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市長突然辭職
2024-10-08 17:43:02
作者: 唐達天
何東陽沒想到副市長姚長錄會突然提出辭職。
這天,市政府召開常委會,主要有三個方面的議題:一是關於鄉洽會具體議程的確定;二是關於津津河水污染治理方案;三是開展為期一個月的礦山安全整頓活動及煤炭資源整合方案。
鄉洽會的事說得很快,因為先前對開幕式的安保、迎來送往等細節都已經做過細緻周密的安排,這次主要是最後確定整個議程。會議氣氛很活躍,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某些方面應該怎麼做,如開幕式的座次安排、參會人員出席證的圖案設計,甚至有人連宴會抽什麼煙喝什麼酒都提到了。何東陽要求張筱燕會後馬上召開鄉洽會籌委會會議,要將整個工作落實到人頭上,一定要將每一項工作都做精做細。何東陽最後強調,到時候來的領導多,有國家的,有省里的,尤其是安保方面要做到萬無一失,他還特別囑託常務副市長羅永輝專門找公安局長劉鐵軍談一次話,說明這屆鄉洽會能放在西州舉辦,是省委省政府對西州的信任,如果到時候哪個口上出了問題,就拿誰問責。
第二項內容是津津河的污染治理問題。會議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嚴肅了起來,似乎這是一個難以啟齒的話題。沉默了幾分鐘後,何東陽把目光投向常務副市長羅永輝。按照慣例,市長辦公會議上的發言都是按副市長的職務排名確定先後順序的。可羅永輝卻並不看何東陽,手裡握著筆在面前的筆記本上快速地寫著什麼。
其實何東陽心裡很明白,羅永輝這是在不動聲色地跟自己較勁。他來西州當市長,如果說第一個不舒服的人是謝明光,那第二個不舒服的人就是羅永輝。蘇一瑋高升後,謝明光和羅永輝就開始搶這個市長的位子。那時候,羅永輝和謝明光可謂是勢不兩立。羅永輝的上線是省委組織部部長潘長虹,謝明光的上線是副書記顧長平。市里兩個人的比拼,說白了就是省里兩個大人物的比拼。這兩個人的上線都在省委書記江雪峰面前極力做工作,可顧長平手頭還有韋一光,事情就有些難辦。這個時候,江雪峰為了能在常委會上讓高冰順利出任金州市市長,毅然放棄了顧長平和潘長虹的意見,選擇了向來積怨頗深的祝開運,何東陽這才順利出線,否則,今天在西州市市長椅子上坐的人不是謝明光就是羅永輝。官場有太多的變數,在變數中隱藏了太多的偶然,偶然可能會讓你平步青雲,偶然也可能會讓你的仕途出現短暫的擱淺。
官場就是這樣,你今天還在他的上面,也許過不了幾年,他又翻到了你的上面。得意時不要飄飄然,困境時要沉得住氣,能屈能伸,可羅永輝在這一點上就顯得缺乏修煉。幾次市長辦公會上,羅永輝都表現出極其消極的態度,在某些事項的決定上,時常會擺出一副內行的樣子,發出一些讓何東陽無法預料的聲音。對一些無關大局的問題,何東陽還是有意遷就他,成全他。可這無疑助長了羅永輝的氣焰,自認為何東陽是怯他,更顯得志得意滿。張筱燕几次私下裡說何東陽有些軟弱,可何東陽只是笑笑,不置可否。何東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有氣的風箱慢慢扯,在自己羽翼未豐之前,儘量將自己的鋒芒藏起來,最好不要跟自己的對手正面交鋒。等人代會順利當選後,有了合適的機會,他再回頭收拾他。他就不信一個小小的羅永輝能奈何得了他?他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秘密,到時候想辦法把羅永輝排擠走,讓張筱燕取代他當常務副市長。
