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以後 01

2024-10-04 14:26:26 作者: 於卓

  結婚以後,對家庭生活不能細品味和深想。有了老婆孩子,這人的耐性就差勁了,想像力也泯滅了,做大事小事,總是累得不行,還常常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和發不出來的火氣,日子總是過不順當,麻麻木木,幹啥都提不起興趣,像欠誰的債。總之,段啟覺得,結婚以後的事,就是仁個字——「過日子」。有錢往高檔水平過,沒錢湊合過,這年頭沒聽說城市裡有餓死人的事,倒是經常聽說有人吃飽了撐的沒事找事。居家過日子,油鹽醬醋柴,酸甜苦辣咸,舌頭上就是這些滋味。過日子是實打實的,你想硬往裡塞些初戀般的浪漫故事,對不起,沒門兒。有那種閒情逸緻的基礎嗎?上一天班,累個賊死,回家後就想著倒在床上狠狠地睡它幾天幾夜。可是不行啊,飯誰做?孩子誰管?髒衣服誰洗?明天買菜買糧的事誰想?家務活干不干?半天不操心,就要出毛病。有那份錢請保姆也中,可眼下掙工資的中國老百姓,有幾個請得起保姆的?也就是做做夢吧,動不起真格的。如此一來,兩口子過日子,事事也較不得真兒,往往話不出三句,就吵,就彆扭,趕回過頭來,又熱乎成一團,繼續過日子。如此重複,沒啥新花樣兒,沒勁。眼下離婚時奄,可仔細想想,離了又怎樣呢?男人還要找女人,女人也要找男人,頂多歡喜個三五日,待彼此的絕招使完了,鼻臉也就清晰了,改不了往昔的習性,逃不了過日子的磕磕碰碰,里外里,差個什麼呢?也沒勁,純粹是瞎折騰。

  所以段啟壓根兒就沒打算跟老婆伊琴琴離婚。有一次,老婆哭哭啼啼要鬧離婚,他不緊不慢地說:

  「離啥,天下烏鴉一般黑。」

  「我不找了!」老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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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啥話呢,有一次還跑得了二次?」

  「你缺德!」

  「不是還沒冒煙嗎?行啦,同志,化悲痛為力量吧。看準國情,認清形勢,跟咱爺們兒過下去。」說罷,摸起一團什麼東西遞給淚流滿面的老婆,「拿去,擦擦。」

  老婆接過來一看,是他臭烘烘的襪子,破涕為樂。

  「給咱洗洗。」段啟厚顏薄恥地說。

  那一刻,段啟倒覺得,過日子是件溫暖動情的事兒,不過日子,你去哪兒找這種氣氛?平頭百姓,日子裡若是沒這齣節目,那真實嗎?他把老婆攬進懷裡,粗糙的大手一把一把地在老婆頭上和臉上揉搓著,萬千優愁哀傷,頃刻間化為烏有。他感到老百姓的日子,可貴處就在於用一月一年的失望和煩惱,換取這一瞬間的溝通和柔情。太真實和偉大了,催人淚下,逼人玩命活下去,哪怕明天糧菜漲價、風雨雷電、山崩地陷,也要努力固守住家和老婆。老婆偎在他的懷裡,乖得像只老貓。現在她死活不想離婚了,一生的不幸和艱辛算個屁,怎抵得上此刻的溫馨與朦朧?男人的汗味、煙味、腳臭味,女人如何少得了喲。她真想貼在丈夫的耳朵上,說,以後我要是再提離婚這碴兒,是他媽王八蛋。

  可那回以後,沒出一個星期,伊琴琴因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居然又鬧起了離婚。段啟沒哄老婆,結果壓抑了小半個月,整日無精打采的。

  過日子得一分錢一分錢地摳,大手大腳擺闊,趕到了月底,因為錢支配不開,兩口子紅臉是常事。男人在社會上混,甭管丑俊,都講個「面子」。至於回家怎麼跟老婆交待,那就去他媽的了。某月中旬,段啟單位有人結婚,張羅份子錢的人,把價碼抬到了本年度的極點。數目是大了點,人們暗暗叫苦,尤其是像段啟這撥兒當初沒收到這小子賀禮的已婚男女,更是覺得虧透了,錢一出手,以後怕是沒機會找齊了,除了二婚三婚。冤歸冤,可就是拉不下臉來,一個單位共事,低頭不見抬頭見。小氣份子錢,一來叫人笑話,二來得罪人,因小失大,不划算,按最高數掏吧,認倒霉!

