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4:27:30 作者: 於卓

  季香的眼睛不是玻璃球兒,二哥二嫂的種種跡象告訴她,她和他近日大幹過一場,地點在家外。二哥整日像個瘟雞似的,母親問他怎麼了,他說胃病犯了。

  二哥沒吃晚飯,躺在床上看兒子的小人書。

  

  「達美。」母親在她的房子裡喊。

  「媽。」正在看電視的二嫂欣喜地答應一聲。

  「沒看見他沒吃晚飯嗎?」母親有·氣無力地說,「拿香油,給他煎幾個雞蛋。」

  二嫂穿上拖鞋,沖冷若冰霜的小姑子一吐舌頭,強作幽默地說:「我真是個末流妻子,該當何罪?」

  明擺著,母親的話里有一絲幽怨,這一點二嫂也聽得出來。季香聽著廚房裡傳來的刺耳的敲鍋聲,似乎看見了二嫂那張不貼鈔票不生輝的瓜子臉,似乎看見了倒嵋的二哥被二嫂冷酷刁鑽的目光撕得粉碎。這年頭,當兒子也挺難,夾在婆媳之間,兩頭惹不起,尤其是二哥這個說不清道不白的窩囊廢,活得就更不自在了。二哥願意加班,跑長途,幫人義務幹這干那,總之只要有理由不在家,他就往外跑。

  「畜生,她還不滿十五歲,你就糟踐了她,造孽呀!」電視螢屏上,一個中年女人休克了,倒下的姿勢假了巴嘰的叫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季香的心一沉,腦海中就走來了「美麗的夜色」。

  電視屏幕上,一個頭髮零亂、神色黯傷、渾身哆嗦的少女從八樓的一個陽台上跳下來,衣衫飛舞,宛若一隻人字形的風箏返回大地。

  鏡頭定格在陽台上,花正在開放。

  緊接著大特寫:蒼茫的藍天裡飄著一朵怪形怪狀的雲。

  悲槍的主題音樂起。

  再後來是深沉的畫外音:「罪惡和獸性捻碎了一顆純潔的心靈……」

  「條條大路通死亡!」季香說。

  一股煎蛋香,溢滿屋子,季香懊喪嘆口粗氣。

  「香香,上午有事嗎?」母親問。

  「沒有,就是活著。」季香在被窩裡說。

  「一會兒起來,跟媽去郵局,順便去買些菜。」

  「我想我願意。」

  「晦!」

  母親這一聲輕嘆,像塊飛石,砸在季香的心上。回來一個多月了,季香漸漸發現母親對她的一些所做所為只有無可奈何,心裡很不對味兒,感覺自己就是多餘的人,招人煩。

  喝杯奶,吃塊蛋糕,季香問;「走嗎?」

  「就走。」母親在試衣服。

  電話鈴叫起來。

  季香煩透了,過去操起聽話筒,沒好氣地說:「有話就說!」

  母親站在門口,無聲地望著女兒。

  「嘿嘿,又怎麼了?」對方的態度蠻好,「我是二哥呀。」

  「對不起,二哥。」

  「中午我出車,不回去吃飯了。」二哥說,「小妹,其實你二嫂這人不壞,你多擔……」

  季香放下電話。

  「什麼事?」母親懷疑地問。

  「他請假,中午不回來。」

  「啊……」母親鬆口氣,神態也平穩了。

  下樓時,母親傷感地告訴女兒,去郵局是給她大哥寄錢。

  季香對大哥的印象不錯。她認為大哥聰明,辦事紮實,走到這一步,是他命運不好。她同情大哥。

  「手背手心都是肉。」母親疲倦地說,「你二嫂一家住在家裡,吃喝穿我們全擔待了,可是要給你大哥寄點錢,還是不敢讓她知道,月月偷著寄。」

  「二哥無能。」

  「唉,說這些有什麼用。」母親搖搖頭,「只要她不跟你二哥離了,我也就忍得下了。香香,以後為了媽媽,你跟你二嫂忍著點,說話有個分寸,她這個人敏感,鬧起來十天半月敢不搭理你二哥。」

  剛剛二哥也在電話里提到了放二嫂一馬的意思,現在母親又在央求她,季香不知道要發生什麼,只覺得這一切都神神秘秘的不可思議。季香問自己,你究竟做錯了什麼呢?不善解人意?不同情弱者?不會在人際關係里和稀泥?不會世故?二嫂不壞,那我就可惡嗎?我無非是在大事小事上表現了自己的個性而已,我何曾想傷害家裡任何一個人呢?二嫂的地位是這個家裡的中樞神經,她的喜怒哀樂直接影響其他人的情緒和生活選擇;形式上她是媳婦,可實際上她是季家總管。而我季小姐,充其量是個陪襯或擺設,沒有地位、沒有經濟來源,在被動中硬充什麼英雄好漢。意識到這一點後,季香對都市生活乃至「脈血緣上的親人失去了信心,覺得一切都那麼醜陋、貪婪、自私、虛偽和顛倒黑白,比大學生活複雜一千倍一萬倍,她已經聽見了自己衰竭的心聲,像一個乞丐的呻吟聲……

  陽光滿天,一群瓦灰色的鴿子在天空里盤旋、咽啾……八月的北京城裡,人和鬼都在流汗。

  「回來曬曬被子。」母親滿足地說,衝著驕陽打了一個展耳欲聾的噴嚏。

  生活真他媽的厲害呀!季香想:四年以前,她赴異城求學的時候,母親的奮鬥精神不亞於一頭飢餓的母狼,思想還真挺革命的,什麼勤奮學習,知識就是本錢云云,那個坦誠勁猶如一個聖母在傳播人性真締,當時把季香感動得恨不能立馬去邊獲拋頭顱灑熱血,早日實現四個現代化……「要爭取人黨,香香。」火車啟動的剎那,母親抹著淚眼說。

  踢著一個空鐵皮罐頭盒,季香就落在了母親身後。她盯著母親的背影,如今這背影已不健美也沒那富有知識女人的凝重韻味了;這背影與許許多多提筐挎籃子去市場買菜磨嘴皮的家庭婦女及鄉下老保姆的背影無甚區別。

  一個穿淺粉色緊身運動衫登乳白色賽車的少女從另一條窄道上衝過來。那勁頭似乎要把前方的所有東西都撞翻,季香讚賞地一笑。

  驀地,季香轉過身,覺得遠走的騎賽車少女,很像「純情少女」,心頓時跌宕起來。

  「純情少女」現在怎樣?身體恢復得好嗎?季香望著正在建築的高樓群,嘟濃了一句:「男人,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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