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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4:26:29 作者: 於卓

  「冷嗎?」老婆小聲問。

  「有你,不冷。」他捻著老婆的手指,「傷口,還疼嗎?」

  「有你,不怕疼!」

  「原諒我。」

  「看你,又沒做錯啥。」

  「我太自私,有時……」

  老婆捂住他的嘴,動情地說:「要這麼說,我的毛病也不少。過日子嘛,哪能不磕磕絆絆?只是別往心裡去,完事從頭再來。我比過,咱們這個家,不比他們的家差。咱們有感情基礎,咱倆是戀愛五年後才結的婚。你說說,現今能找出幾個有五年戀愛史的家庭?段,我這人心嬌,嘴碎,怕受委屈,可是沒壞心眼,也沒外心,這你看得出。有時,我故意氣你,是受不了你冷漠的面孔,你知道一個不被丈夫搭理的妻子,還有什麼活頭呢?女人怕寂寞,更怕被丈夫冷落。段,以後我要是不好,你哪怕往死里揍我一頓也行,千萬別不哼不哈的,我受不了,啊?」

  

  聽聽,話一捅開,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除了雞毛蒜皮,還是雞毛蒜皮,可為什麼總是別彆扭扭呢?也許,這就是家庭生活的秘密所在吧,有待於專家去研究解決。過日子的人,沒閒工夫把這個謎上升到理論高度去思考、認識。對普通人來講,日子是過的,不是研究的,這種生活態度也許不科學,但是沒辦法,老祖宗就是這麼一代一代傳下來。民以食為天,這句中國老話,有嚼頭,你們順摸去吧!

  段啟又往緊樓了摟老婆,說:「其實,有些時候我不高興,心煩,冷摸,空虛,跟你沒關係,來得莫名其妙,我說不清楚。」

  「從根本上講,我有時吊臉子發脾氣,跟你也沒瓜連,真的講不明白為什麼。」老婆說,「有時,憑感覺,我知道你傷感不是因為我,可就是控制不住。女人敏感,醋勁大,不關自己的事也往身上攬,於是無力自拔,尋機發泄,自尋煩惱。唉,有時我上來那股子明白勁,比誰都明白。比方說吧,我就知道兩口子也不能把對方從頭到腳地占有,應該允許對方心裡有一畝半畝的自留地,種些與家庭無關的東西。人嘛,沒一棵樹上吊死的。就說我吧,有時也想些不著邊際的事,跟你不沾不連,但是我提醒自己,想歸想,不能真刀真槍來實的。也就是說,兩口子,不能彼此把彼此填得太滿了,得給對方一點空間,你說是不是?」

  「自們早該這樣談談。」他感慨地說,「事情不怕發生,就怕不溝通不理解。」

  「哼,還好意思說呢!」老婆嘟著嘴,擰著他兩隻耳朵,「回回是你先鬧事,人家想辦法巴結你,討你歡心,你瞧你那臉色,嚇死人,真是好心被你當成驢肝肺。就說那次你沒長上級吧,回家就跟我們樞氣,好像是我不給你長級似的。我巴不得你長一百級一千級哩!後來人家拿好話哄你,你看看你,凶得不行。趕到了晚上,人家主動鑽你被窩,你身子一翻,屁股就頂過來,還說了一句『下流』!你真是傷透了人心。那會兒你怎麼不想想搞對象時的情景呢?如今呢,給你都不要,看來上趕著不是個買賣。你呀,就欠一輩子沒老婆,嘗嘗光棍的滋味!」

  老婆喋喋不休地說著,她要把心裡快漚爛的話,全都倒出來。她不是在算老帳,她要把一切優郁,統統放在這個難得的夜晚,然後重新開始,帶著理解、柔情、芬芳和吃大苦耐大勞的樂觀精神,煥然一新地投人家庭生活,用實際行動粉碎「結婚是愛情墳墓」的謬論,給那些惟恐家庭不亂的旁觀者以沉重的打擊,爭做五好家庭,賢良妻子,模範母親,以優異的成績向丈夫和女兒匯報……激情難抑,伊琴琴三把兩把撩起外衣內衣,拽下乳罩,抓起丈夫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往裡塞,兩眼幸福出一汪滾燙的淚液來。

  呵,久違了,這柔酥徹骨的陶醉!