  「就知道這事少不了,我才早留了後手。」老婆頗有些超前意識。

  「什麼後手?」段啟問。

  老婆狡黯地一笑,之後從小房間裡抱出一擦童裝床單枕套什麼的,花花綠綠的一懷。

  「拿不出手。」段啟扭過頭。

  「你窮大方什麼?這種事,好歹意思意思就成了,又不是送親戚。」

  「叫人笑話。」

  「少打腫臉充胖子,你一個月掙多少呀?」老婆氣味琳的,「咱那會兒,不也有少、這麼幹嗎?這些,都是他們送的,用得完嗎?就是這麼回事,這些東西,說不定轉悠了多少家呢。」

  「那是什麼時候:」

  「嘖嘖噴,那是什麼時候?」老婆嘲諷地說,「那時候你是小科 員,現在你還是小科員,變什麼了?要我說呀,你這人就是死要 面子活受罪!」

  段啟煩死了,不吭聲。

  老婆嘮叨了一氣後,轉變了態度,好聲好氣地說:「我不是不理解你,非要卷你面子。這樣吧,還有兩個高壓暖瓶,我一直沒捨得用,你拿去,這總該臉面生輝了吧?」

  「已經送了。」他草草地說。

  「送了?」老婆驚愕,「多少?」

  「四十。」他伸出四根指頭。

  老婆溫和的臉,剎時又漲紅了,渾身哆嗦:「你說你算什麼東西?啊!送了,送了還跟我嗜嗒個屁!你多能耐呀,老婆為這個家省吃儉用,想買雙襪子都要合計來衡量去,你可好,在外裝大屁眼子。這日子還怎麼過?!」

  「喝西北風去!」段啟也急了。

  「你、你……」

  「俗氣。」段啟拎起外衣,摔門出去了。

  晚秋的夜風,吹在身上涼森森的。段啟抄著手,在馬路上悻悻地走著。他心裡悲槍,他越發覺得老婆世故了,地地道道一個小市民,除了吃喝拉撒睡,一天到晚嘴裡沒別的,跟結婚前判若兩人。戀愛時的她可不是這樣,文靜柔情,通情達理,待朋友又熱情又信心。那時候自己有朋友結婚,跟她商量份禮的碼數,她總是那麼慷慨,猛勁摘掇自己給大數。那時候她還談詩、音樂以及家庭布置什麼的,處處體現主動向上的精神,哪像現在呀,終日一臉冷漠,動不動就發牢騷、講怪話,對什麼都是有一搭無一搭的。

  往事不堪回首,太多的心傷不敢觸摸,日子也只能儘管往下過,不可比較,叫人受不了。一對甜甜蜜蜜的情侶,相偎著與段啟擦肩而過。段啟寒冷的心忽地一熱,記憶深處的某種東西,深深地召喚他、感動他,他無法對現實絕望,生命里畢竟有過真實的初戀,熱情的給予,那一切都是生命的驕傲和頂峰。段啟的眼睛苦澀起來,他知道自己一生中從未有過此時此刻的這種無可奈何、窒息和無力。日子真磨人,你反抗不得,也放棄不得。它就像魔鬼一樣,時時處處看你的笑話,用虛幻的色彩誘惑你,到頭來卻讓你抓一手冰涼的慘白,並叫你無處呻吟。這一切的不順心,究竟因何而生呢?是因為結婚?要是這樣,那人們為什麼還要結婚呢?是因為有些人生煩惱和苦痛,人必須要經歷及付出代價嗎?可經歷和付出代價以後,又要說明什麼呢?沉默?幽怨?頹喪?亦或只為了證實一個萬萬千千人早就吐出過的那個「累」字嗎?累的滋味,當真就是中國家庭的主旋律嗎?可為什麼有時還要狂熱地獻身這個「累」字里?既已用一個「累」字看透了婚後生活,那在沒有老婆的日子裡,心又為什麼不踏實,恍恍惚惚,做夢也想家呢?每次出差的日子只要稍長一點,段啟便左想家好,右想家好,有理由沒理由地便跟人家提老婆,一談開就收不住話頭……

