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性深水域

2024-10-04 14:28:08 作者: 於卓

  見鬼!程學院拘樓著背,捂著肌哩咕嚕怪叫的肚子,左眼角和左嘴角節奏和諧地抽搐著。剛剛在火車上肚子還好好的,怎麼一下了火車,就鬧開了呢?他仰起頭,沖一個頭扣破草帽的人力三輪車車夫招招手。

  「去哪?」矮個子車夫把程學院的包提到車子上。

  「直屬大院。多少錢?」程學院抹把額上的熱汗,能牙咧嘴。

  雖是七月天,可今天沒太陽,悶熱。

  車夫眨眨小眼,說:「三塊。」

  「我是本地人,你少宰我!」程學院說:「兩塊。」

  

  「要票嗎?」

  「不要。」

  「上車。」

  「夥計,扶我一把。」程學院到現在也不明白肚子怎麼會鬧成這個樣子。他真想順嗓子眼把肚子裡那點玩意全掏出來看看。

  「沖這一把,你老兄也該給我三塊呀。」車夫還想敲竹槓。

  程學院瞪了車夫一眼。

  「拐,往左拐。」程學院一拍車夫熱烘烘汗漬漬的後背。

  「不是去直屬大院嗎?」

  「給你省點路。」

  車在研究院門口停下來。

  程學院用兩塊錢把車夫打發走以後,提著包,咬牙瞪眼地摸進研究院衛生所。

  「乖乖,這是怎麼了?」白小夜舉著聽診器愣住了。

  白小夜是程學院的老婆苗水的鐵姐們兒。本來,剛才他是想直接回家的,可一望見研究院的大樓,他就改變了主意。

  「剛下火車?」白小夜仍是驚中含喜,白哲的小臉上泛起紅暈。

  「大夫……」一個中年男患者捂著右腮幫子,可憐巴巴地叫了一聲。

  白小夜站著把藥方開出來,交給痛苦不堪的患者,說:「三天以後再來。」

  患者悻悻離去。

  打發走患者,白小夜才意識到程學院不對勁,又重複了一句「你怎麼了」。

  「肚子……疼。」

  白小夜把程學院扶到觀察床上,放倒。

  檢查時,白小夜跟他聊大天,以分散他的注意力。

  「不是早放假了嗎?」白小夜說,「苗水正生你的氣呢!」

  「爬泰山去了」他說。

  「就會玩,家也不要了。」

  「我這不是回來了嘛。」

  「你再不回來,苗水就認為你在外頭又有女人了。」

  「胡扯。」

  「哼,人一上大學,就複雜了。」

  「我這叫什麼大學生?兩年,專科文憑。」

  白小夜一抽鼻子,說:「瞧你的頭髮,比我的都長,十足的學院玩派。跟你說,馬上去剪了,要不苗水……一」

  程學院扒拉開肚子上那雙柔軟的小手,目光直直的,驀地坐起來,似乎肚子不疼了。

  「聽見你說話,我就進來了。」苗水抱著生病的兒子,平靜地說,「我當你不要老婆孩子了呢。」

  其實苗水心裡挺激動,剛才聽到丈夫說話的聲音時,她差點沒跳起來,臉貼著兒子的臉說:「爸爸回來了。」

  白小夜沖苗水擠擠眼:「喲喲喲,見了人就繃上了,沒回來時你天天嘮叨他。」她笑笑,「學院,我給你開點藥,沒什麼事。」

  程學院尷尬地扣好褲帶。他知道,回來後第一個見的人應該是老婆,老婆那間計劃生育辦公室就在衛生所的上頭。唉,世上的事,就是這麼陰錯陽差,說也說不清楚。肚子疼,是你身上的事,別人會這麼想嗎?再說了,早不疼晚不疼,為什麼偏偏下了火車疼?還有,我看完病就上去看老婆,這是不是自圓其說和此地無銀三百兩呢?程學院委屈到家了,直咒該死的肚子。

  「你怎麼了?」苗水問。

  他望著用陌生目光瞅他的兒子;傷感地問:「孩子,病了?」

  苗水眼睛一澀,視野頓時朦朧了。

  計劃生育辦公室統共兩個人:苗水,還有一個壓根兒沒生過孩子的老女人。老女人近來忙著跟愛人打離婚,索性請病假不來上班了,偌大一間辦公室,成了苗水的天地。苗水是個大大咧咧、沒什麼壞心眼的女人,在機關里人緣沒得說,交下一幫小哥們兒小姐們兒。這些人經常脫崗到苗水這兒來侃大山、發牢騷、交換信息,有些耐不住機關寂寞的老同志,偶爾也來湊湊份子,「年輕」個把鐘頭。

