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省門之戰」後,川局走向如何
2024-10-04 13:34:40
作者: 田聞一
張瀾走後,由劉湘主持的一個有關以「省門之戰」後,何以應對目前局勢及川局該走向何方為主題的重要軍事會議,按時於當日下午二時在21軍軍部召開。
出席這個會議的有:軍參謀長鐘體乾、秘書長杜少棠;各師師長唐式遵、王纘緒、王陵基、張斯可、潘文華和模範師師長劉從雲、機關槍司令劉炳勛、工兵司令藍義軒、海空軍司令蔣奎;川東邊防軍第一、二、三路司令陳蘭亭、穆瀛洲、魏楷。除第四師師長范紹增尚在上海消遺外,該到的將領都到了。這是21軍高級將領到得最齊的會,年來少有,可見劉湘對這次會議的重視。
劉湘一反以往主持類似重要軍事會議總是身著軍服的套式,而是改為身著標準的民國大禮服――藍袍黑馬褂,似乎要從著裝上給部下們一種偃武修文的暗示。不過,劉湘畢竟是嚴謹的職業軍人,仍然是坐姿筆挺。坐在鋪著雪白桌布長條桌上方的他,看了看坐在兩條桌兩邊高高矮矮,胖胖瘦瘦,身著軍服表情嚴肅的將軍們,說話了。他說話很慢,地方音很濃。
「今天這個會,時間不長,但重要。」他一邊說,一邊注意觀察坐下將領們的神情,「我們要討論的問題是――成都的『省門之戰』結束後,我當如何動作,川局將向何處去?」並且將上午張瀾來的有關情況作了通報,講話相當簡潔。
其實,對這天這個會議,他並不真希望將軍們發表什麼高見。事情走到了這一步,猶如一架戰車,已經發動,隆隆地開起來了,任何人就是想收也不容易了。他是想在這個會上,摸摸這些分別操縱戰車各個重要系統的人的對川局的看法、態度,統一認識統一行動,並要作人事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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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門之戰」的種種情況,劉湘早就讓職能部門列印好後,發給了與會的將軍們,開會時用不著再費時費力在會上通報,這是劉湘一慣的行事作風,他是個惜時如金,講究實用的人。現在,擺在他面前的一杯茶,根本就沒有動過。劉湘不象他么爸,開這樣的會要把過場做夠,比如喝茶、抽菸;喝茶也有講究,左手輕輕端起黃銅茶船,右手三指揭開茶蓋,用茶蓋彈了花,這才低下頭去啜茶。倘若茶香隨著蒸騰的霧氣氳氳,這中間還要晃晃頭,表示水燙或做出讚賞茶香之類表情。最有戲劇性帶表演性質的是會議中間的抽水煙。么爸抽水煙帶有表演性質:將手往後一伸,早在背後候著的弁兵或副官李金安立刻將一隻擦拭著精光鋥亮的白銅水菸袋奉上。么爸接過,右手大指拇啪地一聲彈開盒蓋,兩根焦黃的手從盒蓋中掏出焦黃,切得比蘿蔔絲還要細的什邡菸絲,有板有眼地按捏在煙鼻上。噗地一聲吹燃紙捻,將那燃得一星藍幽幽的火苗拄到菸絲上,一陣咕嘟咕嘟之後,右手將煙鼻一抽,抽出一半,腮幫一鼓,噗地一聲――被吹出來的煙鍋巴,一個小小的紅色火點,在空中劃出一個優美的孤線,落到了地上迅速變黑成灰……
當然不可以將劉么爸做的這些過場,輕易地將庸碌無能、邋遢類貶意詞安上去。劉么爸做這些過場大有玄機、他或是藉機緩和或調節場上某些情緒,或是借一個動作掩蓋思緒或是藉此觀察某某人等等。這裡面的學問大了。只能說,劉文輝劉湘叔侄是兩類性格完全不同的軍人,就像是兩個門派不同的武林高手,前者上陣往往愛出暗含殺機的綿掌,柔中有剛;後者愛出迅如閃電的鷹拳,如此而己。其間孰優孰劣,孰是孰非,不能只看形式。
其實,「省門之戰」後,我將如何動作?劉湘早就定了:這就是調整兵力,作好決戰準備,對成都方面稍觀以時日。他估計,田頌堯走後,么爸下一步就是壓「水晶猴」。兔子逼慌了,都要咬人。在么爸的重壓下,鄧錫侯忍無可忍,讓無可讓,終歸會同么爸打一仗。以鄧錫侯那點力量,打不了幾天。不過,這樣也好,打總比不打好。就在么爸打了田頌堯,再打鄧錫侯,顯得不仁不義,川內諸家天怒人怨,一齊喊打之際,我劉甫澄順勢給么爸打過去,事可成矣。而且,他已經算定,未來他與么爸之間的大戰,主戰場定在榮縣、威遠一線;那場大戰,他名字都定了,叫「榮威之戰」。
王纘緒首先發言。他有他的習慣用語,說一口川北西充話。但與其說他是在發言,不如說他非常乖巧地將劉湘劉甫帥的思想,作了一個簡要的闡釋。這不奇怪,他和王陵基、張斯可等師長,都是甫帥最為信任最為器重的大將。會後,劉湘還要留下他們,細談有關即將展開的「榮、威之戰」細節,劉湘的戰略思想,他還能有不明白的!