  「下輩子嫁人,還嫁你。」

  「來世娶女人,還娶你。」

  「親愛的,不論走到天涯海角,你也別忘了,在芝加哥一處藍 色的海島上,有一個女人,在默默地等你歸來。」

  「別用永別的目光看我,寶貝!」

  「吻我,坦根!」

  「看,你的淚水,在我胸上流成大海了。我的心,像條小船,盛滿你的愛和祈禱。」

  「是嗎?」

  「上帝作證!」

  「來信。」

  「兩天一封。」

  「坦根……」

  「珍妮!」

  電視機里的離別死去活來,催人淚下。

  「段,我愛你。」

  「琴,我恨你。」

  伊琴琴捏住丈夫的鼻頭,嬌滴滴地說:「小壞蛋!」

  他吻她的淚臉。

  「去睡,好不?」她問。

  「怎麼睡?」他也問。

  「你壞。」她擰他的鼻尖。

  段啟想,說出去怕叫人笑話,兩口子都沒病沒災的,居然有一個月沒過性生活了,心裡又酸澀又緊張,像頭一次的心理。

  這一次溝通的效果不錯,兩口子現在還借溝通的老本親親熱熱呢!

  「噢——噢——噢——」女兒鼓著小嘴,拍著巴掌起鬨,「奴媽給爸爸摳耳朵。」

  「這麼個小小人也封建。」伊琴琴笑道。

  「丑、丑、丑;羞、羞、羞!」女兒的小細指在小臉蛋上劃了六撤。

  「丑什麼?羞什麼?他是我丈夫,我願意給他掏。」

  「我不願意!」女兒要哭。

  「喲,小小人也會嫉妒呀?」

  「憂優,過來,爸爸摟。」段啟從中打圓盤。

  「真逗!」伊琴琴好開心。

  「晚上有空嗎?夫人。」吃晚飯時,他問老婆。

  「有事?」老婆停下筷子。

  他摸出兩張白色的舞票,說:「文化宮的。」

  「請我跳舞?」老婆疑惑。

  「對頭。」

  伊琴琴立馬站起來,急步走到窗前,扭著上身往外瞧。

  「幹什麼?」他也站起來。

  「媽媽!」女兒慌叫。

  伊琴琴走回來,沖他擠擠眼,聳聳肩,說:「我看看,夜空里有太陽沒有。」

  他安下心,說:「七點半開始。」

  晚飯後,一家三口,雄赳赳氣昂昂開向文化宮,一路上有說有笑。按說,照這種氣氛發展下去,這個晚上,一家人會很快活的。然而,事不盡人意,在舞會中場小憩時,出岔子了,段啟跟老婆鬧了個脖粗臉紅,大庭廣眾之下,兩人都傷了面子。都是因為女兒。可以這麼說,優憂是伊琴琴的掌上明珠,是段啟的命根子。段啟有個觀點,那就是既然把女兒領進了這個人世,就要把一切給予她,哪怕犧牲自己一生,也要把孩子培訓成一個像樣的人,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有點出息,成個氣候。

  伊琴琴擠在丈夫身旁坐下,臉跳得通紅。她四下看看,不見女兒,就問段啟,段啟便說剛剛還在呀,跑哪去了呢?兩個人不約而同站起來,用不安的目光左右尋找。突然,兩個人幾乎同時發現:不遠處,女兒站在幾個濃妝艷抹、嘰嘰喳喳吃冰棍的姑娘面前,咬著小手指,盯著姑娘們手裡的冰棍,樣子饞饞的。霎時,伊琴琴窘迫起來,她想:該死的東西,多丟人啊!她腦子充漲,三步並作兩步趕過去,二話不說,拎起女兒的一隻小胳膊,拽著就走。女兒踉踉蹌蹌,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事,可憐巴巴地望著怒氣沖沖的媽媽。媽媽,媽媽——女兒顫聲叫著,伊琴琴瞪了女兒一眼,女兒嚇得癟起小嘴。伊琴琴把女兒拖到段啟跟前,掄起巴掌狠抽女兒的屁股,女兒慘哭起來。饞死你,丟人現眼,以後還看不?伊琴琴逼問女兒。媽媽……以後,我不……看了。女兒委屈地說。