  ……夜空深遠,銀星閃爍,萬家燈火,勾勒出都市夜景。林蔭下草叢中,情人喃喃私語,不拘小節,戀心慫恿他們忘記這人世上還有像段啟這樣沉重邁步的人。觸景生情,段啟收回軟綿綿的目光,盯著自己的腳。腳上的三接頭皮鞋,油膩膩的,一隻鞋尖上還粘片芹菜葉。兩隻鞋上都有裂口了,後跟也磨得偏偏 的,段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老是想不起去釘個掌兒。沒時間? 吝音錢?好像都不是。這雙鞋有年頭了,如今的小青年,沒人稀 罕這種三接頭,穿就穿新潮老闆鞋,稍講究點的,則要蹬國際名 牌旅遊鞋,諸如美國的耐克,義大利的阿迪達斯,英國的登洛浦, 等等。別說,人穿上高檔名牌貨,走在路上就是晃眼,神氣。一 分錢一分貨,人的衣馬的鞍,這話樸實準確。段啟哀嘆,他知道 自己這輩子肯定不會花幾百塊甚至上千塊錢買雙鞋來趕時代的 潮流,能有雙三接頭裝飾腳,就是好傢夥了。想著腳上的三接頭,段啟的心裡又翻騰開了——這還是老婆捨不得吃穿給自己買的呢!一個女人把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痛苦,轉換成一種調劑家庭生活的幸福,能說老婆的生活態度不認真嗎?能說老婆的生活欲望不火熱嗎?能說老婆只會挑刺氣人而不關心丈夫嗎?能說老婆是多餘的嗎?能說……

  隱隱地傳來火車輪子在鐵軌上碾出的鏗鏘聲。段啟一激靈,才知今天走得太遠了!該止步了。

  伊琴琴對婚後生活,也有疲勞感和難言之處。當初滿懷信心地建起這個家,以為這輩子有個安穩的小窩了,可以紅紅火火地過日子了。『舊子」這倆字,在她心裡很有分量和誘惑力。小時候,玩過家家,她就賊膽包天地想過『舊子」的內容。直想得心驚膽戰、小臉排紅,後來就心裡痒痒、激動和痴情。誰知一結婚,現賣與腦子裡的設想滿擰。不精打細算,這日子還不過個稀里嘩啦,四下漏風?她很要強,就怕人家在背後笑話她,所以寧可少吃一口,少穿一件,也要把面子上的事辦圓溜。苦,就苦在暗處吧,誰叫自己沒本事掙大錢呢?到此時,她才領悟了母親那句口頭禪:吃不窮花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整個人一天到晚忙活這點事還不夠使,哪兒還有閒情逸緻遺馬路看電影鑽舞場,或是幻想明天憧憬未來呢?那純粹是小說電影裡騙人的把戲,不是生長在真實日子裡的東西,信不得,要信準保痛楚絕望。再後來是跑住房。按公法公章,她夠住房條件,該分到房子,可這年頭公法公章不如人情和裙帶關係,沒法子只好四處燒高香、裝孫子,話里話外,不敢有半點得罪管分房人的地方,若惹下了,有你的好果子吃。有理沒處講,不忍難成事,這就是老百姓的日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日子,你不過行嗎?房子弄到手了,一間半,廚房、廁所配套。甭管前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結果還是輝煌的,值得慶賀一番。嘿,不行,肚子裡的小生命到月份了。疼,住院,女人一生中要比男人多受多少罪?孩子生在醫院,月子回家坐,好吃好喝的,看上去是享清福,可心裡那股子悶慌,誰又知道呢?一個月子下來,一台水仙洗衣機吃進肚了,能不心疼嗎?人家有條件的,出了月子後繼續休假,一氣休半年。有些經濟實力雄厚,或是背後有大樹靠的女人,索性吃勞保。可是伊琴琴比不起那些人,沒幫手,也沒財路,事事面前自力更生、艱苦奮鬥。一咬牙一狠心便把剛滿月的女兒送進託兒所,然後揩乾淚水,扭著肥腰去上班,老老實實掙工資餬口。老百姓,要強要在骨子裡。女兒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不疼愛誰疼愛?

