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2024-10-04 14:03:33
作者: 唐達天
不出三日,市政府辦公室就給田振軍打了一個電話,說李市長點名要胡揚隨招商引資代表團赴海濱市去採訪。田振軍又親自來到胡揚辦公室通知了胡揚。
自從那次與田振軍發生了不愉快之後,胡揚再沒有進過田振軍的辦公室。他覺得像這樣出爾反爾、不講信義、沒有起碼的人格自律的領導根本不值得他去尊重。人就是這樣,尊重是相互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要目中無人,別人的目中也無你。道理就是這麼簡單。
事實上,這麼簡單的道理有的領導就是不懂,他總是錯誤地認為天下人都如他一樣眼睛向上,看著上司的臉活人,看著上司的臉做事。按他的邏輯,他的下屬們理所當然應該像他對待他的上司那樣對待他。他完全可以裝出一副盛氣凌人、目空一切的做派來,以此顯示他的領導權威,及所謂的個人魅力。但是,他卻愚蠢地忽視了問題的另一個方面,這就是無欲則剛。當他的下屬還有一些人不願意做狗,不願意在他手下搖尾乞憐時,權力的誘餌就不再是誘餌,他的故作姿態的架子就顯出了卑微渺小的空虛,顯出了令人捧腹的幼稚和可憐。他非但沒有因擺架子抬高了自己,反而自己把自己孤立了起來。在胡揚眼中,田振軍就是這麼一個角色。他沒有理由再對這樣的角色畢恭畢敬了。有時在樓口路邊碰到這個角色,他連招呼都不打一個。他最初在這個角色面前也曾卑微過,也曾畢恭畢敬過,因為那時他還有所求,當他對仕途的一切理想和抱負被現實擊得粉碎之後,他一下清醒了,為他過去的卑微、過去的畢恭畢敬而感懊悔,而感羞恥。所以為了挽回他的懊悔,他就儘量地不把這個角色再當人去看待。有時,對面碰到這個角色的時候,他就把他想像成一頭蠢驢、一頭瞎豬,他覺得這麼想像著的時候很愉快,他就這麼想。
而田振軍哩,壓根兒不知道他的下屬胡揚會這麼惡毒地把他想像成一頭蠢驢、一頭瞎豬。要是知道的話,他不氣得背過氣去才怪。雖說至今他還不知道胡揚這麼不把他當人看,但是,他至少知道胡揚對他有了很大的意見,並且,他還知道這意見是什麼事引起的。「有意見就有意見去吧,哪個領導能得到群眾百分之百的滿意?」有時,田振軍就這樣自我安慰地想。事至今日,他並沒有為他的決定後悔過,倘若讓他在得罪方笑偉和得罪胡揚之間重新選擇,他仍然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兩弊相衡取其小,兩利相衡取其大,這是每一個有頭腦的人必須遵循的一條準則,他田振軍豈能違背常理而獨闢蹊徑?事實上,通過對這件事的處理,他與方笑偉的關係一下子融洽了。這是他期盼的,也是他努力的結果。多年來的經驗表明,只要一、二把手和睦相處了,別的什麼問題都不算問題。本來,他完全可以讓辦公室主任告訴胡揚,他愛去就去,不去就拉倒,再派別人去。但是,他一琢磨,覺得問題並不那麼簡單,李市長專門點名要他,這其中必有緣由。是不是胡揚和李市長有什麼特殊的關係?或者和省上的什麼領導有關係?否則,李市長不會指名道姓地點他呀。再一想,要是胡揚果真和李市長或者省上的某個領導有什麼特殊關係,這個人我就得罪錯了。田振軍這麼琢磨來琢磨去,琢磨了好長時間,才決定要親自通知胡揚,想以此緩和他們之間的矛盾。
田振軍自從擔任台長至今,從沒來過胡揚的辦公室,此刻,當他出現在胡揚的面前時,胡揚還禁不住有點奇怪,他是不是走錯了地方,他怎麼到我的辦公室里來了?這麼想著,胡揚就放下了手中的報紙,調侃地說:「田台,有什麼事讓你大駕光臨呢?」田振軍怔了一下才嗬嗬地笑著說:「什麼大駕光臨?剛才市政府來電話說,讓你隨市上招商引資團前往海濱市去採訪,後天出發,具體事宜,你可與市招商引資辦聯繫。」胡揚心想,大概是市政府抬出了李市長的牌子,否則,你恐怕不會親臨我的門檻。於是便說:「好吧,服從領導安排。」田振軍似乎有點意猶未盡,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倚在門口說:「這次出去可能花費很大,錢不夠的話可以到財務處預借上一些。」胡揚說:「謝謝領導的關懷,需要借的話我再去借。」田振軍一走,胡揚便想,人這東西,真他媽的賤。過去,別人對你稍一尊重,你馬上就擺出一副傻B的樣子,以為你了不起。當別人不把你看做什麼東西的時候,你一下子就變成了個東西。
田振軍本想以此為契機,坐下來跟胡揚交交心,以緩和彼此之間的矛盾。然而,胡揚不給他這樣的機會,他也只好掃興而歸。回到辦公室,心情不由得沮喪起來,覺得這胡揚的話很軟,但軟中卻有一種無法抗拒的硬。不知這硬是因為有後台而硬的,還是因為心裡對他有看法而產生的?如果是後者倒也罷了,如果是前者,肯定是一個不好的兆頭。過去,從沒有人提過胡揚和李市長有什麼關係,李市長也從未向他說過胡揚,從這一點判斷,他們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關係。然而,如果沒有什麼特殊關係的話,李市長去海濱市也不至於指名道姓地讓他去呀,既然點了他,總有一些不一般的關係,否則,去誰不是去呀?田振軍正這麼挖空心思琢磨著的時候,突然來了兩位陌生的客人,他以為是GG客商或是推銷什麼產品的,就有點待理不理地問,你們有啥事?