  這時,很多人朝這邊看,伊琴琴不敢抬頭。段啟終於回過味來。他拉過女兒,護住,兩眼瞪著伊琴琴,脖子上的青筋抽動著,一副仇恨滿腔的樣子。伊琴琴犯傻了,不知所措。因為她想自己也沒什麼差錯,孩子如此在外丟人,自己管教,不對嗎?所以沒料到段啟會凶怒。段啟真想往死里抽老婆兒個耳光子,打她個狗血噴頭。媽的,裝什麼富貴娘們?你憑什麼打我女兒?女兒丟你哪家子人了?哼!段啟抱起吸泣的女兒,臉貼住女兒的濕臉,大步流星走出舞場。伊琴琴蠕動著嘴,一個字也沒吐出來。她仍反應不過來,丈夫到底哪來的這麼大火兒,是因為自己抽了女兒幾巴掌?不重呀,我能捨得真打嗎?越想不通越想,結果想著想著便走火人魔了。『伊琴琴認為,丈夫這是借女兒的碴兒找自己的麻煩,宣洩坐冷板凳的火氣。不是嘛,今天自己只跟他跳了一支曲子,可那能怪准呢?你沒本事留住老婆,到頭來還要拿老婆泄氣,都是你的理了,還讓人喘氣不?哼,日子剛紅火幾日,你就鬧事,你這是存心不打算往好里過呀!那好,這回就不慣你這個臭毛病,不過就不過,誰矮誰多少還是怎麼的?一個腦袋兩條腿,都掙份工資,誰怕誰?以往遷就你,是不想把日子過混沌了,想不到你得寸進尺,上了癮頭!告訴你,段啟,我也是盞不省油的燈。今天你在這麼多人面前折我臉面,我決不輕易罷休!跟你血戰到底!

  這次翻臉,持續了一個星期,看勢頭,再有個十天八日,也打不住。

  本來,段啟是不在乎的。繃臉,誰不會,那就繃吧,誰還繃不過誰呀。這年頭,高興沒處學,陰臉子人人會。他做好了持久戰的心理準備,不獲全勝,決不收兵!

  可到底還是因為女兒,段啟讓步了。

  段啟沒想到老婆這一次會這麼心狠手毒:跟女兒居然也是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回家就乒桌球乓摔東西,嚇得女兒整日惶惶不安,失神落魄,夜間時常給噩夢嚇醒,找媽,媽告訴她找爸,那樣子仿佛是在對付一個小叫花子。開頭幾天,段啟還能照顧女兒,儘管手腳粗些,還不至於讓女兒吃不上穿不上;漸漸,他支配不開了,上班不是遲到,就是早退,夜裡睡不踏實,白天人就恍恍惚惚,嘴上起了幾個火泡,吃飯也成問題了。

  「歹毒莫過婦人心」,這一次段君算是領教了這句話的厲害。

  他開始醞釀「解凍」的方法。

  咬咬牙,挺挺腰,堅持買菜做飯,接送女兒,洗衣拖地,並主 動徵求老婆的口味,飯菜儘量變換花樣,整個兒一個模範丈夫, 每天忙得團團轉。

  還是不靈,伊琴琴不買帳。

  段啟的招數幾乎用光了,新的還沒學來,嘴上又添了幾個大火泡。

  可伊琴琴,就是不妥協。她自覺自己傷透了心,這次不把他治出個名堂來,那是自己無能。你表演吧,看你演到哪一步,大不了離婚,到時你敢提離,我決不喊冤。至於女兒,她則是不得已,沒有辦法。她明白,現在只有通過冷待女兒,才能鎮住段啟,這是他身上惟一可以征服的弱點。她在心裡向女兒道歉,她女兒大了以後,會寬恕今天自己此舉此為的。忍痛割愛,捨不得孩子打不著狼!優優,你再挺挺,為了媽,媽淨受他氣呀,你什麼時候才能幫幫我呀!有幾個夜裡,她趁丈夫睡著了,偷偷地溜到女兒的小床前,用手撫摩女兒的頭、臉,上身、下身和腳,一遍遍,心碎淚涌。她曾想放棄主動權,為了可愛無辜的女兒。可心底那股火那份冤,偏偏趕來搗亂,她進退兩難。唉,已經走到了這步,半途而廢,豈不可惜!段啟,不論以後怎樣,這筆帳,永遠記在你身上。

  段啟,只要你還有口氣,今生你都得向女兒懺悔,你這是自作自受,老天爺懲罰你!

