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飲譽清代的「詩畫通人」
2024-10-04 14:11:48
作者: 上官雲飛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南西北風。」這是清代鄭板橋的一首著名的詠竹詩。歷代文人畫士之中,愛竹的大有人在,竹詩竹畫也多得不可勝數。然而無論數量之多,還是格調之高,都莫過於鄭板橋。
揚州大學江樹峰教授曾評價鄭板橋為「詩畫通人」,實際是說鄭板橋的成就貫通文學與藝術兩大門類。他兼擅詩、詞、曲、文、書、畫、聯、印,飲譽清代文壇藝苑,是「揚州八怪」中影響最大的一個,又分別列為「楚陽三高」、「雍嘉七子」、「濰縣三賢」之一,並被奉為「板橋派」之宗師。
鄭板橋現存文學作品有詩1000餘首、詞近百首、曲10餘首、對聯100餘副、書信100餘封,還有序跋、判詞、碑記、橫額數百件。可以說,他是一個具有多方面才能的文學家。他的詩清新流暢,直抒胸臆,自由灑脫,很少用典,描寫人民生活的痛苦和貪官酷吏的醜惡,兼具少陵、放翁風格。如《逃荒行》、《還家行》、《思歸行》就是濰縣災後情況的真實寫照,《悍吏》和《私刑惡》揭露了酷吏的兇殘暴虐,而著名的「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總關情。」(《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則表達了鄭板橋同百姓息息相通的思想感情。他的詞或婉約,或豪放,頗「近陳(維崧)詞派」。婉約之詞如《賀新郎·徐青藤草書一卷》等。慷慨蒼涼,大開大合,「醉後高歌,狂來痛哭」。散曲主要是《道情》10首,用黃冠體寫成,借出世外衣揭露世道之險惡,廣泛傳播,被譽為清代道情體的最高成就。對聯質樸自然,意境高遠,既富有哲理,又多生活情趣,成為清代聯學一大家。《家書》兼敘述家常瑣事、議論經邦治國之道、評論文學創作派、交流詩詞書畫心得,直抒胸臆,每多獨見,在清代散文史上有一定地位。
鄭板橋現存繪畫作品1000餘幅,是中國古代畫家中存世作品最多的一位。鄭板橋既不畫人物、山水,也不畫一般花鳥,而是以蘭、竹、石為主,兼及松、菊、梅。他畫的竹清瘦挺拔、墨色淋漓、乾濕併兼;蘭秀勁堅實、蕭散逸宕、妙趣橫生;石雄奇秀逸、丑怪蒼潤、百狀千態。這些都構成了鄭板橋秀勁挺拔、生動活潑的總體畫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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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板橋自幼在日光月影、紙窗粉壁中學畫蘭竹,自稱「無所師承」。初到揚州賣畫時,擴大了眼界,意識到自己過去只是做到形似,遠不能同石濤的神似相比。雍正年間游廬山後更認識到八大山人簡筆寫意畫的高妙所在。鄭板橋從師法自然開始,又繼承和發揚了石濤、八大山敢於創新、不拘成法的優良傳統,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擴大了文人畫的表現手法。
鄭板橋不但以竹自況,還以「竹」待人。對於後學,他樂於獎掖,盡力扶持,言傳身教,寄予厚望。他曾寫道:「新竹高於舊竹枝,全憑老乾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竹,十丈龍孫繞鳳池。」他又寫道:「且讓青山出一頭,疏枝瘦干未能遒。
明年百尺龍孫發,多恐青山遜一籌。」他一生筆耕不輟,詩、書、畫被時人稱為「三絕」。其創作態度和創作方法也與竹大有關係。他曾對友人說,畫竹要經歷三個階段,達到三種境界。一是「眼中有竹」,要仔細觀察,反覆臨摹。他年青時畫竹競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年老時曾無限感喟地說:「我為這竹君,不知磨禿了多少毫鋒,消損了多少精神啊!」二是「胸有存竹」,即在創作前對要畫的竹瞭然在胸。「我有胸中十萬竿,一時飛作淋漓墨」。三是「胸無存竹」,即在揮寫的過程中,又不為胸中之竹所束縛,只根據表達主題的需要,創造出新的形象。他曾用詩總結自己畫竹的經歷:「四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寫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竹之於鄭板橋,真可謂相得益彰,人竹合一。
鄭板橋的書法別具一格,他將自己的書體分為「六分半書」,人們則稱之為「板橋體」。這種書體在筆法上以八分為主,糅合楷、行、草、篆及畫蘭竹之法,方筆、圓筆、渴筆、蹲筆變化自如,中鋒、側鋒、衄鋒恰到好處。在字的結體上,著力於橫向,多呈扁形,由重心輻射於四方,顯得瀟灑新穎,覽之無盡。在布局上,具有渾然一體、自然天成的整體感。一幅當中,雖然大、小、方、圓及各種不規則形狀千變萬化,但安排得錯落有致,亂中有序,違而不犯,氣墊連貫,通篇渾然一體。
