的變化而時刻變幻。但有一點除外,就是這座城市裡相當一部分女人不論怎麼不穩定,不論怎麼改頭換面,也不論用什麼法子永葆青春,最終她們也只能是這趣城市裡一部分男人攀向欲望之巔的軟梯。小梅說得對,城市的夜與晝都是男人的,女人置身在光怪陸離的城市裡若是不甘寂寞,就只能變成男人口袋裡的一個打火機,或是儲存在他們手機上的一個常用號碼。陰盛陽衰,那只是貼在城市表面上的一塊沒有任何藥力的傷寒止痛膏,男人從來不在乎女人的嘴巴說什麼,男人只在乎女人身上是否有他們可以貪圖的實惠。男人輕易不在一件事情的發展過程中長時間停頓,他們的目光始終盯著遠處的結果,而女人則好在一件事情的發展過程中左顧右盼、三心二意和猶豫不決,對將要出現的結果不能集中精力窺視,更想不到要為隨時都有可能出現的突發性結果準備幾套應變方案和對策。這就是男人與女人的生存差異,這就是異性生存狀態對比後寫在城市皮膚上的白皮書!
表弟終於開口了,他說艾姨挺那個的。表弟把探向天空的目光縮回來,一直落到我的腳面上,嘆口氣把剛才沒表達出來的心情表達出來:霧裡看花,花非蔫花,聞香知色。我皺了一下眉頭,但接下來我就樂了,我說倒是文化比姐高呀,肚子裡的怪詞,多得都爭嘴呢,動一下就夠姐從天亮琢磨到天黑。表弟對我的這番話沒有反應,看樣子表弟這會兒溜號了,於是我又忍不住笑了,越發覺得表弟身上有些怪怪的東西,一點兒都不沾鄉下習俗的邊了,變得離奇又好玩了。我把目光從表弟帶著夜夢痕跡的臉上移開,我想表弟畢竟是個大學生,他形容艾水芝的話,理應 比我細膩比我含蓄,就算詞句講究到讓我似懂作懂的地步,也不 為過頭。人要是沒有點浪漫情懷和朦朧的奔頭,在磕磕絆絆的人生路途上,在尋飽思暖的日子裡,就不容易超脫現實給人帶來的種種苦惱。我身上的浪漫細胞就不夠發達,奔頭裡也沒夾著奇光異彩,我在這座城市裡大部分時間的表現,就像只剛出洞的幼鼠,老是顧眼前幾米的事兒,目光不能伸到離自己生存環境遠一點的地方尋覓。我感覺表弟將來在這座城市裡的活動面會很廣很大,他身上藏有將這座城市筋脈把準的潛力,我想我今天算是找到為表弟人生喝彩的深層理由,我想昔日勸表弟來這座城市讀書是對頭的。我給了表弟改變命運的機會和信心,我這是幹了一件一輩子都不會後悔的大好事。
我親情味十足地摸著表弟的頭說,你再也不是我記憶里的那個鄉下男孩兒了,你長大了,叫姐撒得開手了。表弟的臉頰上蓋滿了紅暈。表弟用固執的口氣說姐,等我掙夠了錢,就去把那枚金戒指給你買來。我笑道,姐剛說你長大了,你怎麼又一下子變小了呢?那個戒指對姐來說什麼都不是,倒是你這句話叫姐心裡暖乎乎的。表弟笑了,我真希望在這座城市裡,表弟臉上總能有這樣的笑容,因為這樣的笑容,對一個從鄉下摸爬滾打出來的大學生的成長,有著非同尋常的自信意義。這真的很重要啊,人們不是常說心無自信事無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