  女兒開始發高燒了。

  伊琴琴想:決定勝負的時刻伸手可摸了,再堅持一步,看他怎麼讓我下台階!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男人有時註定淪為日子的奴隸、女人的階下囚和鞭下羊。

  「我不對,我該死,我給你認錯。」段啟說。結婚以來,他第一次癟三似的給老婆賠禮。

  「你沒錯,你沒老婆也照樣活!」伊琴琴還在堅持。她想:女兒剛病一天,還可以繃繃。

  「不為我,就算為女兒!」

  「你們父女倆,不是過得挺逍遙嗎?團結得跟一個人似的。」

  「我求求你,以後保證……」

  「保證什麼?」

  「保證……」

  「說呀。」

  「好賴我是個男人,你這麼逼我,我……」他絕望地瞪著她。

  她心裡一緊。別怕他,他在拿話嚇唬你呢。他就要完蛋了,你就要勝利了,伊琴琴,千萬別鬆勁,鬥爭到這一步,你不容易,你損失了多少東西?伊琴琴拼命地給自己打氣。

  ……一昨日那短暫的柔情與體貼,真的消逝得無影無蹤、無跡可尋了嗎?

  「段,有件事,我不想瞞你。」伊琴琴猶豫道,「可又怕你聽了,吃不消,闖下什麼禍。」

  「你該相信我。」 ,』要是我不相信你,我還會跟你說?」她說,「有個男人,抑掇我跟你離了,完事他娶我。」

  「你是什麼態度?」

  「我當然拒絕了他。」她說,「沒影的事!」

  「這就對了。」他說,「這輩子你跟我,吃香的喝辣的,沒錯兒。」

  「怪話連篇。」她樂了,「要是有人慫恿你不要我,你咋辦?」

  「這個嘛,很簡單。」他搖頭晃腦,「我就對那位美麗動人可愛苦命的女士或是小姐說:『您帶指標了嗎?我這兒可沒名額了。」

  「還是有花花腸子。」她說,「你要是喜新厭舊,我先宰了你,完事我和憂優自殺!」

  「說來歸去,咱仁還是一家嘛。」

  「我比你可靠。」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他吹吹老婆的蜜發,「親愛的,來日方長。」

  「小壞蛋。」

  「不,是老壞蛋。」他抓起老婆的手,像盪鞦韆那樣盪著。

  「你真的不記恨這件事?」

  「你要是不告訴我,我記恨什麼呢?」他說,「你應該知道,我這人很自信,也很理智。屬於我的東西,我不去努力,也跑不掉;不屬於我的東西,我豁上命去撈,也是白搭。」

  「老棍蛋!」

  「打是親,罵是愛,這就對啦。」

  「你咋不說打出來的媳婦揉出來的面呢?」

  「瞰,別急,老婆。」他十分認真地說,「以後,我會滿足你這個至高無上的要求。」

  伊琴琴倒在丈夫的懷裡。

  被人請去吃飯,本是件好事。有一回,卻吃砸了。酒席間,主人拿話奚落段啟,段啟滿肚子辱感。真是他媽的人窮志短、馬瘦毛長,段啟還吃得下去?擱筷子退席了。老婆不知他被人請去吃飯,他事先也沒跟老婆打聲招呼,老婆把飯菜擺在桌上,死等他。飯菜涼了,熱。又涼了,再次回鍋。

  並沒喝多少酒,因心情不愉快,回到家,段啟已是個半醉的人了,眼珠子通紅,舌頭僵硬,撲在老婆身上。老婆並沒多說什麼,將他扶上床,扒去襪子,然後端來溫水給他擦洗,濃茶也泡上了。段啟雖是頭重眼花,但心裡還清楚:除了老婆,還能有誰為他做這一切,即便做了又能像老婆這樣繪聲繪色、輕車熟路嗎?老婆不是客人,也不是牆上的畫。老婆是家庭的基礎,離你最近的人,為你做任何事情都簡捷隨意,沒有詩一般的色彩,更沒有動人的娓娓過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言行舉止,直奔目的,怎麼實用怎麼來。普通人過日子,沒個這樣的實際間題實際解決的老婆,行嗎?都說找個情人挺幸福,碗裡裝著,鍋里占著,跳躍餘地大。然而情人畢竟是情人,待你再上心,事事也難做到家,因為沒那個基礎。這麼說吧,你就好比一架機器,情人多半時候是使用、研究你的的性能;而老婆卻時時刻刻維修你,保養你,該擦就擦,該上油就上油。