  在外受氣當狗,回到家裡就指望在丈夫身上找些溫存和慰藉。可是,伊琴琴漸漸發現,段啟已遠不是初戀和熱戀里的那個人了。那時他的心沾情就著,如今你就是攏柴燒他,他也很難衝動起來跟你共謀家業共享甘苦,整日淡著個臉,不聞不問,不痛不癢,時不時的還發呆,一呆就是個把鐘頭,像丟了魂。他不關心這個家了,不往自己和孩子身上投人動力和活力了,仿佛這個家成了他的牢籠。你要是熊他兩句,他或是出去,或是跟你瞪眼,一點兒都不哄你,為此伊琴琴不知哭過多少次。其實女人是塊橡皮泥,你只要用點情去捏,還不想要什麼型就是什麼型。段啟,你這個笨蛋、草包,你怎麼就不明白呢?女人計較小屁事,可女人最容易被溫情征服。段啟,你是男人,咱們鬧彆扭的時候,你破費一點面子,溫存我一下,我還會折騰下去嗎?你硬跟我頂 牛,我當然下不了台階,女人也計較個面子上的輸森。女人的虛 榮感,其實就是女人向男人妥協的依據,女人生來是軟骨頭、賤 骨頭。

  妻子需要丈夫的關懷和體貼——女人的榮譽感和安全感, 完全來源於男人!

  頗受當今女人青睞的《婦女指南》雜誌曾載文說,一個家庭從自然誕生到自然完結,要經過幾個「坎兒」,典雅一點講是「家庭疲勞期」。在家庭疲勞期里,夫妻雙方情緒不穩定,思想複雜,生活態度冷漠,易發生口角,易受外因改變初衷,夫妻雙方有可能因小事造成感情破裂。總之,用大白話說,這是個難關,挺不過去,夫妻就得「拜拜」。不拜拜也是危機四起,難得和諧與安寧。乍看言過其實,細品之後,就讓人憂心忡仲了。伊琴琴明白,現在自己的家庭,就處在那個疲勞期里,大事小事處理不當,就有可能引發災難。雖說丈夫有毛病,自己也曾鬧過離婚。可那是氣頭上的決策,不準確也不科學,真離,還沒到那個份兒上,一切潛在危機,都有希望化險為夷。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況且她伊琴琴還不是那種以離婚次數引為榮耀的「新潮女人」,她的骨子裡還有許多傳統的東西,思想里也有些典型東方女人的那種柔善和知足。很早以前,對婚姻問題,她就有了一個頑固的看法,即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聽天由命,沒那個福分折騰也是白折騰。於是,為這個家能完整地保存下來,並富有生機和魅力,她按雜誌上的防範辦法進行實踐。當然,因經濟狀況所限,她放棄了每年出去旅遊一兩次的做法。面對實際,量力而行,常在穿戴上做點小文章,能喚起丈夫對初戀的追憶,以新穎和色彩的變換來激發對方的想像力,調動其麻木的生活情趣,創造新的家庭生活氛圍。摳不出閒錢買衣服,伊琴琴便絞盡腦汁,翻出早些年的衣服進行綜合加工,長的改短的,貼兜改挖兜,邊角料拼馬甲,好一通忙活。

  「段啟,你看這件衣服我改得怎麼樣?」

  「還行。」

  「這條褲子呢?你當初送我時是上粗下細,現在我改成了筒褲,瞅著不難看吧?」

  「不錯。」

  「你再看這馬甲,不比街上賣的差吧?」

  「可以。」

  努力基本失敗,這傢伙簡直像個木頭人,冷冰冰的,你的話他根本不往心裡去,淨窮對付。伊琴琴心涼了,委屈得要死,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