其中一個說:「我們是市紀律檢查委員會的,找你有點事。」
田振軍一聽是市紀委的,馬上站起身來,又是讓座,又是遞煙倒水。一陣忙活之後,心裡禁不住有些惴惴不安,想這紀委的人找上門來可不是好兆頭,是不是我有什麼把柄落到了他們手裡?剎那間,心就立馬收緊了,嘴上卻客氣地說:「不知二位有什麼事?」
紀委的兩位幹部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個歲數大一點的說:「我姓馬,他姓肖。是這樣,我們先後收到一些群眾的舉報材料,反映你們在上次錄用幹部時有弄虛作假的現象。當然,事實是不是這樣,我們不敢肯定,只有查證落實了之後才能下結論。田台長,我們想把那些原始檔案帶走,查完後再完璧歸趙。我想這樣做的目的你應該清楚,不是針對哪個人,而是針對這件事,如果沒有問題,也好還你們電台一個清白,你看怎麼樣?」
田振軍一聽,不由得頭皮子一緊,心就懸了起來。暗想不好了,自己最怕發生的事兒終要發生了。但表面上卻仍然裝得很鎮定地說:「歡迎紀檢部門的領導來檢查指導我們的工作。我的態度是提供方便,積極配合。這件事兒主要是副台長方笑偉負責,我把他叫來,具體問題由他來處理。」說著就撥通了方笑偉的電話,讓他趕快過來一趟。
方笑偉進來之後,田振軍就把紀委同志的意思給他轉達了一遍,方笑偉聽著聽著,那面部表情就慢慢拉緊了,末了說:「檔案由資料室的小袁保管,小袁最近休假了,等兩天才能來。」
紀檢幹部老馬說:「剛才我們已經去過資料室了,小袁就在資料室。」
方笑偉面色一下難堪到了極點,便語無倫次地說:「沒想到休假期還沒滿她就上班來了。這很好,這很好,我讓她把檔案送過來。」
老馬說:「不必了,我們親自去拿。」說著就站起了身。
方笑偉便惶惶不安地尾隨其後跟了去,田振軍卻一下子癱到椅子上。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個小時,或許是二十分鐘,田振軍聽到有人輕輕叫了一聲「田台長」,才微微睜開眼,一看是方笑偉,就說:「他們走了?」
方笑偉說:「走了。」說著陡然地跌坐在一旁的沙發上。
田振軍說:「這個……這個,你說說,這裡面的問題大不大?」
方笑偉說:「問題嘛,說有也有,比如你有三個,我也有兩三個,成績都是假的。這種事兒,說它有問題,也算是個問題,說它沒有問題,也就沒問題。一切都是事在人為。如果田台有什麼過硬的關係,不妨動用動用,有人在上面說一句話,什麼問題都不會是問題了。」
田振軍無可奈何地說:「說得輕巧,這種事兒,誰出面,誰受牽連。哪個領導敢出面說?」
方笑偉說:「我們給他辦了事,他不出面說話,到時候查出來,他就不怕牽連?」
田振軍說:「你不是也解決過市上領導委託的人嘛,你就動用動用你的關係戶嘛!」
方笑偉說:「當然,我肯定會找他們的,你也動用動用你的關係戶,多一個說情的總比少一個說情的好吧。」
田振軍只好勉為其難地說:「好吧。」
目送著方笑偉走出他的辦公室,田振軍的心便一陣陣往下沉,四肢仿佛散了架,抖抖的沒一點力氣。他知道,一旦紀委介入,事情多半是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想想王金成也真是的,要是這件事他不給他加壓力,就不會有這檔子事。現在倒好,我解決了三個,卻讓方笑偉乘亂解決了好幾個,惹出了亂子,我卻挑大頭。他真後悔,當初不該重用方笑偉,更不該把都市調頻台的權力交給他。
用人不當,必釀大錯。
這真是血的教訓。
他操起話機,撥通了王金成的電話,把紀委要調查的內容一五一十地告訴給了王金成,末了說:「老戰友,你可得給我救救駕,否則,我恐怕要栽進去。」
王金成責備地說:「我早就給你說過,方笑偉這樣的人你可得防著點。這下可好,你讓他抓住了把柄,把事情搞砸了,然後再拖你一塊兒下水,你劃來個啥?」
田振軍也不由自主地自責了起來:「悔不當初呀。」
王金成說:「你也不必自責了,該挺還得挺住。無非就是解決了一兩個關係戶,有啥大不了的?紀委再厲害也不能把你撤了。完了我再找一找白副市長,看他能不能給紀委通融一下。」
掛了電話,田振軍一陣感激,心裡卻默默地期望能渡過這一關,以後一定要認真做事,小心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