  程學院回來休暑假,於是小哥們兒小姐們兒就來泡苗水。程學院挺清高,對苗水單位的「侃友」,從不過深交往,全是面子上的事;要說關係稍近一點的,也就是白小夜。程學院沒有把白小夜劃在苗水的「侃友」圈裡,是有其理由和歷史背景的。白小夜與苗水相識六年,也就是說程學院認識白小夜也有六年了。白小夜家在外地,每逢周末年節什麼的,白小夜都要跟程學院和苗水一起過。程學院還給白小夜介紹過對象。,頂叫程學院能記住的事,還是他與苗水結婚那年,白小夜做過苗水的女濱相。

  無事生非,閒來惹禍。一天下午,打字員小玉忽然報告她的一個最新發現:白小夜近來塗脂搽粉不說,還燙了「仙女」頭型,裝束也一夜間洋氣起來了。當時屋子裡有五六個人,人們對她的發現,似有思索。

  「這算什麼發現,白小夜一直這樣,一直新潮。」計劃科的毛石不屑一顧。

  「不對吧?」小玉拖著古怪的長音,「她愁眉不展,萎靡不振,冷漠舞會可有四個來月了。大上個月,我還見她在楊樹下哭過呢,好傷心喲!同志們,我要提醒你們注意和嚴肅思考的是:她為什麼不再憂下去愁下去傷下去邀遏下去?而是莫名其妙地恢復了以前那楚楚動人的風采呢?好了,諸位,我再問你們一個與我這個發現有邏輯內在關係的問題:那就是白小夜小姐,為什麼至今不談對象?這正常嗎?」

  小玉這番慷慨陳詞,含有某種暗示,一下子把大家全鎮住 了,你我面面相覷,抓耳撓腮,那琢磨的勁頭,比摳長工資晉職稱 條文還賣力。

  惟有苗水隱隱感到了小玉這個暗示的分量,這都是沖自己 來的。可她又不願承認這一切,於是心煩意亂地沖神態詭秘的小玉說:「臭丫頭,賣什麼關子,有話直說。」

  「聽她的,又玩玄學呢。」宣傳科幹事甘地林說。

  「你們男人哪懂得這些。」小玉操著手,在屋中央踱著逍遙步,「諸位,我最後一次提醒你們:有一個人回來了。」

  毛石點著一支煙,無意中和苗水的目光相碰了。他一整眉頭,像突然從大霧裡鑽出來,甩頭問小玉,「你是指苗女士的先生?」

  「你還行。」小玉故作老成地點點頭。

  話說到這個份上,大家都沉默了,不自然地看著困惑的苗水。

  「你再瞎說,我可揍你。」苗水鎮臉。

  小玉走到苗水面前,拍拍她的肩頭,語重心長地說:「同志,你要提高警惕喲。情場無兄妹。」

  腦子渾沌了!

  苗水覺得小玉的話並非逗悶子,而是有點根據。白小夜的確自程學院回來後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若沒點真格的理由,人怎麼會這樣呢?噢,四個月以前程學院去上大學,而今天程學院回來休假,白小夜恰又在這時「變」了,難道是偶然?還有他一回來不說先回家而是鑽進衛生所,表面上無可指責,可實際上呢?偶然偶然,哪來的這麼多偶然。

  思路一上這個道,苗水就越發感到這裡面有事,一下子想起了許多。諸如這四個月里丈夫為什麼只給自己寫了三封信?而且其中兩封信是為要東西寫的,剩下那封聊家常的,話也是說得別彆扭扭,沒一點兒柔情味,而他的文筆在單位是有名的出色。還有那次和白小夜一同去外貿公司買出口轉內銷的襯衫,當時自己要給丈夫買一件,可她卻一再勸自己買兩件三件,說不光便宜,要緊的是程學院穿上這種圓領大擺襯衫人會更瀟灑,更有男人深沉的氣質。末了她生氣地說:「你要不買,我可給他買樓!」當時自己還開玩笑地說:「乾脆,我把他送給你算了。」她馬上高興地說:「你早該把他給我,我會把他打扮成一流男人。」還有那一次抱兒子去衛生所打防疫針,她一本正經地說:「寶貝長得不像你,像我。」那會兒自己也沒多想什麼,只是把兒子往她懷裡一塞,說:「好好好,你是大媽,我是二媽。」她如痴如醉的樣子,「寶貝,叫大媽!」天哪,自己真是傻透了!苗水知道,這年頭啥事都會出現。從另一個角度說,程學院現在上大學,外邊的新潮思想接受得快,沒準也想追求婚外戀的刺激。