  「你不能換一種說法嗎?」她用最後的信心爭取丈夫,「人家辛辛苦苦地改出來,你哼哼嘰嘰就打發了呀?」

  「那你要我怎樣?」

  「你……」她語塞了。

  是呵,要他怎樣呢?狂喜,驚訝,抱自己吻自己,做出一連串非他真情實意的舉動來,然後自己就飄飄然,故作幸福狀?有意思嗎?又能維持幾天?她頹喪地望著丈夫,四肢沉甸甸的,有種與世長辭的感覺。

  段啟說:「你們女人總是犯一個致命的錯誤,對什麼事的表達,非得用你們女人那一套不行,強加於人,否則你們就不高興,樞氣,指責男人不會生活,不會發現,不理解你們的甘苦。可你們理解男人嗎?男人有男人的特殊表達方式,就兩個字:深沉!」

  「藉口!」

  「看看看,又來了不是。」

  「哼,你少打馬虎眼。」

  「好好好,你這些東西改絕了,改出了國際一流水平。巴黎時裝算個球,照你還差一個世紀的審美水平吶。唔,我說親愛的,你要是穿上這件,那可是天下沒人敢比啊!噴嘖嘖,這件也夠味兒,你穿了,少說能震倒半城的人,太他媽棒了,你的小手比仙女的手還靈巧呀……」段啟一通雲山霧罩之後,盯著篩糠的老婆,說:「怎麼樣,這麼多動聽優美的讚詞,你該滿足了吧?」

  「你,你不像話!」

  「像畫,早貼牆上了。」

  她跑到另一間屋子裡,哭得死去活來。

  段啟不是不會哄老婆,也不是不會恰到好處地表揚老婆幾句,他只是覺得這一切太無聊,沒勁,像小孩子「過家家」。活到了這把年紀這種地步,內心所需要的,並不是這種膚淺做作的小把戲。可究竟需要什麼樣的情感和語言來交流呢?他茫然。但他知道反正不是眼前的這一切。

  常言道,兩口子是天下最親近的人,彼此無話不說,無事不談,彼此不藏心眼兒。而眼下,卻似乎不是這麼個行情。合不來的兩口子,關係還抵不上跟周圍的同事融洽。段啟在家一副嘴臉,在單位里卻又是另一個模樣。每天一進辦公室,他的臉色遂多雲轉晴,心呀頭呀胳膊腿什麼的,也不那麼沉重了,主動與人打招呼,哼小曲,聊國內外奇聞軼事,可謂精力充沛,心境明朗,混出個好人緣兒來。他從不遲到早退,沒有天塌地陷的事兒,決不休那十二天有薪事假,年年選優秀評模範,都少不了他。

  「段秘書,聽人說,人只要一結婚,就什麼都完了。是這樣嗎?」打字員小玲有一次問段啟。

  「基本屬實。」段啟認真地說。

  「你這人真逗限兒。」

  「承蒙讚譽。」

  「嗯嘻……」小玲捂著鼻子樂起來。

  段啟一本正經地點燃一支煙。

  「段秘書,那你的家庭生活好嗎?」

  「一般。」

  「聽人說,你們挺幸福的。」

  「這事只有我一個人明白。」

  「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

  「你沒結過婚,跟你說了,你也不消化。」他感慨。

  小玲皺著烏黑的柳葉眉,咬著手指,清澈的大眼睛困惑地眨著。

  「我這輩子不想結婚。」她吶吶地說。

  「這話,我聽一千一萬個姑娘說過了。」

  「我這可是真心話,沒跟你開玩笑。」她慎重地說。

  「人有時做事,身不由己,明白了嗎?」他語重心長。

  小玲搖搖頭。

  「生活就是這麼古怪,」他彈彈菸灰,「結婚的人想離婚,未結婚的一門心思找茬兒結婚。」

  「段秘書,我原以為你的家庭生活挺和諧美滿的,誰知……」小玲同情地看著他。

  段啟不語了。跟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討論家庭生活,有什麼意思呢?向她流露內心的仿徨?借用她的青春發泄靈魂的苦悶?還是爭取她的幼稚來憐憫自己的命運?再說了,自己的家庭生活,真的就是悲不見光、哀不見亮嗎?就沒有一點溫情和歡愉,就沒有能讓記憶永久保存的給予嗎?那有時的衝動因何而發?那出差日子一長,又為什麼玩命想家?跟人家談家庭 生活,為什麼偏偏揀髒、亂、差說呢?段啟倏地覺得自己無聊透頂,自私卑鄙,沒勁!