何東陽平靜地注視了羅永輝一會兒,就把目光移開了。這時,張筱燕看著何東陽,何東陽的目光正好望到了她臉上。她正了正身子,說:「何市長,要不我先說說?」
何東陽笑笑,說:「那就由張市長先說吧!」
張筱燕是市委常委,主管工業的副市長,排在羅永輝之後。既然羅永輝主動放棄了第一個發言的機會,那隻好依次往下走。張筱燕說:「津津河污染問題雖然是個老話題了,可現在已經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一是,污染造成下游老百姓一年的辛苦白費了,每年他們都來上訪,最後以簡單的經濟賠償算完事。這是看得見的損失,還有看不見的,如果繼續讓污水橫流,將來地下水遭到污染,老百姓的生存問題都受到了威脅。我們時時都在口頭上高喊民生,可真正關乎到民生大事的時候,卻又顯得束手無策。我們總不能讓政府僅存的一點公信力在老百姓心中喪失殆盡吧?二是,老百姓因為自己的權益受到侵害而經年累月地上訪,如果政府再不下決心治理污染,遲早會出大事的。狗急了還跳牆呢!更何況是人。這次一百多號農民到省城上訪,要不是何市長及時趕到,給了老百姓一顆定心丸,指不定會鬧出什麼大亂子來。所以,即使從講政治的高度上說,這問題也不能再拖下去了。三是,政府就是老百姓心中的那根救命稻草,如果政府面對一些釘子企業退縮了,那老百姓心中的那點希望之火還能燃多久?即便從良心上來講,我們也應該為老百姓做一回主。四是,中央和省里三令五申強調過,對一些污染嚴重的『五小』企業要強行關停並轉,我個人認為我們按照中央和省里的政策執行沒有錯。以上是我個人的意見,有不妥之處,請同志們批評。」
張筱燕講完,朝何東陽看了一眼。何東陽感激地回敬她一個笑臉。他知道,即使自己是一把手,如果沒有人幫襯你,給你抬轎子,你這個一把手也只能是孤掌難鳴,成不了什麼氣候。而張筱燕的這番理論,顯然已經為這個問題定下了一個基調,無疑也是對他的力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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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東陽又掃視了一圈,沒有人再發言。看來,所有人都不想碰這條死魚,怕沾了腥味,把自己給搞臭了。或許還有人本身就吃了這五家企業的好處,壓根兒就不想讓何東陽的想法變成現實,所以沉默是最好的表達方式。可何東陽不會讓他們用沉默來對抗自己的,即使不願意,也要讓他上台表演。於是,他看了一眼羅永輝,說:「羅市長,你不談談你的看法?」
羅永輝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清清嗓子,說:「也沒什麼樣好談的。我是這樣考慮的,何市長剛到西州,對有些情況了解得還不是很透徹。中央和省里的政策固然好,可政策還有一個跟本地實際相結合的問題。年底要開人代會,我們還是以大局為重,萬一搞不好,搬起石頭把自己的腳砸了,那就適得其反了。你說呢?何市長。」
羅永輝的這番話,表面上聽起來完全是在替何東陽著想,實際上是一種變相的反對。人代會召開,如果何東陽將矛盾激化,到時候很可能會影響他順利當選。這一點,何東陽早就慎重考慮過,如果怕這個,他就不會拿到市長辦公會上來討論了。羅永輝就是抓住何東陽的這點顧慮,向他拋出了殺手鐧,言下之意就是津津河的事與市長的位子孰輕孰重,讓何東陽自己掂量。羅永輝明著是保何東陽的位子,暗地裡是否定何東陽的決策,甚至還有一層潛在的威脅。
何東陽不是傻子,他自然聽出了羅永輝的話中之意,仍很平靜地掃視著其他還沒有發言的人。
