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可憐天下父母心英雄落淚為嬌女
2024-10-08 17:59:11
作者: 何建明
望著深圳一座座現代化的摩天大樓和車水馬龍的大街,我忍不住在內心感嘆道:深圳,你真該感謝我們的基建工程兵戰友。80年代初,一位老人在南方畫了一個圈,於是中國就有了一個代表改革開放的大特區。而正在老人畫圈的時候,他又在軍隊建設上重重地畫了一筆:裁軍百萬。我的基建工程兵戰友兩萬餘人服從命令,南下到了初期的深圳。那時深圳只是一個荒偏的小鎮,我的戰友告訴我,他們在前幾年過的日子完全可以用「不堪回首」四個字來形容。住的是小毛坯房,吃的是自己墾荒種出的菜,乾的是最苦的活——整天挖溝打洞修大路。「我們不少人都是北方長大的,從來沒有到過南方,更沒有見過像蒼蠅那麼大的蚊蟲!吃下一口東西,得往廁所跑三趟。唉,那日子現在想都不願去想……」在我的兩萬多名戰友中,現在不乏已經成了百萬富翁、千萬富翁的,但只要他們回憶起當年經歷的戰鬥生活,都會流下眼淚……
這些都是昨天的事了,我現在關心的是他們的下一代,因為他們的孩子基本上都在上高中或開始考大學了。然而當我就子女上學問題採訪他們時,卻意想不到這些特區「墾荒牛」們有著無比的辛酸與無奈。
黃鋼,當年第一批開赴深圳建設工地的基建工程兵戰友。談起他那個去年剛在深圳考上大學的兒子的有關情況,「一言難盡。」黃鋼嘆了口氣。他說,他是1983年在進深圳前同家鄉的一位姑娘結的婚。當時有兩種考慮:如果深圳幹得不好,就回老家,因為老婆孩子在河南老家,組織上也不能不考慮;如果深圳呆得下去,就想法以後全家都過來。在當時基建工程兵大軍里從將軍到士兵,幾乎人人都是這麼想和這麼做的。但是沒有想到的是特區變化實在太快了,快得讓這些埋頭在為深圳的現代化城市鋪路蓋樓的官兵們一覺醒來時,發現自己辛辛苦苦建設起來的城市,竟然被成千上萬的「淘金者」都給占領了,包括戶口、住房、好工作、好單位。甚至那些住著他們蓋的房子賺了大錢的商人和漂亮的女人們,連樓門都不讓他們進……
「我們部隊同志的孩子,大多數跟我一樣,基本在1989、1990年前大部分家人還在老家,因為這之前我們自己還立足未穩,而且根本沒有時間和工夫去考慮自己安置落戶的事,成天忙於當『拓荒牛』。等我們稍稍立穩足後,發現我們親手建起的美麗特區有許多事竟然對我們自己關起了門,如家屬落戶、孩子上學等全變成了需要『走後門』的難題了。你也許聽說過曾經發生的萬名基建工程兵官兵大的事件吧?那實在是我們感到生活對我們太不公平了才做的事。
後來問題得到了基本解決,大家的心便安定了下來。可是有些事已經不是政府和組織所能包攬的了。其中突出的就是孩子上學的問題。當我們還在埋頭蓋房鋪路時,深圳的其他建設已經一日千里地在發展,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才潮水般地湧入。而當我們這些『老深圳』人準備從老家把自己的老婆孩子遷來跟我們一起過時,已經全然沒有了我們可以去的地方:家屬工作,全被那些打工者搶去了,孩子想上的好學校也都被大富豪們的子女占據了。我們辛辛苦苦建起來的深圳,最終成了別人的樂園,我們自己的墳墓——可能我說得重了些,但事實上我們經歷的心理痛苦的確是這樣。