  老母親兩眼一閉就離開了這個人世。段啟奔喪歸來,面黃 肌瘦,情緒低落,動不動就為小事發火。諸如要換新工作證了, 找一張八百六十年前照的一寸像片,找不到了便惱;黑色線襪子明明塞在櫃角處,怎麼就不見了呢?活見鬼!晦!你是不是收拾了柜子?我的黑色線襪子呢?跟你說過一千次了,不是叫你少動我的東西嗎?昨天的《報刊文摘》哪裡去了?嘿,問你哪,聽見沒有?橫眉立目,凶神惡煞,像在聲討地富反壞右。

  今天愛人沒胃口,吃了小半碗米飯就飽了。她抱著女兒,饒有興趣地看丈夫吃。《婦女指南》雜誌上說,這樣可以使夫妻之間增進理解和友誼。

  「看什麼?不認識?」段啟冷若冰霜。

  伊琴琴被噎個大紅臉。

  段啟如此這般無理取鬧,伊琴琴便時時刻刻尋機會反擊,兩口子過日子的主題,居然成了互相攻擊和報復。

  常在河邊走,焉能不濕鞋?

  好馬也有失蹄的時候。

  這世上壓根兒就沒有常勝將軍!

  你段啟再能,也有不堪一擊的時候。這不,伊琴琴終於把報復的時機等來了。下午上班,段啟發覺那個火石打火機沒了,找遍全身,仍不見蹤影。他回想,打火機,中午從家出來時,就裝在衣兜里,路上又沒用,口袋也沒漏,問題肯定出在老婆身上。這一來,他想起老婆老早前的一番話:破打火機,咔咔咔的光響不著,一天到晚吵得人心煩,你就不能劃火柴?等哪天,我非給你扔了不可!那個老式汽油打火機,是父親傳給他的,如今世上少見,段啟挺珍愛的。可是現在打火機沒了,他心裡這個恨呀,所以晚上一進家,不間青紅皂白就沖老婆開了火。

  「我沒碰過。」老婆留有分寸地說。她沒忘記自己從前說過扔他打火機的氣話。

  「那你說哪去了?長翅膀飛了還是長腿跑了?」

  「慢慢找找,興許你放哪兒忘了。廁所里有沒有?你老把打火機忘在暖氣片上。」

  「找什麼找,打火機就在我兜里,去廁所幹什麼?」

  「你別喊好不好?」老婆的態度強硬了些,「你不怕左鄰右舍笑話,我還嫌丟人呢。」

  「嫌丟人,別幹這偷雞摸狗的勾當呀!」

  「你嘴乾淨點,你近來是沒事找事。就說你老媽去世了,你心裡不好受,可你也不能太過火呀!」

  「過什麼火?」他惡狠狠地說,「東西叫人偷了,還不許人吱聲呀?」

  「你簡直是個無賴!」

  「你罵誰?」

  「給你打給你打!」老婆把頭拱進他懷裡,「你越活越出息了!」

  就在這僵持不下的工夫,女兒怯生生地進來了,嘟著紅嫩的小嘴,顫頗巍巍地舉著打火機,說:「爸爸,給你。」

  兩人不約而同望一眼女兒,之後面面相艦。

  「哪兒找來的?」段啟有些心虛地問。

  「憂優,甭怕,說老實話,媽給你作主。」伊琴琴隱隱感到自己要勝利了。

  「在爸爸西服兜里摸到的。」

  天哪!段啟如夢初醒,這才意識到是因換衣服出的岔兒,心裡慌亂了。

  「哼!」老婆接過打火機,親昵地對女兒說:「優優,你去那個屋子看小人書,我跟你爸爸修一修這個該死的打火機。」

  女兒快快退去。

  伊琴琴關上房門。

  「同志,」伊琴琴握理在手,不急不怒了,「這個打火機夠德性的了,惹你老人家生這麼大氣,造孽呀!」

  段啟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嘿,我說,這打火機是哪一年造的來著?啾,有年頭了,家寶。」她咔叭咔叭地打,「不好使呀,你怎麼光知道用不知道保養呢?比如說擦擦鏽、點幾滴油什麼的。舊東西,不見得都沒有生命力,你說呢?」