羅永輝話一說完,下面的幾位副市長就表現得特別積極。因為很明顯,調子有兩種,就看你同意哪一種。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很簡單,但在官場就顯得很微妙了。說白了,你同意誰的觀點就等於你是誰的人,你所在立場就表明了你所在的陣營。何東陽能看出來,平時跟羅永輝走得近的人,都紛紛站出來替他的觀點找理由。七個副市長中有三個支持羅永輝,可見他們並不是站在西州的大局考慮問題,而是跟羅永輝抱成一團來對抗何東陽。何東陽暗暗覺得自己在政府一把手的地位還有待進一步穩固。
最後一個發言的是副市長姚長錄。他從過去到現在,分析了西州市經濟發展的得失,提出了可持續發展必須將經濟發展與生態保護協調一致的觀點。說完,他看了看所有人,說:「如果拿西州百姓的生存環境來換取經濟的高速發展,我以為這樣的發展寧可不要。我認為津津河污染的治理已經刻不容緩,對一些污染嚴重的企業,堅決予以關停並轉,這也符合中央和省上的精神。」
所有人都表達了自己的意願,最後就剩下何東陽作總結性發言了。何東陽喝了口水,才說:「津津河污染治理方案草稿大家都看了,近三年來,僅津津河污染造成下游農民直接或間接經濟損失達1000多萬元,直接損失至少不下600萬。而這些排污企業上繳的利稅總額也才不到1500萬,政府每年還要拿出一些錢來治理。我相信這筆帳大家比我會算,就再不用細說了。前面各位都談了自己的看法,雖然角度不同,但總的來說,都是為我們的事業發展著想。但我今天要說明的一點是,如果作為一級政府,連老百姓最基本的生存權都不能給以保障,我這個市長即使當選了又會有何德何能呢?我還是很贊成張市長和姚市長的一些觀點,如果不顧百姓死活,不顧破壞生態,一味地求發展,我想我們今天可能對不起的是自己的良心,若干年之後,我們對不起的就是自己的子孫後代,他們會將我們這些千古罪人濃墨重彩地寫進歷史。所以,我的態度是明確的,所有污染企業一律進行整改,整改後仍不能達標的,必須關閉或轉產。我們必須保證西州湛藍的天空,清凌凌的河水!」
何東陽的話講完,其他人都靜悄悄的,連出氣的聲音都能聽見。只有羅永輝杵在那兒,臉色明顯變得很難看,仍在不停地寫著,似乎全然沒聽到何東陽講話的內容。
這個議題並沒有因為羅永輝的否定而沒有得到集中,最後還是確定提交市委常委會。何東陽說:「這件事就由姚市長具體負責,中間再有什麼問題,我們隨時商量。」說完看了一眼姚長錄。姚長錄立刻眼神慌亂地看著何東陽,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張了張嘴又把話咽了回去。何東陽也沒給他說話的機會,他覺得這個時候再不能有人公然攪混水了。否則,會讓羅永輝覺得何東陽控制不住市長辦公會,但何東陽還是補充了一句:「如果還有什麼問題,完了提出來再議。」姚長錄就徹底不吭聲了。
第三個議題過得很順利,沒什麼大的異議。因為前不久省上已經召開了全省礦山安全電視電話會議,要求各市州務必進行一次全面細緻的安全大檢查,對一些安全設施不到位,證件不齊全的礦山企業,該整頓則整頓,該關閉則強行關閉,堅決杜絕帶病作業,市政府所有領導都聽了會,所以羅永輝在這件事上只能同意。但說到煤炭資源的整合時,羅永輝認為這件事不應該由政府來干預,而應該讓企業自由聯姻,也不能一概而論,千篇一律。
何東陽說:「羅市長說得是。市場經濟下,政府對經濟的干預是有限的,但這次政府只是在中間起一個輔助作用。我們只要選好了種子,其他的事情都由企業自己去談,政府不會主動干預的。這件事,就由我親自負責來抓,另有張市長協助工作。看同志們還有什麼意見沒有?」
沉默了一會兒,何東陽說:「如果再沒什麼了,那就散會!」