  苗水覺得災難就要來了,她真後侮當初自己不該玩命鼓動丈夫去抓什麼文憑,那會兒丈夫是一百個不願去學習的。這下可好,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好端端一個家,就要四分五裂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呀,日子怎麼過呀!而且,心裡的委屈又不能在別人面前流露出來,真是打掉牙往肚子裡咽呀。

  「晦,苗水,找著什麼證據沒有?」小玉對這件事十分關心,一天往計劃生育辦公室跑好幾趟。

  「你別亂造謠,根本沒那回事!」苗水說。

  「是呀,我也不想有什麼事,可這現實……」小玉無可奈何地說,「咱倆是好姐們兒,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在程學院走以前,我保證給你找出證據。白小夜也太不夠意思了,你待她那麼好,她反過頭來搶你丈夫,有這樣的嗎?」

  「就算白小夜那麼干,程學院也不會胡來,我倆從穿開檔褲就一起玩!」苗水知道自己現在根本把握不住丈夫的思想和情緒,可還是捂著肚子說氣壯的話,一來給自己壯膽,二來想殺殺小玉的這份興趣。這丫頭嘴快,交際廣,一旦把這事在機關里抖開,往後自己還怎麼呆下去?

  「那有什麼用?」小玉搖搖頭,「還有七八十歲鬧離婚的呢!苗姐,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你千萬別想不開,更別做出荒唐事,你得多為孩子著想。」

  「煩死我了!」苗水真想跳樓。

  小玉同情地說:「我能理解你。我要是你,也會這樣的。苗姐,你別急,我已經開始行動為你找證據了。」

  「行動?」苗水恐慌地問。

  「對。」小玉說,「多找白小夜這個小妖精聊天,她言多必有失,尤其是她正得意正心花怒放時,很容易出漏洞。中午快下班時,我上她那兒去了,結果還真套出來點東西。」

  小玉往門口膘一眼,便跟苗水嘀咕起來——

  「小夜,你什麼時候買的戒指?」小玉故作驚訝,「金的吧?像24K貨。」

  白小夜把戒指舉起來,神氣活現地說:「早買了。四百八,現在沒這價了。」

  「早怎沒見你戴?」

  「心情不好。」白小夜曬笑。

  小玉覺得白小夜狂到家了,心裡恨恨的,可臉上卻是「溫柔的春天」。她胡扯了一陣兒,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指著掛曆上那個洋男人的嘴說:「嘿,程學院的嘴挺像這張嘴的。」

  「不,」白小夜走上去,用手指刮著那個風度翩翩的畫中人的唇,頗為自豪地說:「哪趕得上程先生的嘴。」

  「程先生?」小玉感到噁心,心說,你有什麼資格叫人家先生,苗姐還沒這樣叫過呢!

  「程先生那兩片唇,」白小夜毫無顧忌地說,「有種男人內在的韌性,線條富有力量,且又不失含蓄的魅力。」

  呸!果然叫我猜中了,你沒吻過那唇,怎麼說得這樣細膩、生動?憤意中小玉一陣肉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我說小夜,你很內行呀!」小玉梗著白淨的脖子說,「我想苗姐也未必會有你這種感覺,儘管他們是夫妻。」

  「你這是什麼意思?」白小夜看出小玉的情緒不對頭,「我只是憑印象隨便說說。你可別胡想,更別跑苗水那裡學舌,回頭再引起誤會,傷了姐妹之間的和氣,那樣多不好。」

  「瞧你緊張的,我只是逗你玩玩。其實,我也覺得程學院的唇挺迷人的,有時恨不能吻一下。」嘴上這麼說,可心裡卻在講:你真會裝洋蒜,偷了好朋友的男人,還偏偏要做出一副羞澀的純情少女狀。你少唬我,好話說得再多,也不頂事,我遲早要揭穿你!

  「苗姐,你聽聽,是不是有問題?」小玉抓起苗水的杯子,喝了一大口。

  「我怎麼這麼可憐呀!」苗水茫然地說,眼淚兒在眼眶裡打轉,「我哪一點對不起他?理家、拉扯孩子、做飯……我的天哪,我好命苦喲!」

  苗水傷心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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