人們歷年對板橋書體評價很高。與他同時代的金農說:「興化鄭進士板橋風流雅謔,極有書名,狂草古籀,一字一筆,兼眾妙之長。」近人鄧拓說:「它不止流行於當時,二百年來都一直很流行,歷久舊學,冬心、板橋,參用隸筆,然失則怪。」楊守敬說:「板橋行楷,冬心分隸,皆不受前人束縛,自辟蹊徑。然為後學師範,或墮魔道。」康、楊雖看不慣板橋體的「怪」,但畢竟看到了他對傳統書法的革新,誠如鄭板橋自己所說:「蹊徑一新,卓然名家。」
同畫論一樣,鄭板橋書論亦不乏灼見。從蔡邕、鍾繇、王羲之到趙孟頫、董其昌的書法,鄭板橋都作過評論。清代前期的書壇重帖學而輕碑學,統治者提倡烏、光、方的館閣體,束縛了書家的藝術個性。鄭板橋溯源開流,博採眾美,推重漢碑,大膽革新,使書壇出現新的生機。
鄭板橋在文學藝術上領域裡的建樹,不僅表現在詩文、書法、繪畫的創作及理論上,還表現在他對這三者的結合上。這種結合又表現在微觀與宏觀兩個方面。
微觀方面,鄭板橋以書入畫,以畫入書,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他將「書之關紐透入於畫」,用焦筆揮毫,使蘭枝、竹葉酷似草書中的豎長撇法,精湛的書法用筆與畫蘭、竹的技巧融為一體。又以「畫之關紐透入於書」,從自然界千姿百態的形象中悟出書法意象,豎橫撇點常似竹枝、蘭葉,使書法作品亦具有畫作美感。誠如清人蔣士銓詩云:「板橋作字如寫蘭,波磔奇古形翩翩。板橋寫蘭如作字。秀葉疏花見資致。下筆別自成一家,書畫不願常人夸。頹唐偃仰各有態,常人盡笑板橋怪。」鄭板橋詩中充滿畫意,如《由興化迂曲至高郵七截句》之一:「百六十里荷花田,幾千萬家魚鴨邊。舟子搦篙撐不得,紅粉照人嬌可憐。」寥寥數筆,刻畫出一幅色彩明麗、動靜交織、生機勃勃的水鄉風光圖。綠色的荷葉,紅色的蓮花,白色的魚鱗,褐色的水鴨,色彩配備得如此巧妙,不能令人嘆為觀止!他的畫中也有詩。我們觀賞鄭板橋筆下頂天立地的柱石、傲然迎風的蘭竹,仿佛聽到一曲《正氣歌》。
宏觀方面,鄭板橋常將詩、書、畫加上印章統一在一幅紙上。如他70歲時畫了一幅《竹石圖》,一塊巨石頂天立地,數竿瘦竹几乎撐破畫面。右上角空白處題詩一首:「七十老人畫竹石,石更凌嶒竹更直。乃知此老筆非凡,挺挺千尋之壁立。乾隆癸未,板橋鄭燮。」下撳兩方名號印。畫幅右下方空白處又押上「歌吹古揚州」閒章一方。這位老人顛沛了一輩子,不向各種惡勢力低頭,仍如磐石般堅強,如清竹般勁挺,如蘭花般高潔。詩題得整整斜斜,大大小小,或在峰巒之上,代之以皴法;或在竹竿之間,使畫連成一片;或在蘭花叢中,襯托出花更繁,葉更茂。畫上題詩,宋元即首,並非鄭板橋始創,但如鄭板橋之妙,實不多見,妙就妙在各類藝術高度統一。如果這詩不是題在蘭竹石圖上,而是題在山水、仕女圖上,就必須很不相稱。如果不用「六分半書」,而用顏、柳之體或金農「漆書」,雖畫再好,字再佳,亦必很不協調。在鄭板橋筆下,詩情、畫意、書法、印章達到了完美的統一。
鄭板橋多方面藝術成就的核心是一個「怪」字。所謂怪,就是與眾不同,就是對傳統的反叛,用鄭板橋寫給韓鎬的一副對聯來表述就是「領異標新」(「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文學藝術上的怪,又通在政治思想上的怪;政治思想上的怪,則表現在對封建正統的抗爭,對勞動人民的同情,和對個性解放的強烈要求。
鄭板橋早年游北京就喜歡放言高論,品評人物,被人稱為「狂」。他認為臧獲、婢妾、輿台、皂隸等底層人民也都是黃帝堯舜的子孫,應與富貴人家一律平等。他大聲疾呼:「王候將相豈有種乎!」被統治者奉為政治思想正宗的程朱理學,鄭板橋認為「只合閒時用著,忙是用不著」。在山東為官時,公開揭露官場黑暗,災荒之年開倉放賑,終因與當道不合,以莫須有的罪名罷了官。他晚年畫了一塊蒼石,題詩道:「老骨蒼寒起厚坤,巍然直似泰山尊。千秋縱有秦皇帝,不敢鞭他下海門。」充分表現了他同封建正統觀念鬥爭到底、絕不動搖的氣概。
鄭板橋的民本思想同前人比起來,又進了一步。他說:「織女,衣之源也;牽牛,食之本也。」又說:「工人制器利用,賈人搬有運無,皆有便民之處,而士獨於民大不便,無怪乎居四民末也。」此論未免過於貶低知識分子,但如此看重農民、工人、商人的社會作用,卻是難能可貴的。因此他說:「凡吾畫蘭畫竹畫石,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鄭板橋反抗傳統,極力主張按照自己的本性自由地發展。他曾借籠中養鳥、發系蜻蜓、線縛螃蟹等事大發議論,批評「屈物之性以適吾性」的做法,提出「萬物之性人為貴」。他的潑墨寫意蘭竹石畫都把表現自己的個性和思想情緒作為主題。書法本來更是很難變化創新的,但到鄭板橋手中,六書也幾乎衝垮。詩文更是直抒胸臆,提出「不為古所累,氣與意相輔」。在這裡,已迸發出早期民主主義思想的火花。鄭板橋作為一個文學家、藝術家的同時,在中國思想史上也應占有一席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