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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苦水倒不盡青春好煩惱「集中營」里的那個空位

2024-10-08 17:58:20 作者: 何建明

  筆者保存的《落淚是金》讀者信札

  附言:在筆者的「大學三部曲」之一《落淚是金》發表後,收到過數以百計的各界來信,其間中學生占了相當一部分,他(她)們作為未來的大學生,看到我書中有關許多貧困生的坎坷讀書經歷後,奮筆給我寫了很多信,表達了他們對大哥哥大姐姐們的命運的擔憂,同時也向我傾吐了自己的很多「青春苦惱」,突出的是學習上的壓力。在這些可憐的學生群體中,我發現了與高考命運誓死決戰的「特別一族」,這就是學生們自稱「高四」、「高五」、「高六」的學生們。

  高中三年制,何來「高四」、「高五」、「高六」生?第一年高考沒考上又復讀再參加高考的學生是也。

  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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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四生,是復讀一年者;高五生,為復讀二年者;高六生自然就是復讀三年者了。在採訪這個群體後,我才知道,中國的高考大軍中,復讀生是每年殺向「獨木橋」上承擔和付出最多的考生。他們那滿肚子的苦水,用他們自己的話說,是「苦大仇深」得幾天幾夜也倒不完。

  浙江金華某中學的一位「高五生」現在成了我的一位小朋友,經常與我通信。他第一次寫信給我時,就非常直截了當地傾吐了他對現在大學的一些看法,尤其是他「非北大不考」的決心,讓我看後十分佩服。這個學生雖說是落榜生,但其思想與文筆絕對不下於一位在校大學生的水平。他悄悄告訴我,去年他高考時已經過了錄取線,由於他「非北大不考」,自願放棄了上大學,走進了復讀班。這事因為他不敢告訴盼兒上大學不惜賣豬賣牛的老父親,所以我要遵守我與他達成的協議而不透露他的真名。他告訴了我好多有關他們復讀班裡的事,引起了我對這個群體的特別關注。

  復讀班是什麼樣?

  復讀班是所監獄。

  監獄關的是犯人,

  上復讀班的人說寧可到監獄,

  因為犯人在監獄比復讀班更快活。

  於是我給復讀班起了個名,

  說它是希特勒的集中營……

  把復讀班比作「集中營」的說法,幾乎是「高四」、「高五」、「高六」生的共識。每一個復讀班的學生中都有他們對復讀班的一些幽默詼諧的描述,而這些「黑色幽默」背後,正是學生們無奈的辛酸與苦水。

  有人以為復讀班的學生都是高考落榜生,其實不然,他們中間有相當一部分人,不僅不是沒有通過高考錄取線,相反他們是些已經闖過「獨木橋」且成績突出的小狀元,他們沒有跨進大學門有三種情況:一是填志願出現的問題,如在河北燕郊中學有個同學去年考分超過600分,但因為他的第一志願是清華大學某專業,他被擠了下來;他的第二志願是東南大學,分數上不會有任何問題,可偏偏命運不佳,東南大學的第一志願已經錄取滿額,因此這位高材生在輕鬆闖過「獨木橋」後,卻被意外擋住了路。當然,復讀班裡這樣的學生是少數,他們是復讀班裡的「王子」,像神一樣被老師們供著,因為再經過一年的練兵,來年他們很少不是出類拔萃的頂尖狀元。關於他們的故事很少有苦可倒。復讀班的多數同學說:這些占總數百分之一的「王子」不代表他們。第二種情況是因為頭年錄取的專業不理想便放棄入學而復讀者。第三種情況就像金華的那位「高五生」,他只認名牌大學,其它院校一概不為所動。然而絕大多數復讀生則是從「獨木橋」上掉下來的落榜生。

  『復讀班』的名稱,就像犯人胸前別著的標牌,它恥辱地釘在我們的臉面上,你一抬頭便會迎來無數歧視與刺心的目光,於是你只好低下頭,直到有一天你衝過「獨木橋」後,你也不敢袒露曾經有過的這段經歷……」這則「散文詩」是一個「高六生」寫給我的一封長信的開頭語。他說他是「集中營」里的「老囚犯」,因此對復讀班的情況最有發言權。我也因此知道了許多關於復讀生們的事。

  大城市裡的復讀班已經取消了,這是「上頭」的指示(國家教委有規定,尤其是省市重點中學不得設立高考落榜生的復讀班,一方面是為了使每年的高考大軍能夠合理分流,如讓一部分考生進入職高,一方面是促進學校現有教學質量的提高——筆者注),但是在中小城市,特別是縣級下面的中學,復讀班之多、之盛行,既是當地家長、落榜生的急切需要,也是地方教委創收的一大渠道。每年百分之八十八左右從高考「獨木橋」上被擠下來的學生,正是處在那些教育質量相對低的「窮山惡水」之地,然而立志「走出大山」、「跳出農門」的願望最強烈的正是這些學生!路,只有一條——大學,便是這些孩子和全家人、全村人、全鄉人甚至全縣人的全部希望。

  讀,一年不行,兩年;讀,兩年不行,三年……直到走過「獨木橋」。復讀班的琅琅讀書聲里,不僅有孩子的理想,家長的希望,村長的企盼,鄉長、縣長的寄託,更有老師校長的臉面與夢想。

  一位現在在北京大學就讀的甘肅學生說,他上高中時,那個縣城裡還沒有一個能上北京大學這樣的著名學府的人。當他的老師和校長發現他是位學習成績突出的「奇才」時,那種興奮,那種執著,非言語形容。就在老師和校長認為的「奇才」第一年高考差幾分達到省高考分數線時,老師和校長依然欣喜不已:「再好好下一年功夫,明年你准成!」於是他們跑了幾十里山路,找到他的本不想再讓兒子上學的父母,懇求他們把兒子送回學校。於是他就進了復讀班。進復讀班後的一切都不再是屬於他自己的了,老師和校長專題研究了關於他高考的特殊安排,抽出的頂尖老師都有一種光榮的使命感,因為他們中間不少人從來就沒有踏進過大學門,把自己久遠而崇高的夢想化作努力奮鬥的決心,使這些人甘願自我犧牲許多許多。這位學生的二十四小時都被特別安排,並有專人負責管理,就是上廁所、洗澡一類的事也要有人專管,以免他中間開小差而影響「正常」的教學安排——他成了「高級囚犯」。當這位學生在第二年一舉考成全省第一名時,全校放假一天,歡呼「歷史性的勝利」和「史無前例的成果」。校長和老師們都哭了,他們比這位進北大的學生還要高興。

  一旦佩上北大校徽,每一個人頓時便有被選擇的莊嚴感,因為這裡是一塊聖地。從上個世紀末葉到如今,近百年間中國社會的痛苦和追求,都在這裡得到集合和呈現。沉沉暗夜中的古大陸,這校園中青春的精魂,曾為之點燃昭示理想的火炬。一代又一代的中國學者,從這裡眺望世界,走向未來,以堅毅的、頑強的、幾乎是前仆後繼的精神,在這片落後的國土上傳播文明的種子;這裡綿延著不會熄滅的火種,它不同於父母的繁衍後代,但卻較那種繁衍更為神妙,且不朽。它不是一種物質的遺傳,而是靈魂的塑造和傳播。生活在燕園裡的人都會把握到這種恆遠同時又是不具形的巨大的存在,那是一種北大特有的精神現象。這種存在超越時間和空間,成為北大永存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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