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可憐天下父母心苦命的知青父母
2024-10-08 17:58:56
作者: 何建明
北京,我的北京啊!多少年來,章第一次站在黃土高坡上,使出全身力氣,對著自己故鄉的方向,大聲高喊。
她給北京送來的是小女兒。為了送誰回北京,丈夫還跟她吵了一場。丈夫的意見是送兒子,而她則堅持送女兒。「山裡的女孩子除了嫁人和替別人生孩子外還有什麼出息?」她抱住自己的兒子,痛哭流涕地對他說:「不是媽不心疼你,可你看看媽現在還有哪點像城裡人?哪點像北京人呀?媽不能再讓你妹妹一輩子像我一樣的苦命……」
臨走那天,她抱著兩個孩子,痛哭了很久很久,一直看著送兒子的拖拉機開出幾道山彎,她才與女兒一起千里迢迢回到了久別的北京。
啊北京,多麼熟悉而又極其陌生的北京。章雖然在插隊後的二十幾年中也多次回過北京,可當她此次領著女兒重返北京,細細觀望親愛的故鄉時,她才真的感到故鄉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大得她這個從小生長在這兒的老北京人有種完全找不回自己曾經是個地道的北京人的感覺。她傷感起來,眼淚不停地流,害得一旁的女兒連聲說:「媽,要不我們回山西算啦,這兒不是我們的家。」
「胡說,這兒才是你的家。記住,有誰問你時,你要一點不含糊地告訴他們,你是真正的北京人!」她要滿嘴山西口音的女兒發誓。
女兒只好老老實實地聽母親的話,孩子哪裡知道母親讓她牢記這話的真正含意。
章把女兒帶到北京後,遇到的頭件事是給女兒找所學校。哪知本來很簡單的事,卻弄得章不知如何辦才好。章在北京的親人除了兩個哥哥外,沒有什麼人了。章自己的父母在前幾年就謝世了。雖然兩個哥是親的,但天各一方,再說哥哥家的孩子最小的都快大學畢業了,大孩子早已有了後代,章家祖上有房子,可後來拆遷全都變成了公房,這樣一來等於章在北京的根也沒了,她女兒的落戶問題,也是她同兩個哥哥前後商量多次才定下的。最後還是大哥心胸寬敞些,章的女兒就落在大舅家,可大舅媽說孩子住的地方得另外想辦法。章看看大哥家的情況也確實為難,一個小三居五個人住著已經夠嗆。章便和二哥二嫂商量,因為二哥家也是個三居室,兩個女兒一個快要結婚了,另一個剛上大學,擠擠應該是沒多少問題。但二嫂一臉不高興,礙於面子沒對章直說。
「這樣吧,正好我們一樓比別人方便些,我給孩子在門口搭一小間出來,要是她嫌,以後我就跟她換,妹你看咋樣?」二哥顯得無可奈何但畢竟是真誠的。
「行,娃兒能在北京有個落腳的地方就成。」章沒有特別的要求,能讓女兒有個睡覺的地方便是阿彌陀佛的事了,還講究啥?再說哥哥怎麼著總是自己人嘛。
女兒落腳的地方就這麼定下了。之後是上學的事。誰知這事讓章好一通勞神和操心。附近的兩所中學都是市、區重點,人家藉口說孩子的基礎太差,婉言謝絕了。章便跑到跨區的另一所三類中學,那個校長還算好,因為他曾經也是位知青。不過校長說:「插班的照顧我給了,但現在學校負擔也重,你孩子上我們學校,肯定增加了老師的工作量,為了我好向大家交待,你得給學校意思意思。當然你量力而行啊。」人家說到這份上,章也只有滿口「那好那好」地回答。不多,就四千元。可要章拿出這四千元就等於要了她的老命!帶孩子離開山區時,丈夫把全家的積蓄一個子不剩地給了她,那也就是兩千來塊。除了用於車費和給兩個哥哥家買了點見面禮外,章口袋裡就剩一千五百來塊。孩子上學是大事,也是章為了圓自己回北京夢的全部希望所在。無奈,她只好硬著頭皮向大哥二哥伸手借。錢是借來了,可她與兩個家的關係從此變了味。二嫂當著她的面對自己的丈夫說:「往後咱家的日子就像中東地區一樣,沒個安穩了。」章把淚水噙在肚裡,臉上還只能裝出一副笑臉向哥嫂們告別。
「娃,以後手腳勤快些,二舅家刷碗洗菜和做飯的雜活你多干點,不要貪玩貪睡,啊!記住媽的話了沒有?」
「嗯。」女兒的眼裡噙滿淚水,嘀咕道,「媽……我害怕二舅媽。」
「有啥怕的?她是你親戚,不許你對舅媽犯嘀咕!啊,聽清楚了嗎?」章很生氣地說。
女兒突然「哇」的一聲撲在章的懷裡:「媽,我想跟你回家……」
章更生氣了,「啪」地抽了女兒一個耳刮子,斥道:「你要是不給我好好在這兒念書,就哪兒都別想回!」
女兒再也不敢多嘴了,低著頭,眼淚依舊「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章裝作什麼都沒看到,可當她轉身走上西去的火車時,淚水一下像斷了線似的往下流……
「北京啊,你是我夢裡也在思念的故鄉,如今為什麼我在你的面前像個過路的陌生人?難道你真的永遠把我們這些知青和我們的後代給拋棄了?啊,北京,你能告訴我嗎?北京——」章兩眼凝視著漸漸消逝的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輪廓,心底在淒楚地高聲吶喊。
章大姐的女兒留在北京,留在自己的哥嫂家,可是對一個從小在封閉的山村長大的女孩子來說,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是既陌生又可怕的。不說學校里的同學始終把她當作「外地人」對待,也不說她根本沒有夥伴帶著她熟悉這個本應同樣屬於她的城市,單說在舅母家的日子,就讓她有種難以訴說的孤獨和被歧視的感覺。
女兒從舅母和兩個表姐的眼裡看得出她們對她的到來並不歡迎,她也知道這個家裡舅舅並不能成為她所依附的靠山。她記下了母親的話:少說話,多幹事,手腳要勤快。為此,她早上先於大家起床,然後幫助燒好開水,做好早飯。但她學不會煮奶,常常把舅母給兩個表姐訂的三包牛奶煮得只剩幾小口,要不就是幹了鍋。
「你是看著表姐們吃奶生氣怎麼著?」舅母終於發怒了,再也不讓她做早飯了。
母親臨走時吩咐她,城裡人一般吃完飯不愛刷碗,你就眼尖點,等晚飯後人家看電視,你去把碗刷了。她照母親說的去做,主動沖洗收拾一大堆狼藉的鍋碗勺盆……
「這都是誰洗的呀?油乎乎的,髒死了,還不如不洗呢!」小表姐一邊拎起一隻碗,一邊斜著眼看她,然後嬌滴滴地衝著自己的媽叫道:「媽你快看,這碗上的油渣都是什麼時候的呀?」
舅母趕過來,看了看她洗的東西,嗓門一下子大了:「笨得出奇,洗幾個碗都不會,就只會白吃白住!」
她委屈地躲進自己的小屋,眼淚嘩嘩地流透了小枕頭。十五瓦的昏暗小燈泡下,她含著淚給遠方的母親寫信:「媽,你快來吧,我不想在這兒念書了,我想離開舅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