這時,姚長錄站起來說:「何市長,我還有件事,想說說!」
何東陽愣了一下,抬起的屁股又坐到了椅子上,定定地看著姚長錄。姚長錄在在坐人裡面年歲最長,副市長經歷最長。何東陽想,他難道對剛才通過的事項有異議?或者說,何東陽安排他來負責津津河污染治理,他不同意?何東陽在瞬間設想著姚長錄會提出哪些讓他為難的問題,就笑笑說:「大家都坐下,聽聽姚市長還有什麼想法。」
姚長錄嘆了一口氣,淡然一笑,說:「在大家眼裡,我年歲算最大的。這些年大家都知道,我這身體上的毛病越來越多,工作起來也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所以我想了很長時間,覺得自己已不能勝任現在的工作,今天正式在市長辦公會提出辭職……」
姚長錄這話一說,包括何東陽在內的所有人都被驚呆了。目光齊唰唰地射向姚長錄,似乎都在問,姚長錄是不是精神出了問題。這些年,中央和省里出台過不少政策,年齡到限了一刀切,管你是市長還是副市長,一視同仁。許多在任的領導一聽自己要強行離崗,突然接受不了權力旁落的現實,甚至生病入院,於是,後來許多現任的領導就有了一個改生日的熱潮,趁自己還在位子上,把上上下下的檔案年齡改小,有的改得比原來小三歲,有的竟然小六歲,這樣就可以在位子上多坐幾年,權力多用一年就有一年的好處。可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姚長錄好端端的副市長當著,不但不抓權,還在何東陽來之後主動放棄分管工業口,硬是讓給了張筱燕。現在,他竟然說要辭職,老姚的腦子是不是進水了?不過,姚長錄所說的身體上的毛病,何東陽倒是有些了解。他到西州的這段時間裡,姚長錄就請過好幾次病假,說要去北京查查病。每次回來,何東陽都要問問病情,姚長錄只是笑笑說:「還就那老毛病!」何東陽也不知道他的老毛病到底是什麼。當領導的,身體的健康狀況就如同女人的年齡一樣,是自己最大的隱私。所以,何東陽也不好再多問,只是簡單安慰安慰就過去了。姚長錄倒是私下在何東陽面前說起過辭職的事,何東陽以為是姚長錄故意在他面前擺出的一種高姿態,施的一點小伎倆,並沒當回事,沒想到他還真就把辭職報告打到了市長辦公會上。
何東陽沒有吭聲,只是不解地看著姚長錄。
姚長錄停了一會兒,繼續說:「何市長,你來時間不長,別怪我臨陣脫逃,我也不是故意不給你抬轎子。我真的覺得應該把這個位子留給年輕人,讓他們在這個位子上發揮聰明才智,能多替市長分憂解愁,多為西州人民做一些大事好事。這份辭職報告,就請何市長轉交高書記吧!」說著,姚長錄起身,手裡捏著辭職報告走到了何東陽面前。
何東陽看著姚長錄回到坐位上,心裡頓時生出一種莫名的失落感。當官這麼多年,還真的很少見到有主動讓出權力的人。很多人臨退休,為了抓住這份權力再多用幾年,不惜削尖了腦袋往上鑽,有的在省里托關係,有的悄悄地改年齡,真是無所不能。倘有辭職的,都是因為犯了這樣那樣的錯誤,組織上為了照顧他的面子,美其名曰:某某某提出辭去某某一職,實際上就是讓他下崗。難道姚長錄辭職並不是因為身體的原因,而是另有隱情?
何東陽笑著說:「姚市長是老前輩,工作認真紮實,這些年的成績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至於你提出要辭去副市長的職務,可能還得報省委批准,市人代會通過才行,我們在坐的肯定是做不了主的。是這樣的,工作你還是一如既往地抓緊抓好。好吧?」說完,何東陽又補充道,「這件事,在沒有得到省委批准前,大家還是先不要在外面講了!」
姚長錄艱難地笑笑,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