  段啟聽出她在指桑罵槐,旁敲側擊,借題發揮,卻無力招架,干忍著。

  「都三十好幾的人了,以後說話做事沉穩些,別淨出洋相,幹些偷雞不成反蝕把米的事,叫人瞧不起。嗽,拿去吧,你的寶貝疙瘩。」

  他猶猶豫豫。

  她汕笑。

  他本能地接過打火機。

  「呸!」她忽地陰了面孔,目光像刀般鋒利,「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活該!」

  許是從那次以後,段啟改變了戰略戰術,不再來硬攻了,事事軟磨湯泡,把家庭生活的矛盾看得很淡,似乎一切事情,都不值得他深思和探根求源。「唉,還計較什麼,人這輩子,不就是那麼回事嗎?爭來斗去,結果還不是赤條條地來,赤裸裸地去。榮辱傷悲,皆是身外之物。算了吧,默默無言地活著吧,行屍走肉,稀里糊塗,活著的用意,權當是為女兒,為自·己那份不敢直面死亡的卑下與怯懦。好了,生活,我交出信心、欲望、幻想、熱情、思想和大腦,向你自首、投降——我耗盡了耐性,我徹底地服了!若今後我再調皮搗蛋,惹事生非,多言多語,就算我白活!」

  伊琴琴無法明白,為什麼每次家庭生活出現冷場、危機以及對人生絕望時,自己總是想丈夫的好處和長處。有一次,想著想著,困苦就化為烏有了,眼圈也濕了,情思澎湃,心裡那個踏實勁,就甭提了,今生從未有過。

  那是個星期天,她拉丈夫去商店給女兒買鞋。那天段啟又像是吃錯了藥,蔫了巴嘰的,任憑伊琴琴用一百句趣話逗他,他也不開心,搞得伊琴琴灰溜溜的。當時她真盼著汽車把他軋死,因為不那樣她不解氣。在商店裡選鞋時,叫他拿主意,他不是「一般」,就是「馬馬虎虎」,極其應付差事。她忍無可忍了,索性當沒他這個人,跟女兒商量。她本打算給女兒買完鞋後,一家三口樂呵呵地去逛公園,開開心,誰知道他竟是這副德性!伊琴琴憤憤地想:早知如此,就不該叫他來,都怪自己太賤。下次,把他一個人扔在家裡,他死他活,不關我們娘倆的事。

  「哎呀!」伊琴琴被迎面來的一輛自行車撞翻在地。車主是個七個不服八個不尿的小伙子,撞了人,還滿嘴不乾不淨的。那時,她多渴望丈夫能衝上來幫她一把,壯壯自己的膽子。可他非但不憤不怒,還一臉的饒有興趣。好哇,你個沒有心肝、冷酷殘忍的傢伙!你老婆在當街被人羞辱,你袖手旁觀看熱鬧,你還算是個人嗎?!豬狗不如!狗還知道關鍵時刻幫主人咬一口兩口的呢!咱倆在家裡再紅臉再鬥氣,畢竟是關起門來的人民內部矛盾,出了門,可就是一個戰壕里的人了,一方有難,一方當全力相助。你可好,他媽的借刀殺人……撞人的小伙子見走不掉,急眼了,用巴掌抽伊琴琴的手。女兒抱著她的大腿,哭得頓挫抑揚,場面可是夠悲壯的了。圍觀的人光用聲音聲援伊琴琴,卻沒人肯站出來拉拉。就在這節骨眼上,段啟像只惡狼一樣躥上來,掃開一片人頭,與那小伙子照面後,也不過話飛拳便打。這一拳機敏、有力、準確,正中對方的門牙,把對方嘴裡那個還沒來得及 吐利索的「操」字,打了個五彩繽紛。小伙子往後一掀,連人帶車倒地,空中閃爍著幾粒血球的艷光。小伙子搖搖晃晃爬起來,尚未站穩,段啟憋足勁,又一個漂亮的飛腳,這下子小伙子倒在地上哼哼,就是起不來。段啟掏出一根煙點著,還燃燒的火柴隨手往腦後一拋,嗬,瀟灑!圍觀的人全都直眼了,上哪兒去找這組鏡頭呀,想美國的蘭博先生,頂多也就是玩到這麼個水平。段啟俯身抱起滿瞼淚痕的女兒,摟住又悲又喜的老婆的右肩,說:「走,回家!」人們又是一片驚噓……