王纘緒秀才出身,國學和新學都好,有儒將之稱,表達力自然不差。他大概用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就頭頭是道地借自己的話,將主帥的思想闡明,而且有相當的說明力和打擊力。比如他在發言中運用了幾個辭彙、成語都是相當精到形象的,給人印象深刻。他點到劉自乾在成都的所作所為――置劉、田、鄧多年建立起來的在成都維繫了近十年的「保定系」情誼於不顧,大打出手是「典型的見利忘義,同歷史上的所作所為一以貫之!」說著看了看劉湘,甫帥卻笑了笑搖搖頭,顯得很大度。
「推而廣之,劉自乾如此下去,又當如何?」王纘緒相等義憤地用這樣文皺皺的話結尾:「如是之人,如是之事,我當擊鼓而攻之!」話說到這裡,戛然而止,王纘緒看了看甫帥滿意的神情,再看了看同僚,得意洋洋。自然,王陵基、張斯可、唐式遵、潘文華等立即對王纘緒的看法表示了支持。
「我不同意治易(王纘緒字治易)的看法!」當即惱了參謀長鐘體乾,說時,用目光同當坐在對面的秘書長杜少棠對了對。一段時間以來,因為謀略與甫帥不合,趕不上甫帥的趟子,他坐了冷板凳,好些具有前瞻性的重要軍事會議都沒有通知他參加,他這個軍參謀長形同虛設。敢於對王纘緒這番明明是甫帥戰略意圖闡述的明確反對,而且語氣也不對,火氣顯得很大,除了心中的怨憤,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鐘體乾對於王纘緒的人格從心底里蔑視。王纘緒原是楊森的下屬,兩人是毛根朋友,早年順慶中學的同班同學。楊森得勢時,從沒有虧待過他,可是,楊森一旦倒霉,王纘緒立刻棄之而去,搖向身一變,又成了甫帥身邊的紅人。他同杜少棠不止一次在下面議論過,說王治易早晚還得反,就像牆頭上的草,哪邊風大哪邊倒!甫帥卻信任這樣巧言令色的人,讓他們在感到失落的同時,心中憤憤不平。
坐在斜對面的王纘緒看著臉紅筋漲的鐘體乾微微一笑,還閉了閉眼睛。這就讓本來心裡就憋了一口惡氣的鐘參謀長氣沖斗牛,他信口開河,借古諷今,方寸大亂,言不由衷。
「王治易剛才一番說詞,倒讓我想起了《三國演義》上一出《禰正平裸衣罵賊》的故事」,鐘體乾只圖嘴快,含沙射影罵得痛快,沒有注意到甫帥的臉上已得黑得絞出水,全場同僚看著他也都肅然屏住了呼吸,號稱靈官的王陵基對他更是惻目而視。就是他唯一的同盟軍,秘書長杜少棠也架勢給他擠眼睛,讓他打住。可是,他因為氣憤和心中不平,這就一條路走到黑,不管不顧地說下去。