  「想吐嗎?」老婆問。

  「我沒醉。」他坐起來。

  「飯菜都在桌上,能吃口嗎?茶沏好了,給你端來?」

  「我下去喝。』他說,「你們還沒吃?」

  「等你吶。」

  他拉著老婆的手,咽口唾液,心裡沉沉的。

  飯桌上,雖沒大魚大肉,但段啟卻感到舒坦,實在,來了胃口。百姓一生,十分之九的日子裡,不就是吃素食、喝清湯嗎?喜怒哀樂,還跑得了五穀雜糧的味道?段啟想哭。

  那年春節,段啟因工作走不脫,老婆便帶孩子回娘家了。那年冬天似乎格外寒冷,大年初三那天,段啟給凍感冒了,發高燒。家裡沒人,他在床上躺了一上午。中午時,同事小關來給他拜年,他聽見敲門聲,努力了半天才下了床,扶著牆蹭到門口,打開 門。他頭暈目眩,雙唇乾裂,四肢無力。小關見狀後,問了他幾句,就扶他進了屋。「你等等,我過會兒再來。」小關說。「有藥沒有?」他點點頭。小關去了。下午兩點多鐘,小關又返回來,給他 做了一飯盒水餃。

  「趁熱吃吧。」小關說。這是個挺會疼人的女人。

  一看見油膩的東西,他就噁心。為了不傷小關一片好心,段啟咬牙拿起筷子。他想,要是老婆這會兒在身邊,他不用說話,老婆便會給他煮碗二米粥,端來一小碟鹹菜……呵,多美呀,那是過日子,那是享受,那是從精神到肉體的關懷。

  段啟吐了。

  「是不是油大?」小關急壞了,「那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得吃飯,要不沒抵抗力。」

  段啟強打精神說:「什麼,也,也不想吃……」

  那會兒他多麼需要老婆。他的疼痛和飢餓是普通人的疼痛和飢餓,老婆用眼神,就可摸到那疼痛和飢餓的來龍去脈。

  相思,在疼痛與飢餓里閃爍!

  下班時,傾盆的大雨變成了浙漸瀝瀝的小雨。

  伊琴琴縮在傳達室里,探頭探腦。

  「一塊走吧,伊琴琴。」花傘下,一個姑娘喊。

  「不啦。」她擺擺手。

  雨,下著。

  伊琴琴有種感覺,她相信自己的這個感覺,這感覺讓她在此站下去。

  「他會來嗎?」值班的老湛頭用熟知一切的口氣問。

  「準會。」她說。

  「我這有把傘,不成你撐回去。」

  「他一定會來。」她那時驚奇自己對那個感覺,為什麼那樣固執、堅信不移。

  又等了幾分鐘。

  「哈,來了。」她興奮得像個孩子。

  斜雨里,段啟高挽褲腿,右手撐黑傘,左手裡拎一個網兜,裡面盛著水靈靈的水蘿蔔和幾個紫皮茄子,一件雨衣搭在肩頭,一步一步向前走著。

  「我在這!」她喊。

  段啟走過去。

  「對不起,去買菜,來晚了。」

  霎時,伊琴琴心裡開鍋了,眼睛濕了,她真想衝上去,吻丈夫。

  「走吧,憂優一個人在家。」

  「嗯。」

  回家路上,他問:「准知道我來?」

  「嗯。」

  「萬一我不來呢?」

  「不會。」

  「為什麼不會?」

  「因為我是你老婆!」

  雨,浙浙瀝瀝的雨……

  「憑哪一點,這次長半級沒我們家老段的份兒?他比誰少幹了?大過年的都不休息!不遲到不早退,處處以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一事當前,先替別人打算,夠意思了,你們別淨挑軟柿子捏!告訴你,主任,這次老段長不上半級,我就跟他離了,家破人亡的後果,你們組織上負責!」跟連珠炮似的,段啟他們主任,只 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

  「剛貼出二榜,三榜才定乾坤呢。」主任好聲好氣,「這世上沒 絕對合理的事,你有意見,儘管提,我們再商量,也許欠待了 段啟。」

  「明擺著的,就是欠待了!這樣兢兢業業的不給長級,你們長級的大方向對嗎?這年頭,國家重視人才,講究工作能力,不興吃大鍋飯啦。再者說了,就是摳死槓槓,我們家老段也都是鐵打的!」她說,「_上次他沒長我就忍了。」