  回府的路上,伊琴琴步伐昂揚,活像個剛剛從硝煙戰場凱旋的女兵。是呵,她是個有血有肉的女人,她除了會悲哀外,還會自豪。她體會到了,關鍵時刻,還得說是兩口子,啊,丈夫丈夫我親愛偉大勇敢的丈夫——我愛你我——愛——你!……生活,折磨我打擊我吧,我伊琴琴無怨、無恨!這就是生活給予女人的瘋狂和滿足……

  當晚,看電視時,伊琴琴身上的那股子熱辣勁還沒消退,她一抬屁股,坐在了段啟的大腿上,胳膊一彎,勾住丈夫的脖子,動作連貫,不拖泥帶水。段啟沒表露出反感,他在心裡嘀咕,你跟我來這套,什麼意思?無非是想找平我幫你那一拳一腳,夠俗氣。那會兒我幫你,因為你是.我老婆,僅此而已,別人,我管得著嗎?若是換個時候,你親熱我『我興許會高興。段啟越思越覺得老婆的所作所為虛假,有商品色彩,在跟他玩心眼,甚至還有種被羞辱的感覺。「吻我好嗎?」老婆強烈地要求著。他一動不動,心裡膩味透了。如今兩口子過到了這份上,渴望深沉的交流,企盼無言的給予,畢竟不是少男少女了,需要含蓄、回味、獨立、完整和深刻的感情撫平心上的皺褶和創傷。然而段啟明白,那一切,似乎還很遙遠,今生摸不到獲不得。他聞到了老婆嘴裡淡淡的大蒜味,心裡莫名其妙地舒坦起來,某種源於生命深處的真切快感回歸到感覺神經上。段啟不由自主地摟住老婆,手指在老婆的肩上輕輕地劃著名。他感覺自己的手指並未喪失觸感功能,每個指肚裡還膨脹著飽滿的熱情與活力,還積蓄著縱人和聚攏的意識。他恨自己,恨得那樣朦朧,恨得那樣縹緲,恨得那樣深遠,恨得那樣無力。他又一次俘虜了自己,又一次被家庭生活所陶醉。幻覺中,一片陽光墾開了他陰暗的記憶,他無法迴避那隻纖細且又頑皮的小手,也無法抵抗那兩片熱唇的誘惑與奉獻,他一半昔日一半現實地回味著人生,他用唇接住老婆的唇。此時的電視機里,一男一女正在吵架,雙方摩拳擦掌,都不示弱,挑最傷人的字眼攻擊對方。呵,芳香的大蒜味——被女人的肉體處理過的大蒜味,讓人感到平民百姓的日子是這樣的逼真,這樣的充實,它勝過任何甜言蜜語、一切許諾及色彩;它讓人在茫然中找到了生存的位置,看到了明天的光亮。實實在在,樸實自然,這便是從普通人家裡產生出來的生活根據。它既不高深,也不玄虛,卻滿含哲理,意味悠長。段啟很清醒,此時此刻自己吻的不是老婆那兩片痙攣的紅唇,而是在吮吸那股大蒜味里夾雜著的真實的東西;那東西引發了他泯滅的生活情慾和想像力。他想抓住那個東西,可那個東西似水又如空氣,他只得調動全身的力量和智慧,在那股大蒜味里深人了再深人。他不願錯過這次機遇,他已在冰天雪地里等待得太久太久了。他的心已經凍裂了,他的神態已經老化了,他要喚醒自己,跟老婆手拉手,心貼心,好好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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