在座的將軍們,文化有高有低,卻全是在中國這塊傳統的土壤浸潤中長大的,對有實戰借鑑意義上的《三國演義》,可說是沒有人沒有讀過,都不精通,有的甚至可以倒背如流。鐘體乾提到的《禰正平裸衣罵賊》,可謂是《三國演義》中的名篇,說的是曹操初起,正是用人之際,廣招天下賢士。深得曹操重用的身邊謀士孔融將禰衡(字正平)推薦給曹操,說禰衡的才華過他十倍。文中這樣寫道:「操遂使人召衡至。禮畢,操不命坐,禰衡仰天嘆曰:『天地雖闊,何無一人也!』操曰:『吾手下有數十人,皆當世英雄,何謂無人?』 衡曰:『願聞。』操曰:『荀彧、荀攸、郭嘉、程昱,機深智遠,雖蕭何、陳平不及也。張遼、許褚、李典、樂進、勇不可當,雖岑彭、馬武不及也。呂虔、滿寵為從事,于禁、徐晃為先鋒;夏侯惇天下大奇才,曹子孝世間福將――安得無人?」
「衡笑言:『公言差矣!』此等人物,吾盡識之:荀彧可使弔喪問疾,荀攸可使看墳守墓,程昱可使關門閉戶,郭嘉可使白詞念賦,張遼可使擊鼓鳴金,許褚可使牧牛放馬,樂進可使取狀讀招,李典可使作書送檄,呂虔可使磨刀鑄劍,滿寵可使飲酒食糟,于禁可使負版築牆,徐晃可使屠豬殺狗;夏侯惇稱為『完體將軍』,曹子孝呼為『要錢太守』。其餘皆是衣架、飯囊、酒桶、肉袋耳!操怒曰:汝有何能?衡曰:天文地理,無一不通;三教九流,無所不曉;上可以致君為堯、舜,下可以配德於孔、顏,豈與俗子共論乎!」
或者禰衡真的有才,但在曹操面前,他這樣一番不負責任的痛罵,從曹操的所有文臣武將,一直暗罵到雄才大略的曹操本人,以曹操的脾氣恨不得當場喝令推出去午門斬首。但曹操畢竟是曹操,一口惡氣忍了,最後來個借刀殺人――將壞脾氣的禰衡推薦給同樣壞脾氣的黃祖,被惱了的黃祖斬了。
鐘體乾所提禰衡,不過是個引子,也是一種他思想上意識的不經意的發泄,他的思緒和話題已轉到「和為貴」這個主題上去了。可是,甫帥的思緒卻還久久地停留、沉浸在鐘體乾提起的「禰衡罵曹」上。鐘體乾說完了,劉湘也不說話,只是將一雙虎彪彪的眼睛調到杜少棠臉上,一動不動。杜少棠知道要遭,已經嚇住了,哪裡還能說什麼,將背一弓,趁勢喝了口茶,說,「我沒有什麼話說。」
劉湘將胸脯一挺,神態嚴峻了,他掃視了一下無與會將軍們,說,「說呀,有不同意見的,都說出來。不說白不說,免得下來慪氣!」卻沒有人再發言,劉湘已經摸清了與會將軍們的虛實,看來,與之持不同意見的就只有鐘體乾、杜少棠等極少數。有不同意見不要緊,這點肚量劉甫澄還是有的。但象鐘體乾這樣,指著和尚罵禿驢就不行,萬萬不行!