  混中夾理,野中含情,主任碰上硬碴兒了,左右不是。

  「這樣吧,你先回去,等我……」

  「明擺著的!」伊琴琴死泡,「今天不給個準話,我天天來找,反正我一個婦道人家,有的是工夫。」

  主任見過不了關了,一狠心,掏出兜里最後一個機動名額,段啟長了半級。

  「不就是半級嘛,長上了也富不了,長不上也窮不到哪去,你犯不上去鬧。」段啟覺得挺丟人的,往後不好工作。

  「你怎麼那麼大方?這不是半級不半級的事,活人就該理直氣壯、不卑不亢。他們沒道理不給你長,是在熊你心腸善。哼,這次放過他們,以後他們還會熊你。人熊人,有癮頭!」

  段啟樂不起來。

  「你甭怕,以後他們找你麻煩,我去對付,你假裝不知道就行了。如今這年頭,當官的就吃這一套,誰的老婆鬧得凶,他們怕誰。馬善叫人騎,人善被人欺。這年頭你不主動去壞人家,就是大仁大義了,今後,甭跟他們客氣!」

  段啟內心矛盾重重,他無法迴避現實。

  「你當我願去耍潑撒野?沒法子,給逼的!」

  「活著真難。」

  「才知道?」伊琴琴說,「再難,也得活下去!」

  「你說得對。」

  伊琴琴知足了。

  人生……

  111111

  家庭……

  ?????

  事業……

  為了感動老婆,為了解救女兒於水深火熱的病中,段啟在好話說盡、無計可施後,一頭撞在了南牆上。鮮紅的血,使老婆驚愕,如夢初醒。

  沉重的代價,也許只為實現一個渺小的目的。

  這就是家庭生活!

  輕微腦震盪,段啟住院了。

  優憂做了一個甜蜜的夢……

  夏日的陽光。

  濕潤的海灘。

  水天一色的地方,有一隻小帆船,紅色的小帆船,搖搖晃晃。

  藍藍的海水,托著優優,像托著失群的小魚。憂憂看見媽媽和爸爸,睡在水底,四周簇擁著翠綠的水草。優憂不明白爸爸媽媽為什麼不在屋裡的床上睡覺,卻跑到了海底,他們不怕淹死嗎?優憂的小心,雖然還無法負重「死」這個字的全部含義,但她明白死是嚇人的,她哭了,醒了。

  「媽媽,怕!」

  「不怕,媽媽在。」伊琴琴樓住淚汪汪的女兒。

  「要爸爸!」

  「優優……」伊琴琴痛不欲生。

  「媽媽,爸爸什麼時候出院?爸爸會死嗎?」

  「就出院就出院,爸爸不會死,爸爸還要跟媽媽和優憂過日子呢。」

  「媽媽,過日子是什麼?」

  「是……」她說,「是生氣和高興。」

  「嗯。」憂憂點點頭,小大人一般。

  伊琴琴泣不成聲。

  「媽媽,」憂憂又問,「哭鼻子,是不是生氣呀?」 「是。」

  「那媽媽哭鼻子了,媽媽生氣嗎?」

  「生氣。」

  「是生爸爸的氣呀?」

  「不是。」

  「那是生憂優的氣?優優不好好吃飯。」

  「不是.憂憂,媽媽生自己的氣。」

  「媽媽你彆氣自己。」

  「憂憂。」

  「媽媽,優優怕!」

  「可憐的孩子,你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上!」

  憂優惶惑地仰視著媽媽。

  伊琴琴身心欲碎。

  段啟出院了。

  他面如土色,兩眼深陷,但他的精神頭挺好,因為他看見優優並沒有瘦,也就覺得這一切是為了女兒,值得。一場大病下來,他對老婆那股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消退的火氣,莫名其妙地煙消雲散了,家的溫馨重又浸人他的心裡,他特想幸福地大哭一場。

  「段,以後,咱們不許鬧了。」伊琴琴說。

  「就是。」段啟深有感觸地說,「勞命傷財。」

  「咱們定個懲罰制度,誰鬧,就罰誰。」 「對。」

  「那你有什麼高招?」她問。

  「你先說說看,我想想。」他點燃一支煙。

  「不嘛,你是戶主,得你先表態。」

  「如今不興戶主這一說了。」

  「你還在生我氣。」

  「不吵吵鬧鬧,也不叫過日子。」他望著老婆。

  「我是說出格的吵鬧,就得罰。沒個制度管著,容易出邊兒。」

  「也是。」

  「你想出來沒有?」

  兩口子你望我,我望你,像在商討一件終身大事。

  「打屁屁!」憂優突然說。

  段啟和伊琴琴,忍不住樂了。

  日子,還得過下去……酸、甜、苦、辣、咸、澀、麻,你輪著嘗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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