深圳後來一般招工單位都要求有大專、大學以上的文化。我們一想慘了,等我們的孩子參加工作時,不得至少要大本以上的文化程度嗎?於是把孩子培養成大學生成為我們安家落戶後要做的頭等大事,一連串的難事也就開始了。首先,我們的從山區或者文化底子本來就差的農村甚至邊遠地區來的孩子們轉學到深圳後,學習跟不上。怎麼辦?找好學校唄!可好學校是我們這些人進得去的嗎?好學校找不到我們就想法請好的家教吧。於是在我們基建工程兵單位里,請家教成風。大批內地來的大學生一時找不到工作,便紛紛進駐我們的每家每戶。隨即我們辛辛苦苦蓋樓築路積攢下的血汗錢被卷得所剩無幾。有的人自己的家裡還沒有來得及買齊家具備好新床,即將掙來的錢都花費在孩子的家教和上學上。家教一個月高的一兩千元,一般的也要花上幾百元。
我們的工程頭頭為了讓自己的女兒進深圳最好的中學,特意一個月花三千元請博士生做家教。我們的職工家屬曾經反過來為那些當家教的大學生們做保姆。有個職工的家屬來深圳後一時找不到工作,她丈夫又一天到晚在工地上,家裡的孩子請了一個湖北某大學的本科生,每月說好了給兩千元進行三個月的強化家教。那女家教不僅吃住得我們職工管,而且還必須負責接送她。有一次這個職工在工地活忙了些,沒有及時把錢送回家,這個女家教就直罵孩子的母親,最後讓這位母親當著孩子的面跪下認錯。天下哪有這般理:主人反給請來的家教下跪!可是這樣的事就在我們基建工程兵建設隊伍中發生過。我們的職工知道後,就找到那個女家教,狠狠揍了她一頓。結果人家有叔叔在公安局工作,把我們的職工關了起來,最後是我們單位群起攻之,才把人放了。想起這些事,我們這些沒有被鋼鐵和水泥板壓垮的人,卻被孩子上學的無奈壓得心痛淚流……」
「就說說我自己孩子的事吧。」當年還是滿臉稚氣的黃鋼,如今已是滿頰鬍鬚的中年大漢,他在我面前毫無掩飾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他說,他的孩子是上完小學才到深圳的。孩子沒有一開始就到深圳上學就是因為當時黃鋼的家沒有安頓好,再說一家四口人一下到深圳僅靠他一個人的工資也很難度日,所以等他家屬也找到工作時才把兩個孩子從老家遷到深圳。沒想到他的大孩子進中學成了問題。他找的第一家中學比較好,花了五萬元贊助才進去。可一年下來學校通知他,由於成績跟不上,勸其轉學。沒辦法,黃鋼一年白丟了五萬元血汗錢。後來找到了另一所中學,可另一個問題出來了,說戶口不在所在地,不能隨便插班。好說歹說,黃鋼托人拐來拐去找到市教育局的一位幹部,才給解決了。
上到半年,學校讓孩子帶回一張通知,要求學生「自願贊助三萬至五萬元,用於改善學校設施」。黃鋼家本來經濟就緊張,一個半人(他愛人的工資只能維持自己的生活)要養活四口人,再說剛剛被前所學校「宰」了五萬元還沒喘過氣,怎麼「老虎」又來了?黃鋼硬壓著心頭之火,臉帶很難看的笑容找到校長請求「從寬處置」,黃鋼想以曾經是這所學校的建設者身份出現,可能校方會給三分面子。誰知那校長見他後就眼睛一瞪,說:人家一個插班生交二十萬的都有,你們這些窮當兵的怎麼這麼賴嘛!黃鋼一聽就急了,回敬道:你知道這所學校是誰蓋的嗎?那校長說,我管誰蓋的?在深圳蓋房子的還能不是些下里巴人?黃鋼說他從未受過這等污辱,開口就朝那個校長罵道:你這樣的王八蛋也配當校長,我把孩子送來是瞎了眼!罵也算罵得痛快,可孩子上學的事畢竟仍然是個問題。無奈中,黃鋼又從單位借款把兒子送進了一所私立學校。私立學校倒是省心,可黃鋼說他從此就像一個背了座山的老愚公似的,每天想著的是怎麼還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