「我看已經清楚了。」劉湘說,「大多數人的意見是,『省門之戰』後,我們同劉自乾這一戰是非打不可。也有不同意見的,如鍾參謀長,或者還有同鍾參謀長持同樣看法的,只不過沒有表述出來。這不要緊,各抒己見嘛,我今天召開這個會,就是想聽聽大家的意見。不過,鍾參謀長剛才的話,我有點沒有聽懂,想請教請教?」說著,用一雙很亮的眼睛虎彪彪地罩住了鐘體乾。鐘體乾不由打了個寒噤,劉湘的眼睛素來厲害,裡面很有東西。這會兒,劉甫澄的眼睛裡簡直結了冰,寒浸浸的。鐘體乾這才想起剛才自己只圖痛快,胡扯到了《三國演義》上的禰衡罵曹一節,橫生枝節,劉甫澄不依,心中後悔。可鐘體乾自尊心極強,心中發虛,卻嘴上硬起,說,「這個,這個,有何不明白的,甫公?」
「鍾參謀長提到『禰衡罵曹』,我看決不是空穴來風,而是有所指。不用說,我就是昏潰的曹操,那請問,何人是擊鼓罵曹的禰衡?哪些人又是荀彧、荀攸、郭嘉、程昱、張遼、許褚、李典、樂進、于禁、徐晃、夏侯惇、曹子孝類衣架、飯囊、酒桶、肉袋呢?」
場上所有的人都悚然了,無不正襟危坐,洗耳靜聽,會場上鴉雀無聲,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清。不僅王纘緒、王陵基、張斯可、唐式遵這些堅定地圍繞在甫帥身邊的主戰派核心人物滿面怒容,對鐘體乾側目,就是態度溫和一些的如工兵司令藍義軒等人,也馬起一副臉。經甫帥這樣一點撥,大家才突然醒悟,鐘體乾把所有的人都罵了。無形之中,一時,鐘體乾成了眾矢之的。
「甫帥誤會了。這個,這個!」鐘體乾實在是不能自圓其說,如熱鍋上的螞蟻,汗都出來了,說出的話東支西捂,咋個都抖不清。
「俗話說參謀不帶長,打屁都不響。而你鐘體乾是我們21軍的參謀長,就是古時候的軍師,一軍之師,地位有何等重要?說話咋個興打胡亂說?你這個軍師是咋個當的?」性格本來就鋼筋火濺的王陵基發言了,因為他曾經是甫帥讀軍校時的老師,地位有些特殊,平時說話就要隨意得多,而甫帥對鐘體乾的不滿,他也是早就心知肚明,這就趁機給鐘體乾發作開來,來了個打機槍似的掃射,毫不留情;目的是逼鐘體乾下台。
「王方舟,你不要趁火打劫!」鐘體乾臉紅筋漲,自知理輸,孤軍奮戰,可憐兮兮地看了看斜坐在對面的秘書長杜少棠,希望能得到杜少棠的支援。但如四川鄉間一句俗話,事到如今,船都下灘了,杜少棠能有什麼辦法。杜少棠看出來了,鐘體乾這個很長一段時間有職無權,只是每月領餉水的參謀長職,今天是要被拿下來了;如果他去救駕,那就只有同甘於盡,他才不願幹這種傻事呢,杜少棠權當沒有看見,低著頭一個勁喝茶。
就在張斯可等人無不摩拳擦掌,準備悉數上陣時,鐘體乾掛上了免戰牌。
「甫帥!」鐘體乾啞聲道,「我辭職!」――這一聲終於出來了。
這是意料中事,也是盼望中的事。準備接著上陣聲討鐘體乾的唐式遵立即打住,場上好些人都輕輕舒了口氣,連坐姿都放鬆了,全都目不轉睛看著高坐上首的甫帥如何表態。
「體乾你,你又是何必呢?」劉湘的臉色馬上轉好,口上卻這樣虛應了一句。
「王方舟不是說了嗎,軍參謀長就是一軍之師。我有愧一軍之師之稱,又不能領會甫帥戰略意圖,一段時間以來尸位素餐,再這樣下去,實在不好意思。借今天這個機會,我向甫帥堅決表示辭職。」說時,站起身來,向劉湘拱了拱手,拂袖而去。劉湘終於遂了意。
鐘體乾離開會議室後,劉湘說:「今天這個會開得很好,大家統一了認識。至於下一步軍事行動如何進行,各師各部等候命令!至於鍾總謀長堅決請辭,下來我同他談一談,他如果還想在我21軍做事,可以。如果實在攔不住,也只好放人,尊敬不如從命嘛。他想回成都老家當寓公也可以,我送他盤纏(錢)。總之,我劉甫澄心中有數,對各位的勞苦功勳,可以說是寒冬臘月喝冰水――點點滴滴在心頭。我劉甫澄決不會對不起任何人!」他在宣布讓王纘緒、王陵基、張斯可、唐式遵等人留下後,宣布散會。